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世纪都市生活的倦怠、混沌,是阿根廷作家玛丽安娜·恩里克斯的写作零件。短篇小说《床上抽烟危险》记述了一个女人在破烂公寓里茧居避世。
姓名、年龄、职业、为什么躲闪又窘迫。关于她的一切,悉数语焉不详。只知道她在那里过了 3 年,活的马虎,吃很随意。甚至,肚子很饿才发现,速食鸡排的塑料袋被冰箱冻住,只好拿刀撬。取出后,肉又混着冰渣粘连成团。徒手从中掰出两块,冻得流泪。
但也不是没有浪漫,比如她会花最多的时间躺着,拿烟头往床单上烫洞。“灯光从床单上烧出的洞里透出,照在天花板上,将其点缀成一片星河”,是自己做的星星,“她唯一想要的”。
如果察觉现实蛰伏在此,这个故事就不是虚构。Bed rotting,床上躺至腐烂,在 7 月的短视频网络涨潮。
低能耗,高满足,点击量过亿的生活方式恰中现时需求的软弱。“比起过往其他松弛的生活方式,它更趋于静止。我有时也会这样做,但首先,你要知道自己为什么这样做”,心理学者 Jessica Gold 向 CNN 谈起。
除了在床上蜷着,还要逃得更远。扯开时间线,人们未曾停止逃避。每个经济下行的年代,萧条、存在危机、战乱、重建逐一爆发。脆弱的能动性受过多少次倾轧,就催生出多少次停摆与躲闪的方向。
历数从 19 世纪起的近现代人类低迷期,逃避也是现代启示录。我们抽出 6 个时代,12 条路径,重走逃避地图。这周是榜单的上半部分:一旦逃起来,陀思妥耶夫斯基,或卡夫卡,就和我们一样。
没钱,没爱,住地下室。读很多,想很多,“懒汉”是生存使命。
重看本书,文中主角半清醒,半迷狂的自我审判,作为叙述者的“我”,顺着被第一人称缩短的距离,嵌套进更多人的切身耻感。回忆的 24 岁和 40 岁几乎没差:日复一日,忍耐、幻想、撒谎、发疯。对着人群、社会和工作——逃,又逃不彻底。来自混乱年代与本性深处的不可抗力,再三拖他重回避之不及。自认如鼠,清醒着自毁,苟度四十年。原来没有一桩失败能成为转机。“减少对我们的管束,我们就会立即请求重返管束的状态之中”,把自己钉在自嘲里,大约是最狠辣的直视之一。于是,继续在地下避世。“要知道,我们甚至都不知道,那活生生的生活现在究竟在哪里,它是什么样子,叫什么名字?如果让我们单独留下,远离书本,我们就会立即陷入歧途、惊慌失措——我们无法搞清,我们会追随什么,我们依靠什么,爱什么和恨什么,尊重什么和蔑视什么。我们甚至连做人——做一个真正的、有着自己血肉的人——都会感到有一种不堪承受之重;我们将对此深感羞愧,视为奇耻大辱,并且竭力成为某种主观臆造的一般性的人。我们都是死胎,而且我们早已不是有哪些生龙活虎的父亲所生,我们对此越来越兴高采烈,我们对此兴致勃勃。无需多久,我们就会设法从观念里诞生。然而,够了;我不想再写《地下室手记》了……”1914 年夏天,德国宣战,奥匈帝国表态,一战震碎生活。有人忽然失去身份,有人被定下莫名其妙的罪。“自己有必要让一切重新恢复秩序。只要能够使秩序恢复,这些事所留下的每一项蛛丝马迹,都将一扫而空,所有事情也会继续如往常般顺利运转”,银行职员无由被捕,他坚信只是荒谬。直至无意义的自证、奔走堆积成习惯,被害渐渐默许为“罪”而活,生的意义缩略成等候宣判。还能逃走吗。活在乱世的人恳请肯定。卡夫卡予书名“Der Prozess”,Prozess 是德语中难更改的判决,“带有一锤定音般的严肃性”。“与律师们的情况相反,几乎所有被告——哪怕是那些头脑简单的人,都会在初涉诉讼程序后,便开始思考种种针对这一体系的改进意见,而这往往就浪费掉了他们的时间和精力。倘若被告们一开始没有选择这样做,那些浪费掉的时间和精力便可以善加利用。实际上,唯一正确的做法就是接受现有的规则。即便在体系的局部进行改进是有可能做到的,归根到底也还是离经叛道之举,充其量只会对未来的部分案件带来一些正面影响,但却会引来睚眦必报的公务员队伍的强烈反弹,最终还是会伤害到自己。所以,千万不要引来反弹!保持沉默,即使这样会违背自己内心的强烈意愿!不妨试着去了解一下这个庞大的法院生态体系,可以这么说,这套体系永远都会保持平衡状态,但是,如果体系中有哪个人尝试着去改变自己所处的位置的某样东西的状态,那么他当下的落脚地没准就会消失,人也会坠落下去。”骄傲。迷惘一代的巨星很老了,不再是崇拜者眼里”“爸爸”,有“旺盛的性欲,快乐的化身”,健康也坏掉,身体好像“玩笑”。插着尿管,战争在他身体里留下的玻璃和炮弹片“游移到皮肤表层”。文字。往日质地如钢的词语不再“上门找他”,写不出一封给护士的情书。无法写作的清晨,一个连一个。尊严:力量、枪支、射击的狠绝。手抖到拿不稳枪不算最糟,他不爱的女人提防他自杀,“警报声就在头骨里”。参考肯尼斯·林恩的传记《海明威》和作家本人的作品《死者的自然史》,欧茨放大硬汉奔入死亡的路,每步都伴随时代的沉没。“大师也是常人”。“……你原本在安田低调的生活中自得其乐,他们却闯进来拉了一泡屎,然后擦擦屁股,把废纸往地上一扔扬长而去,而你只能忍气吞声。这种耻辱不是独具匠心地编织语言的锦缎,突兀的结束往往牵着必然,它倒像山上来的一阵风,没完没了地吹着,不论白昼黑夜;它时而狂怒暴虐,而是刺骨冰寒,它使你的呼吸分外沉重,它让你的眼睛流泪发酸,即使你倚着拐杖拖着脚步,你的户外之行也会危机四伏;它是一袭清透的冰凉,它是一瞬徒劳地撒欢,它潜入锯齿山上百万富翁别墅里密封不严的窗户,它搅动着醉酒后昏沉的睡眠,它捂紧嘴巴试图藏起奚落的笑声,它从未有过片刻的安宁。在墓地参天的松树林中,这股忧郁的风将永无休止地吹下去。这于他倒是一种安慰。”爵士时代营造出一种错觉,好像人们什么都能拥有。派对昼夜不歇,花园里轿车“瑰丽如奶油”,恋人“白银一样闪闪发光,安然高踞于穷苦人激烈的生存斗争之上”。这是盖茨比为她而造的悬空生活。家乡在西部,闯入东部都市实现人生幻梦。盖茨比美国幻梦的载体是黛西,她的人生内容物是财富、体面、品味、普通人够不到的世界。很难承认,他把对世界的野心悉数掩藏在对她的爱里。吻还没落下,他已逃进幻想,看见“一段段人行道其实构成一架梯子,通向树顶上空一个神秘的地方——他可以攀登上去,如果他独自攀登的话,一登上去他就可以吮吸生命的浆液”。一切早已揭示在字词的含义,得不到。““我看对她不宜要求过高,”我冒昧地说,“你不能重温旧梦的。”“不能重温旧梦?”他大不以为然地喊道,“哪儿的话,我当然能够!”他发狂地东张西望,仿佛他的旧梦就隐藏在这里,他的房子的阴影里,几乎一伸手就可以抓到的。“我要把这一切都安排得跟过去一模一样,”他说,一面坚决地点点头,“她会看到的。”他滔滔不绝地大谈往事,因此我揣测他想要获得一点什么东西,也许是那进入他对黛西的热恋之中的关于他自己的某种理念。从那时以来,他的生活一直是凌乱不堪的,但是假如他一旦回到某个出发点,慢慢地重新再走一遍,他可以发现那东西是什么……然后他吻了她。经他的嘴唇一碰,她就像一朵鲜花一样为他开放,于是这个理想的化身完成了。”意识流动 20 页,显示一位女士不贞的最烈浓度。她是我是你,一早就被直觉搅得神经质。爱不对劲、“我”不对劲、活和死同理。错乱,但要咽回去,孤单的代价很大。“犯不上费神劳力地拒绝他”,妻子雅妮娜还是答应了丈夫的旅途请求。趁着战后复员,他得在不景气的世道里多挣一点;而她要堕落进一次放逐。独自倒在黑夜里时,“一直为恐惧所驱,疯狂地、无目的地奔逃”的她,“终于停下来了”。第一次清醒地住进了真相里——“她喜欢有人爱她”,更准确一些,“他正是个软弱的、没有防卫能力的孩子,见了痛苦就害怕。他正是她的孩子,他需要她”。“她跟着马塞尔,仅此而已,因为感到有人需要她而心满意足。除了让她知道他少不了她之外,他没有给过她别的乐趣。肯定,他并不爱她。爱情,即使是充满着恨的爱情,也不会是那种老绷着的脸。他的脸什么样?他们总是在黑暗里摸索着相爱,谁也看不见谁。除了黑暗中的爱情,难道还有大白天里大叫大嚷的爱情?她不知道,但她知道他需要她,她也需要这种需要,日夜赖以为生,特别是在夜里,每天夜里,当他不愿孤独,不愿衰老,不愿死去的时候。”战场上的青年中士,久违感到睡意。因为他终于被爱安抚,一种相互流通的肉身感知:他一口气在信里落款了 10 次你好,1 次爱你,1 次吻你,还附上 1 块可当作护身符的表。灵魂脏并稀碎,而幸运的话,有人能让污渍不那么碍眼。塞林格将这段刻骨温柔安插在书本中后位置,其余的 8 个故事,每位孩子或成人,都必须与现实隔有安全距离:想象一位不存在的朋友,共同生活;躲在船里;兜着圈念情诗,否认背叛;找看不见的香蕉鱼,朝自己叩动板机。“顷刻间只要我碰到的东西一律变成结结实实的孤独”。残破个体沿相似的半径往外跑,路线呈圆,也似救赎。“你只管睁大眼睛看看有没有香蕉鱼。今天是抓香蕉鱼的好日子[…]嗯,他们游进一个全是香蕉的洞里。他们游进去的时候看起来是很普通的鱼,但是一进洞,他们就变得像猪一样。你还别说,我就知道一条香蕉鱼游进一个香蕉洞里,吃了足足有七十八根香蕉[…]很自然,等他们变得那么胖,他们就再也出不了洞了。洞口太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