朴素的天才 vs 感伤的天才|许知远对话彩虹合唱团团长金承志
“你是很有邪教气质的。”许知远说。
“什么鬼?公共知识分子不要乱讲话。”金承志非常快速的反应,眉毛扬起来。
这位和许知远对话的青年,是神曲《春节自救指南》、《张士超你到底把我家钥匙放在哪里了?》的创作者,也是演唱这两首神曲的上海彩虹室内合唱团的团长,时年 31 岁。许知远听他的歌,是在自己写不出稿子时,一位朋友推荐的。朋友说,听了歌也许会写出稿子来。然而虽然听了歌,也没能激发更多写作灵感,但是许知远发现,他对这位才华横溢的年轻人,充满了好奇。
“我们这代人是要很理想主义的要撞上这个时代的,他们换了个姿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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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们是非常严肃的作品
“你觉得生产出像神曲一样的东西,它是个非常容易的事吗,还是?”许知远开门见山的问。
在问这个问题之前,二人漫步过彩虹合唱团“坐落”的街区,坐在大隐书局中喝茶。
金承志在他的工作室内,也许是为了接受许知远的采访,他很正式的穿着西装。许知远笑言说他像来谈钢材生意的。
这片街区,是金承志不愿意称作的“法租界”。在他看来,那个名称属于旧时代。小洋楼林立在窄窄的林荫道旁,咖啡馆、日料店、以及鸽子都为这个蛮有老上海风情的路段,增添安稳的气息。
走走停停,谈笑话浮生。
“我觉得没有一部作品是容易的。”金承志说起话来,显得底气很足,一板一眼,字正腔圆,头发胡须也都理过,布茶、喝茶......很有上海男人的讲究。
“或者换句话说,它不能变的更模式化吗?”许知远继续问。
“有一定的模式化,但不一定是全可参照的。”他顿了顿接着说:“互联网它有很多不可确定性,比如你怎么能够保证《十三邀》这个节目一定能火?你怎么能够保证这个音乐会就一定能火?”
“会有那种未被归类的疏离吗?比如作曲、指挥,在中国、全世界都是有序列的,但是你这种方式可能没有进入任何序列。这种东西困扰你吗?”
“不困扰呀,我特别开心。我特别讨厌被归类,特别讨厌被贴标签......我觉得意义(归类)不如创作本身大。比如把你归成公众知识分子,你喜欢不?”金承志反问。
“呵呵,喝茶。”许知远说......“你怎么看这个作品(金承志创作的网络神曲)的价值?”
许知远在采访中
“我一直对外强调,《春节自救指南》,还有《张士超》,它们是非常严肃的作品。可能有的人不理解我,我想用尽全身上下所有的力气,讲一件跟别人毫不相关的事情。那就是想起那个特别痛苦的夜晚,画面是张士超把电话嗯了,然后我跪在地上嚎啕大哭,就是这个画面。它其实唱的是我自己的一些事情。”
▍张士超上礼拜还来我家喝茶
“现在这个团(彩虹室内合唱团,编者按)面临着比较大的问题是什么?”
“恩,曲目更新迭代太快,这样就逼着我多写,我很累。”金承志回答。
“那为什么这么快呢?”
“他们(团员们)要吃饱、要新鲜。”金承志回答。
金承志和乐团在排练中。
上海彩虹室内合唱团成立于 2010 年 9 月,是由上海音乐学院指挥系同学们组织成立,并逐渐吸收院内外热爱合唱人士的年轻音乐团体。所以说这支合唱团具有专业合唱团的表演基础。
2011 年 9 月,合唱团成立彩虹合唱作品工作室,开始研究、试验现当代合唱作品。现在的彩虹室内合唱团,商业合作不断,演唱会票开票秒光。
《十三邀》栏目截屏
“《张士超》这个曲子,对团的影响特别大吧?”
金承志愣了几秒,喝了口茶说:“其实,并没有大家想的那么大,”他补充,“大家不是一群以音乐为生的人,也不是一群特别功利的人。在音乐上我们不功利,但是我们可以做用音乐赚钱的事儿。”
金承志是温州人。他说,他家人在他的童年时代给予他的第一波知识都是非常美好的。比如自己的母亲喜欢种树,所以自己家门口总是有一棵树,他的伯父和父亲在花树下饮酒,一片花瓣落入父亲杯中,父亲一饮而尽。这在金承志看来,是非常美好的瞬间。
当时是温州迅速膨胀的时期,在全国也有一个学琴潮。没有学习音乐家族传统的金承志,在这两股潮流的驱使下,随家人搬进了工业区,也开始学琴。
然而美好瞬间随着家人搬入工业区而变得荒诞。比如当时厂区的人惹了当地的黑社会,那些人来厂区“厮杀”,只有三年级的金承志拿着一把生锈的剑站在三楼,说要以命相搏,搏不过,便自刎。
但是学琴让金承志看到窗外聆郎满目的喧嚣世界后,他发现居然可以把外面的世界,用琴声模仿。他当时认为这是所有人都有的技能,长大后才知道这是某种天赋。
而阅读古典文学的读书经历,使他对故乡、田园、山水更有自己的倾向。
后来,他到北京来上学。(编者按:金承志毕业于位于北京的中国音乐学院。)
“好像这个城市可以把年轻人吞噬掉。我看着四环的灯火,第一次发现世界并不关心你。我觉得这个话题在北京尤为深刻,北京不会关心你。”
“所以北京的经验是蛮疏离和无根的,是吗?”
“它教会我认识这个世界的方式。......但没有挫败感,很多人把北京描述成很电视剧的那种....北京怎么你了?这不是你选的吗?......你何必那么有挫败感呢?我觉得你有挫败感。”金承志将问题抛回给许知远。
“我有啊。”许知远承认。
“我没有挫败感,因为我没有使命感。”
二人喝茶、聊天
后来,金承志来到上海(作为上海音乐学院和中国音乐学院的交换生,编者按),然后面临着毕业。其实音乐学院的学生就业面都很窄,很多人选择去琴行教书。实在工作岗位不多。
2011 年,温州爆发借贷危机,导致大批民间企业倒闭,其中包括了金承志家中的眼镜厂。在这个时刻,父亲确诊癌症,希望金承志回家接班。当时彩虹合唱团刚刚成立。
2012 年,金承志毕业。
“我发现自己的经验和这个世界是有非常大的冲突的。我所依赖的很多东西不是我自己真正想要的,以混的好不好作为标准,这不是我想要的。当时我童年的玩伴,没有人愿意和我一起做事情,没有人愿意唱我的歌。”金承志发现在自己聊的话题和家乡,已经结婚生子、“奔小康”的朋友们的话题完全不一样,这让自己非常慌张。
“后来我就想,如果我是一个皮鞋厂的老板,我每个月可以挣 10 万块钱,但是条件是不能碰音乐,我愿不愿意?我不愿意,我接受不了。”金承志还是选择了音乐。
他将自己的人生经历全部揉进了作品里。
昨天晚上,我走在回家路上。突然想起,我没带钥匙。我打给你二十六个电话,你没有接,你没有接……
——《张士超你到底把我家钥匙放在哪里了》
这首歌的歌词很口语化,描摹了一个夜晚,某位城市青年的无奈,但是曲子有着交响乐式的恢宏。演唱是以 40 人八声部合唱的形式,这种表现方式,更突显了大时代下芸芸众生的渺小。
这首歌里的“男主角”张士超也是一位作曲家,2008 年创作的弦乐四重奏《嬉游曲 I》 ,曾获美国芝加哥 5HE 青年作曲家比赛唯一大奖,当年在北京现代音乐节由荷兰乐团 Nieuw Ensemble 首演。他是金承志的大学挚友。
很有意思的是,《张士超》中的那位“张士超”,现在还常同金承志见面。只是他坚持想要做严肃音乐。
许知远也采访了张士超。
张士超
“很不容易他们,我基本上也是看着彩虹从最开始到现在,”二人一同在见面地点的阳台上抽烟,张士超先拉开话匣子。他的衣着和金承志比起来更显朴素,毫无修饰感,人看起来也很像是学院里的老师,“然后金承志也很辛苦,终于去年一下火起来了。”
“因为你的名字。”许知远笑着打趣道。
“其实这个东西,都希望自己的作品被人记住,而不是名字,因为千古流传的都是作品。我反正心里还是挺祝贺他的。”因为许知远的那句玩笑,张士超显得更轻松了些。
“那这个事情对你的生活有影响吗?”许知远问。
张士超略显无奈:“你要解释呀......可能在外人看来好像你火了,其实还好,因为我们圈子更多的是学院派的,你自己心里要清楚你到底要做什么。”
“那你怎么看他的审美趣味,音乐趣味,跟你的比较?”
“其实我们审美啊,各方面很像的。”张士超回答。
“那你为什么没想一块儿和彩虹玩呢?”
“和而不同吧,”张士超的声音平和,“我从事的作曲,更多的是学院派的。”
▍朴素的天才 VS 感伤的天才
学院派的作曲非常重视传统。从许知远和张士超的对话,我们能看到不同的“派系”之间的一种对比也好,冲突也罢,其实是有一种暗暗较量的意思。
很多人感觉听不懂学院派音乐,但是随着时间的流逝,慢慢会被其中严谨的乐句、精深的思想所折服。金承志的音乐可以说是一种世俗化,某种意义上的颠覆,无疑更具有时代气质,然而,它是否能够经历时间的检验和筛选呢?
很多“彩虹团”团员,与金承志都是“老相识”。有些人认识他 7、8 年,看到过他更“年轻的模样”。
那时的金承志,长发飘飘,颇具道士风范。
“你完全感受不到这(网络神曲)是一个曾经长发飘飘的,叼着根烟,在那边抖着脚的人写的出来的东西,让人很意外。”彩虹团的团员这样说。
认识了这样的金承志,也就不难理解,他的网络神曲之外的其他创作。他还有《净光山晨景》、《泽雅集》等根据故乡经历创作的更加自然的合唱曲,表达了“小山藏世界”的意境。
“在我脑海里,首先是有一个电影的东西,有声音,有情绪有文字,而且符合古典美。”
“所以古典美始终是基调的一个东西?”许知远问。
“这其实是我在音乐上的选择很重要,当然我指的不是《春节自救指南》,或者《张士超》,是像《泽雅集》一样的,更我自己的,更田园的。”
很想知道金承志是否在内心深处看低自己的神曲?无心之作却意外被世人接受,他是否内心感到某种悲哀?
然而金承志并没有透露给许知远这些更加形而上的、触碰灵魂的东西,许知远猜测可能那种尚未成型的东西他自己也认为无法表达清楚。这是令许知远对这次访谈不是很满意的地方。
于是,他们择日、择地又聊了一次。
聊天路上的一只猫
他们去了一家金承志常去的“特别破”的咖啡店。
咖啡馆入口简直“不忍直视”
二人坐定,嗑瓜子。一会儿,金承志便忍不了二人瓜子壳没有地方放的事实,喊阿姨加了一个盘子。
在咖啡馆中,二人再次思想碰撞。
“我发现咱们什么都没聊。”金承志出人意料的自己反思。
“就是你有一面,心里有一面是很好的封闭起来的,不分享的吗?”许知远问。
“这是非常本能的自我保护意识吧。这是性格吧....我不想聊的话题就不聊......从小就这样。我不会去碰触灵魂最敏感的一部分,(因为)很可能就受伤了。这个受伤就没意义。”
“我觉得你是对具体的经验非常敏感的(人),声音、颜色、动作、场景、包括日常的生活经验,你让这些进入到感受或者乐曲里,你是有意的封闭了形而上的东西,为什么呢?”许知远很直接的抛出自己的不解。
“因为我觉得对我的人生而言,没什么特殊具体的意义。你认为形而上对你而言意义是什么?”金承志反问。
许知远喝了一口酒(威士忌),答道:“如果没有那个形而上,我的人生就没有太多意义了。”
“你需要一个内核,或者一个远方的目标、一个点来支撑。”金承志帮许知远总结,“我和你最大的不同是,我需要无数个当下,或者明天来支撑我。”
在阳光明媚的日子里,坐在破旧的咖啡馆中,却聊天大地大的问题。
“所以说我看到那些狂士,做一些很奇怪的举动的时候,我特别理解他们。”
“但是狂士某种意义上是因为他不能和此刻和解,某种意义上(才变成狂士的)。”许知远想从这个问题再深入一步。
“能感同深受。我们说竹林七贤吧,我说我能够理解,当你实现不了一个东西的时候,当你觉得那个形而上的东西,跟你所目睹的东西,是完全脱离的,碰撞的,你也会有一种自我保护机制。”金承志很直接的解释,也隐隐暴露出,他所谓的活在当下,实则是当下并不能真正意义上满足内心。
“所以你觉得你是在压抑这些东西。”许知远一语道破。
“我不压抑,我并不压抑,我压抑我就不好过了嘛。”金承志不同意。
“特别牛的作品,打动你的,都是充满困惑的吗?”
聊天居然深入下去了,开始走向了“形而上”
“莫扎特之所以被人喜欢,最重要的一点是因为他的音乐里是有幽默成分的,纠缠的、反思的、哲学性的,不是说他没有,而是说他更丰富。”金承志举了莫扎特的例子,“他那种幽默感会给人容易亲近的感觉。”
“两种天才嘛,朴素的天才,和感伤的天才。莫扎特是朴素的天才,贝多芬是感伤的天才,对你来说,是偏向于那个朴素的?”
“其实也不是,这两种人在技术层面上都很下功夫,但是从特征上来说,我更喜欢莫扎特。”金承志最终表明了态度。
关于《十三邀》
《十三邀》是单向空间和腾讯新闻联合出品的一档大型访谈纪录片。
▍主持人
许知远,作家,单向空间联合创始人。2000 年毕业于北京大学计算机系。曾任《经济观察报》主笔、《商业周刊/中文版》执行主编。已出版作品《那些忧伤的年轻人》《一个游荡者的世界》《祖国的陌生人》等。
一位带有“偏见”的主持人
一档确保客观的节目
十三位代表中国社会的嘉宾
腾讯新闻 X 单向空间
《十三邀》
观察中国当代社会切片
许知远说,他是一个不太靠谱的作家,试图捕捉时代的精神,却又常常厌恶时代的流行情绪;他也是一个勉强的创业者,努力获得商业上的成功,却又不完全相信商业的逻辑。这个时代在他眼中,有着过分娱乐化和浅薄的一面,所以,他试图寻找一种方式,打破大家思维中的惯性,同时,他也希望了解这个时代中,新的动力、情绪和人们的内心世界。
《十三邀》用四个步骤去接近和呈现这些社会切片们的内心生活:许知远想要了解的;在对方公共身份中与他相遇,理解他所处的环境;进入个人空间进行思想的交流;一个知识分子的反思。
十三期节目,十三个社会切片,他们各不相同,但都是这个时代的剪影,组合之下,形成了一种全新的表达视角:从人出发,回归时代。每一个观众也许都可以在这些切片中看到自己,找到自己在这个时代中的位置。而许知远,正是把这些切片放到显微镜下的人,是这场实验的操刀者。
往期回顾
第十一期:贾樟柯:我开始变成一个天体物理学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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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期:与人生的不确定性安然相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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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邀:如果没有那个“形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