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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的文艺复兴 | 许知远对话白先勇

单向街书店 单向街书店 2021-01-16


他是白崇禧的第八个孩子,是当代华文世界最杰出的小说家之一,他公开表明自己的同志身份,早年出版《台北人》即受到关注,然而此后文学创作逐渐减少,近年却致力于推广昆曲......

 

同时,他还是一位年逾八旬的老者......这便是《十三邀》最后一期的嘉宾——白先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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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知远与白先勇的对话地,选在始建于 1863 年,历经岁月沧桑的天津利顺德大酒店。


许知远与白先勇漫步在酒店维多利亚式长廊里


白先勇与许知远,漫步在酒店白色的维多利亚式长廊中,走过长廊,也仿佛共同步入时光隧道——李鸿章、伊藤博文、梁启超都曾经是这里的房客,随着二人走入1925 年孙中山最后一次北上在天津下榻的客房(现在叫“孙中山客房”),一张张历史照片展现在眼前,面目模糊的过去,与白先勇年轻时的经历,真实的连接在一起。



孙中山北上在天津入住的客房


在中国文学史上“五四”是个岔路


白先勇出生于 1937 年,这一年抗战爆发,之后国民党战败,他和家人赴台湾生活。


白先勇所代表的那一代出生、成长于“五四”、“后五四”时期,又赴香港、台湾生活的知识分子,身上蕴藏着很多共同的情感特征,他们对于中国传统文化、五四精神、中国的现代化,往往有着和一直生长于内地的知识分子,不同的观察。


这期《十三邀》中,许知远便对应着《红楼梦》中大观园文化,直接发问:“五四最喜欢批判封闭的东西,您怎么看?


“他们批判坏了,所以他们写不好。”



说到此,二人都笑了。


“他们一来就是封建家庭,骂一顿,你整天就骂那些东西,你怎么会真正了解呢?”白先勇进一步解释。


“所以您在年轻的时候,对五四就是这种感觉,还是后来慢慢发生变化?”许知远接着问。


“一向这样子。”白先勇笃定的说,“中国人很在乎这个情字,中国一切的麻烦,也是这个来的,扯不清......”


白先勇七岁罹患肺病,被迫与家人隔离,家运随风云变幻而起伏,他漂泊各地,与父亲聚少离多,孤独成了他的人生底色。代表家庭权威的父亲与离经叛道的白先勇,特别能够理解“封建家庭”中父子相互排斥又相互理解的微妙关系。


逃往台湾的白崇禧,因为与蒋介石的政见不和,备受冷落,不但有职无权还时刻被监控,1954 年三月更被提案弹劾,1962 年白先勇远去美国留学,父亲在机场送行,这是他们父子最后一次会面。


“那个(传统文化中的糟粕)我知道的,但不能全部毁掉,能够生存了几千年,一定有它的道理,我们年轻的时候对孔子不太理解,很烦他那一套。现在想想把孔夫子抽掉不行的,他教你基本做人的,我想孔子、孟子很近人性的。对人的尊重,对感情的尊重,对美的这种,我想这很需要。”



白先勇在北京大学演讲昆曲之美


许知远接着问,“所以您比如说五四那一代,知识分子、思想家,他们觉得中国人应该变成现代人嘛,他们最想做的是变成个体的,摆脱家庭,这种努力是基本不可能的?”


“难啊,这都是人性啊,中国人一向不都是这样,到现在也都这样子,没改过,改不了。”


“当然,西方人经历过文艺复兴,努力挣扎出自己的独立思想,二十世纪中国一直在学习西方,但是太自由也不行,他们(西方人)有他们的一大推问题,诉苦没人听的,美国有很多疯子。”


您是不是对五四的遗产,评价不高?”,许知远打算从另一个角度理解白先勇。

 

白先勇思考了片刻,郑重地说:“五四的精神,有的,我们的求新望变,不受传统的拘束。但对于五四的新文学,我想有一种选择批评的,没有迷信,我们十九世纪就衰下去了,二十世纪有这个五四运动起来,我们自己称为,一个小型的文艺复兴。可是你回头一看,到了世纪末回头一看,成就也不高,我们整个二十世纪的,在世界上文化这一块还是没有发言权。”

 

“您觉得二十世纪里最优秀的中文小说家是谁呢?”许知远问。


“你要让我选一个真的很难选”,白先勇大笑,接着说,“张爱玲的小说写得很好,第一是被她的文字迷住,第二她越过了五四,她直接从《金瓶梅》《红楼梦》那里来。你要把中国文学史拉长一点,可能她(张爱玲)还是正统。”

 


许知远深深地点头表示赞同说,“五四可能是个例外”。



五四还是个岔路”,白先勇重复地肯定道。


1962 年白先勇母亲马佩璋过世,他写道,“母亲下葬后,按回教仪式我走了四十天的坟,第四十一天,便出国飞美了。”


在旅美那段岁月里,面对并不能真切理解中国传统文化的外国人,白先勇教授了三十多年的《红楼梦》,言语中充满了寂寞和失落。


如此颠沛流离的一生,目睹了中国近一个甲子的激荡,白先勇说,他们这一代人灵魂上有一种漂泊感,而他要肩负的是寻找那一条已经被切断的归家的路,他的故乡不是桂林、台北等任何地名,让他魂牵梦绕的故乡是中国传统文化。


《红楼梦》是天下第一书


我说《红楼梦》是天下第一书,我现在八十岁了,才敢讲这样的话。


“这么伟大的一本书......所有伟大的东西,它都有它的某种存在的缺陷,那你觉得《红楼梦》的缺陷在哪里?”许知远问。


白先勇思索了一会儿,叹了口气:“《红楼梦》写的太好了!


“白老师你不能这样!”许知远玩笑道。


在白先勇的心中,《牡丹亭》和《红楼梦》,将是中国“文艺复兴”起到关键作用的两部“巨作”,他说,“我希望就是现在的年轻人,对我们的传统文化中的精髓,那些很美的很重要的影响我们整个审美观,影响我们整个思想的,那种经典,能够让她还魂。”



但现在现在商业浪潮席卷全球的情况下,从何而谈文艺复兴?这是否是另一种堂吉诃德?


“所以喽,我最着急了,我就觉得我还能替这个做什么!我觉得像我做昆曲也好,《红楼梦》什么也好,我觉得在这里最能做的是文化上的潜移默化,而且我们的历史那么悠久。”


白先勇的新书《白先勇细说<红楼梦>》刚刚出版,其中凝结着他从二十几岁赴美,教一群连姑表亲都分不清的洋学生读《红楼梦》,到年纪渐长,一生对于这部名作的理解。


许知远捧起桌子上的这本新书,饶有兴趣地说:“看了这本书,我就感觉特别好,它让我产生了对红楼梦的兴趣,我要重新去读读《红楼梦》”。


 

《白先勇细说<红楼梦>》


“在乾隆时代,前面唐诗宋词元曲下来,然后明朝的小说,《牡丹亭》也出来了,《金瓶梅》也出来了,才轮到《红楼梦》。《红楼梦》这么讲吧,它是《牡丹亭》跟《金瓶梅》合起来产生。曹雪芹继承了中国文学的大传统,而曹雪芹哲学上的高度,《金瓶梅》没有。”白先勇评价这部作品。



他喝了口茶接着说:“但是乾隆盛世,也就是中华文明衰落的起点。你看红楼梦以后,就没有一本书,连达到它一半的高度都没有。我们整个民族的创造力突然就衰竭了,不光是文学所有领域统统往下走。所以我觉得曹雪芹他看得见乾隆表面的那种繁荣,《红楼梦》等于是一首史诗式的挽歌,是哀婉的、动人的。”


许知远继续问:“那么您觉得《红楼梦》这么伟大的一部经典,同莎士比亚全集,或者说塞万提斯这些不同地方的经典相比,高在哪里?”


许知远与白先勇对谈


“以小说来说,它的最高最难的地方,最高的标准,它能达到雅俗共赏(的境界)。像《红楼梦》它有儒家、佛家、道家这些非常深刻的思想,它有很复杂的结构,它那些神话、预言、象征......不得了,说都说不完,它那个结构的复杂。它有一点跟别的还不一样的,它好看。很俗的东西他也会写,也写的好看。很高的,像宝玉出家那种他也会写的。拔的那么高,降的那么低,他(曹雪芹)来去自如,这个在西方小说还不大做得到。”


“我最敬佩的几本东西,像《战争与和平》讲的那个,要死了看天空,一大堆哲学的东西,多少页,烦啊。”


《战争与和平》书封


许知远补充说,“开始说教”。

 

“《卡拉马佐夫兄弟》也是真了不得,惊天动地的一本东西,可是你能随随便便看他吗?不行的,你正襟危坐,还要吃历史了,看完了一身汗,很深刻。不像是《红楼梦》,这么琐琐碎碎,这么平平常常的生活,百万字写的东西,它好看,这个难。”




对于自己的新书,白先勇说:“只是替《红楼梦》做一个注脚,可能上天就让我搞这个。”


《红楼梦》中有白先勇的“命”,也有中国人的命运,他解释道:“中国人年轻的时候是儒家,争取功名,儒家变相;到了中年,有些人被斗掉了,要么贪污被抓了......这个时候道家来了,退隐了,喝普洱茶,去谈古琴去了;到了晚年,人生好了,佛家来了......都在《红楼梦》里头。如果没有这些思想,这本书撑不起来的。”




一个人的文艺复兴


《红楼梦》最后一回,“贾宝玉出家”一幕:“大斗篷,光头,赤足,拜了四下,宝玉脸上似悲似喜,他旁边一僧一道说,俗缘已了,夹着他就走了。贾政就去追他们,那时候下雪,白茫茫一片雪地,追得喘吁吁,最后没有影子,只落下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这个雪掩盖了所有的人生一切的统统刷掉了、盖掉了”。

 

这是白先勇最喜爱的一回:“我觉得他(贾宝玉)出家,我认为他不是逃避。林妹妹死了,看破了,不知如此。那个贾宝玉穿的红的斗篷,红在我们中国代表一种热情红尘滚滚。我认为他那个红,很沉重的背在身上的,背在身上的,我想他负担了人世间一切的情,给的世界的情额痛苦他背在身上走的,替世人背负了这个东西。”



“那个大红袍就相当于十字架是不是?”许知远恍然。


“就是,担负了人世间痛苦罪恶。”

 

“我真是第一次这么想到这个解释,您觉得您背会背着什么走呢?”许知远问。


“哎呦,我背不动我不会背个大斗篷”,白先勇笑着道,“那个太重”。

 

“或者您希望看到白茫茫一片,这个东西吸引您吗?”许知远换了一种方式说。


“吸引的,我觉得那一段是中国文学里面的喜马拉雅峰。”


1958 年 21 岁的白先勇和同学们在台湾创办了《现代文学》 杂志,他相信文化的影响力更加久远。1968 年他完成了小说集《台北人》,名列五四以来中文小说一百强第七名,但从这之后,他的文学创作几乎停滞。因为对昆剧艺术的一往情深,白先勇作了二十年推广昆剧的“义工”。近年来更是花费了大量时间精力向年轻一代介绍昆剧。



“那您现在还有强烈的写作欲望吗?”,许知远问道。


有的,如果还可以写的话,我想把人类心灵中无言的痛楚转化成文字,用文学写人性人情,这就是一个作家神圣的使命了。



许知远的独白


本质上我是最喜欢那些逆潮流的人,而且逆潮流是拓展时代的边界的。你想十多年前有多少人能够听到昆曲这种形态,他们可能一点点地生根发芽。


白先生一人之力在做这些事情,不能低估一个个体的某种努力。个体仍然是历史变革中最重要的工具对我来说,最重要的一种动力,我们就认为一本更厚的小说,更大的小说就是一个成就,其他都不是。


我们不能就是非常就全盘化的看我们的问题,好像这个牌没有翻来之前,就没有翻一样,尊重这一种细微的变化,而不是什么事情都给它一个整体性的判断。

 

其实这个节目,本质上我们根本不是为了偏见而去见人。我觉得就是一个对他人之了解的热情,对他人之命运的共鸣。

 

这个节目我们是非常有耐心地等待一个人陈述自我,尽管那个陈述可能也是片面的,暂时的,但是我们已经尽量比其他媒体产品做了更耐心地等待。

 

我们在等待某种伟大闪耀真实。



关于《十三邀》


《十三邀》是单向空间和腾讯新闻联合出品的一档大型访谈纪录片。



主持人


许知远,作家,单向空间联合创始人。2000 年毕业于北京大学计算机系。曾任《经济观察报》主笔、《商业周刊/中文版》执行主编。已出版作品《那些忧伤的年轻人》《一个游荡者的世界》《祖国的陌生人》等。


一位带有“偏见”的主持人

一档确保客观的节目

十三位代表中国社会的嘉宾

腾讯新闻 X 单向空间

《十三邀》

观察中国当代社会切片


许知远说,他是一个不太靠谱的作家,试图捕捉时代的精神,却又常常厌恶时代的流行情绪;他也是一个勉强的创业者,努力获得商业上的成功,却又不完全相信商业的逻辑。这个时代在他眼中,有着过分娱乐化和浅薄的一面,所以,他试图寻找一种方式,打破大家思维中的惯性,同时,他也希望了解这个时代中,新的动力、情绪和人们的内心世界。


《十三邀》用四个步骤去接近和呈现这些社会切片们的内心生活:许知远想要了解的;在对方公共身份中与他相遇,理解他所处的环境;进入个人空间进行思想的交流;一个知识分子的反思。


十三期节目,十三个社会切片,他们各不相同,但都是这个时代的剪影,组合之下,形成了一种全新的表达视角:从人出发,回归时代。每一个观众也许都可以在这些切片中看到自己,找到自己在这个时代中的位置。而许知远,正是把这些切片放到显微镜下的人,是这场实验的操刀者。


往期回顾


第十二期:朴素的天才 vs 感伤的天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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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期:贾樟柯:我开始变成一个天体物理学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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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邀:许知远对话白先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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