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古是最性感的职业了” | 许知远 x 许宏
头图的叉号,是考古发现的中国第一个十字路口。
一说起“考古”,仿佛枯燥无味又离我们太远。然而,一群中年大妈却在二里头遗址的千年尘土飞扬中,“放弃了广场舞的时间来帮忙做挖掘”,考古又一下子变成了最接地气的东西。
在《十三邀》第二季第十期,许知远与许宏,站在中华文明开端的十字路口,跨越历史的横纵坐标,想象最早的中国。透过屏幕,单向君就能感觉到镜头彼端,许宏对于考古的钟情——“考古学不是让你一眼就看到头的学科,总会有惊喜。”“有一些永远都是秘密,这才恰恰是考古学魅力所在。”
考古以其纵向的神秘与偶尔的惊喜,成为他俩口中“最性感的职业”。我们摘录了两位这场如同穿越的长谈中的几个片段。更推荐你点击视频链接,观看全片。
https://v.qq.com/txp/iframe/player.html?vid=r0025a9rmnh&width=500&height=375&auto=0第十期:许知远对话许宏精剪版
第十期:许知远对话许宏
(以下对话摘选自完整访谈)
八十年代是从寒冬复苏到春天的阶段
许知远:八十年代初的中国——尤其在大学校园里——是一个非常活跃和开放的时候,好像整个中国社会从寒冬突然开始复苏到春天,当时山东大学是什么气氛呢?
许宏:非常活跃,当时我们学考古摄影,学校发的相机,我们根本就不可能买得起相机,发了相机我们就出去拍照。我记得很清楚,校园里面还有学生搞行为艺术,后来被学校保卫处勒令停止了。
许知远:什么行为艺术?
许宏:大概就是一个小树林里面,都是男学生艺术家,大长头发,半裸体,有个造型之类,当时非常非常新奇。当然校园里面也很活跃,包括学生会竞选等等,整个食堂门口非常热闹。所以说那个时候是像我们著名歌唱家唱《在希望的田野上》的感觉,没有世纪末的情绪。
行为艺术《最后的晚餐》 ,上海美术馆,1988 年
60 后还是幸运的,属于严冬过去的春天,读了大量乱七八糟的书,包括弗洛伊德、朱光潜、李泽厚之类,囫囵吞枣,后来有用没用都不知道,但很有可能潜移默化地在发生影响,我觉得非常难得。
许知远:如果回到 80 年代初,回到山大,那时候的考古学是怎样的状况呢?
许宏:我当时上学的 80 年代初期,正好是苏秉琦先生他们在工作,我们各地的考古工作突飞猛进。
苏秉琦,中国现代考古学家,曾主持河南、陕西、河北等地新石器时代和商周时期主要遗址的发掘。
从 50 年代开始以来,我们一直是强调中原中心论,考古发现又大量集中在中原。而到了我上大学的时候,各地开始有一些比较重要的遗迹出现了,良渚文化,红山文化等等开始被发现。
也是在这样的前提下,苏秉琦先生提出了区系类型理论,他把整个广袤东亚大陆分成六个大的区系,然后这些大的区系各自有其演变脉络,苏秉琦先生用了一个最通俗易懂的形容词叫“满天星斗”,这样转变了以前“中原中心”的认识。那个时候各地都开始建立区系类型,直到现在为止,我们仍然处于大的转型中。
考古学必须要有想象力
许知远:说说您去侯马的感觉,为什么说这是分水岭?到了现场,好多人逃离考古了,有些人特别坚定地留下来,到底是什么样的魅力让您坚定了信心?
许宏:就我个人来说,首先是这种对未知世界的好奇心和发现之美。考古学不是让你一眼就看到头的学科,总会有惊喜。学考古,或者大家对考古感兴趣,很大程度上不就是为了满足我们人类的好奇心吗?没有必要做高大上的解读,无用之用方为大用,实际就是一种儿时的好奇心。
截图自《十三邀》第二季第十期
你说考古学枯燥,语言学不枯燥吗?哲学不枯燥吗?古文字学不枯燥吗?相比之下,一个是发现之美,再一个就是思辨之美。有人开玩笑说,文学有一分材料说十分话,历史学有一分材料说五分话,考古学有一分材料说一分话。但是现在看来考古学必须有想象力,否则就是一个无为的学者,想去求证,想象力不丰富的话肯定不行。
许知远:您什么时候意识到考古学需要很强的想象力?
许宏:很晚很晚。我们的前辈、资深学者,包括现在的老先生还是谆谆教诲我们,考古学是实证的考学。但是现在我的博客、微博里面已经开始强调——都有点冒天下之大不韪了——考古学是一门解释的学问,考古学更多的是推论和假说,更多是验证不了的东西。一切从材料出发的话,我们能证明什么?考古学本身就是试错的一个过程,没有谁敢说我绝对没有问题,其中有大量的推测,那个圜底罐是做什么用的?我们说是煮水的,熬粥的,煮盐的,甚至也可能是火种罐,这四种可能哪个能排除?有没有具体分析?有一些通过科技手段就落实了,有一些永远都是秘密,我觉得这才恰恰是考古学的魅力所在。你说想象力不是必须的吗?我们还敢强调我们什么东西都可以踏踏实实地实证出来吗?都要打一个大大的问号。
每一代学者的研究都是后人的靶子
许知远:作为一个朝气蓬勃的年轻教师、年轻的考古学家,那时候您心中有没有一个考古学的偶像般的人物?
许宏:当然有了,按理说实际上当时的老师都是偶像。但现在我作为一名资深学者,我的学生如果要是超越不了我的话,他是失败的。当时没有那种敢超越老师的野心,那都是偶像,感觉都只能望其项背。现在我看他们,他们是我非常尊敬的前辈,他们也是学术史上重要的历史人物,今后我的学生、后生们也会这么来看我。我们有学者说得很好:每一代学者的研究都是后人的靶子,而这恰恰彰显了这一代学者的价值和意义,但是在我们学科说这话我都有点犯怵,因为我们这个学科有尊老敬老的传统。
截图自《十三邀》第二季第十期
许知远:考古学的训练是怎样的?特别艰苦?
许宏:各个大学和考古研究机构的老师基本上都是中年,青年比较少,有一定的实战经验。晚上上课,一个人分两个探方,有的教官非常严厉,你错的地方都及时指出,严格按照国家文物局颁发的田野考古操作规程来。那个时候,山沟里面正好放着《红高粱》,十八里坡,山沟里边到汽车站都很远,中间不准回去。我们几个年轻人,反正几个月回不了济南,剃了光头学张艺谋,妹妹你大胆往前走的感觉,吼着这个。
许知远:有“巩俐”吗?
许宏:没有“巩俐”,就是宣泄着自己的青春躁动。基地晚上门一关,整个就像牢房一样,教官很严厉,一共二十多个人,每届一定要有三个不及格的,这种情况下人人自危啊。这种班肯定不会给你找好挖的地方挖,四米乘四米的一个探方,两米多深,线如果画得不对,打破了关系,谁早谁晚如果分辨不清,都是会出问题的,最后会不及格。但是正因为这个,练就了铁杆考古人。
“夏”是中国人一个拂不去的梦
许知远:有没有一个清晰的“夏”的存在真得那么重要吗?
许宏:“夏”是中国人一个拂不去的梦,因为它是这种感觉——这个民族从司马迁开始,我们就有这种情结,我们有丰富的文献以及丰富的史学传统,这种情况下我们把这个看得也比较重。刚好这个时代又正好是我们想提振民族自信心的时代,这两者就联系在一起了。然后我们刚才说的对于“夏”的纠结和执着,有没有“夏”甚至上升到学术上的政治正确与否的问题上了,但是现在作为二里头考古队的队长我说,“夏”是否存在是根本无法证明的,像甲骨文那样的东西出来之前,这个问题是不可能解决的。
从考古学本位上来讲,二里头是最早的中国,但是先夏还是先商暂时还不知道,要谈学术问题的话我们就从材料、逻辑、学理甚至是常识来说,如果要是说是一种信念或者是某种情感,那我觉得是另外一个问题了。夏代证实之前我们可以把它当成一个宝贵的非物质文化遗产,证明之后咱们再把那个非字去掉,不行吗?有损于我们的自信心和自豪感吗?
许知远:一方面我们中国人看起来充满了对历史的向往或者是尊重,但是另一方面我们在生活中是毫不尊重历史的,我们的周围乃至城市景观,一切都是新的,我们看不到任何传统,看不到任何的延续性,这是不是也反映出其实我们中国人对待历史的一种非常奇怪和复杂的方式?大家宁可去造一个仿古的,也不会尊重一个真正的古建筑群。
许宏:对。虽然现在文化遗产保护的力度越来越大,但我们还是眼睁睁地看着好多东西在消亡,我们耗资千万来造一些假的,我们搞一些很宏大的甚至恢复一些祭祖活动,仅是一些这种皮毛上的传承。我曾经说过,我们做得也不够,我们看到二里头村民特别质朴的眼神,他们不知道三千年以前这里的地下还有这样的辉煌,这难道不是一种文化的断裂吗?当然想要唤起我们的责任感,希望能通过考古队的努力来唤起文化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