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萌芽经典 | 西藏故事,作者:徐振辅

徐振辅 萌芽
2024-09-07

编者按:

徐振辅新作《最后一匹人头马》同见于四月号,让我们趁此机会重温下他此前的作品。


photo by 徐振辅


作者 徐振辅


遗失


你现在人在西藏。我对自己说,你相信吗?你现在就站在西藏海拔将近五千米的地方呢。

空气异常寒冷,寒冷本身总是给人一种干净而安静的感觉,然而阳光很强,于是整个世界好像一下就变得透明了起来。这很像是在高中课堂上不小心睡着所做的那种梦,在你意识到梦境有可能只是梦境的时候,就会悠悠醒转,意识敲开一道缝隙,现实的强光照进梦里,梦像冰块一样逐渐溶化,然后干掉。你看到黑板上的文字密密麻麻,老师已经进行到下一个章节了,你甚至没有一点点时间为美好的梦哀悼,它就彻底遗失了。

记忆是好危险好脆弱的东西,我感觉旅行中所看见听见的物事,都像刚灌饱的气球一样,是一种迟早都要泄气并且失去形状的东西。这种时候应该立即留下影像,相机快门只要按下去,就算日后我忘记些什么,记忆卡也会帮我牢牢记着。

相机放在随身的侧背包里,不过背包忘了带下车,于是我只好走回车上拿。它应该就放在我的座位上,或是座位前面的地上,或是收到椅子下面,或是堆放行李的地方,或是,或是……

不对,背包彻底遗失了!

“妈的!”我暗暗骂一句。

“妈的!”我又骂一次,然后用裤子抹去掌心的汗,故作镇定地下车,告诉当时正在兴奋拍照的同行友人,以及站在一旁百无聊赖的藏族导游:“我的背包不见了。”他们像是暗夜里被强光照射到的猫头鹰那样,眼睛睁大并且亮了起来。

你的背包不见了?他们的声音好激动,于是我只好若无其事地说,对,真的不见了。

那天,我在西藏,我站在西藏海拔将近五千米的地方,把所有东西都遗失了。


去一个比美国更远的地方


说老实话,到广州中山大学当交换学生,纯然是因为在台湾对学业感到疲倦了。虽然我对于所学的昆虫学始终如此着迷,但诸多无聊的科目与考试还是让我想要逃离半年,只修习两门最简单的,不需要消耗太多精神的课程。闲暇时可以坐在咖啡厅读书、写稿或者收拾背包就出去旅行。

写一封遣词礼貌而语气坚定的电子邮件,我和那两门课的老师请六周的假,说我要去北京中科院进行学术交流,检查昆虫标本,并且像是在说别人的事情那样附带一句:“以及前往西藏。”按下传送的那一刻请假的手续就算完成了,同意或者不同意,我反正都不会出席。

拿出后背包,塞进御寒衣物,以及几本从图书馆借来的小说,用来打发长途火车上数十个小时的缓慢时光。它们会让时间走得快一点。

我把重要的东西都放在另一个侧背包里,手机、钱包、笔记本、入藏函、Canon 6D机身搭配300mm f4.0以及Sigma 24─70mm镜头。另外取了一万元人民币的现金,塞在侧背包一个很隐蔽的夹层里,那是西藏的旅费,以及之后到北京所需的生活费。

一早我背着行李,抵达火车站,身上抱着好多薯片,吃零食是打发长途旅行另一个好方法,嚼碎一片薯片就等于嚼碎一片时间。薯片和书本的差别在于,在火车上读书会晕车而吃薯片不会,不过读书会长知识而薯片只会长赘肉。我把塞不进背包的薯片放在地上,并卸下背包,就地而坐,等待下午两点五十分的列车。十月的广州实在还是很热,天气这方面跟台湾倒是很像。

时间到了。排队,验票,走向乘车站台。我以为踏上列车那一刻心底会响起某种公路电影的开头背景音乐,但其实什么也没有听到。

我只有清楚地听到,列车上机械般的女性声音广播:

“各位旅客请注意,本次列车由广州开往拉萨。”


背起背包,我卸下整座城市,手捏一张昂贵的纸质车票我就忘掉许多事情,同时好像,我好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向检票员出示车票,彼时一个自己留在站台上没有道别,而一个自己已经搭上开往拉萨的列车。

作为旅行散文,这搞不好是一个恰如其分的开头,但我其实也并不清楚一个好的开头是什么样的,逃离台湾大学让我有多一点时间慢慢思考这个问题。我将文字写在笔记本上,收进侧背包里。爬上逼仄的16号上铺,我把背包仔细塞在枕头边。到陌生的地方,特别是带着珍贵又昂贵的东西时,想象力就像一只张大眼睛的紧张小动物,以为暗处总是隐藏着想把我的东西窃走的人。

站台上的人走了起来,站台走了起来,车窗外的风景拔腿跑了起来。喀啦喀啦,喀啦喀啦,列车摇摇晃晃,我感觉自己真的要到非常遥远的地方了。


从广州到西宁转车到拉萨,和同行的朋友相会,大约要三天的时间。在台湾不塞车的话,三天至少可以环岛五圈,而此时我只是从一点前往另一点。

我一直都想不起来今天星期几,一点概念都没有。自从没去上课之后,平日假日对我来说都是均质的,连带每个日子每个事件间的相对位置也搞不清楚了,好像有一只猫把生活的时间轴抓成一团乱糟糟的毛线。我找不出时间的线头,它们彼此穿插,打结。有时想挖掘一些过往的情感经验却好像在虚构幻想,但其实我一点也不信任自己编织故事的能力。

潜逃半年,我原先想写几篇小说,但此刻却好像是我被小说书写一样,连现实和虚构都弄不清楚了。试着不在乎现实和虚构之后,我摇摇晃晃地从一个南方热带的梦里醒来,望向车窗外,竟然是一片沉静的雪域。

沉静的雪域。乳灰色的天空,零星的禾草和苔,小型啮齿动物快速移动又消失,狐狸用少女般的黑眼珠望向火车。我赶紧取相机按下模糊的照片后一切又被火车远远抛开,而远方的雪山只是静静站着。你没办法大声说话,没办法用力呼吸,没办法进行复杂的思考你没办法,在雪地上拔腿奔跑没办法,在脑中为此时此刻漆上太鲜艳活泼的想象也没办法。沉静的雪域,想象力无法企及这么遥远的地方,所有飘动的东西都在慢慢落定。

车驶过昆仑山脉,已经置身雪域。远望那些壮观巨大的雪山,也许棱线上正有一只雪豹把一串雪白的脚印越走越长,但我不可能触碰不可能步行也不可能稍稍靠近,只是意识到一座真实的雪山,缓缓靠近又缓缓远离,就几乎要掉下泪来,完全只是出于美感经验,那感觉却和悲伤如此相似。

我想起,出发前几天,高中朋友Y传讯息给我,要我归还许久前跟他借的赫尔曼•黑塞的小说《流浪者之歌》。同样迷恋旅行的Y,说最近打算去一个很遥远的地方旅行,《流浪者之歌》对此刻的他有某种重要的隐喻性。我说我在广州,书在台北的家里,没有办法交给你,然后我问Y要去哪里?他说还不确定,但是想去一个比美国更远的地方。

屁。怎么可能呢?就地理位置而言,美国几乎是台湾在地球上的对面(台湾的对跖点大约在南美洲的巴拉圭),我想说,更远的地方你莫非想去月球(或许我低估了他旅行的能力也不一定)。但其实我什么也没有说,闲聊几句后我们的对话就中断了。

“前方即将到达的是本次列车的终点站,拉萨。请各位旅客收拾好您的随身物品,准备下车。”

我又听到机械般的女性声音广播。我想告诉你,我以为我已经到了比美国更遥远的地方。


影像及其所保留的


在西藏,很多时候都会想拍摄藏族人生活的照片,但我通常没有勇气举起镜头,那是多么冒犯的事情呀。偷走他的影像,在另一个地方进行着被摄者没有办法参与的盛会。我可以想象得到他们的不安。

在寺庙,即便不按快门,拿出相机这件事本身就具有强烈的冒犯性。虽然我尽可能让自己像一根安静的木头,然而一种微妙的道德谴责还是像海藻一样纠缠在心上。

在大昭寺和小昭寺这两个颇负盛名的寺庙时,我还是悄悄按了几次快门。而我相信那些影像将会跨越时间与空间,在其他观看者的心底唤起一些神秘的物事,或者让我在离开西藏之后,还能像一把钥匙,打开我脑中收藏故事的木匣子。

收藏故事的木匣子,譬如:


故事一

公元前六世纪,佛陀在世时,曾经为自己的三座等身法像开光,分别是八岁等身像,十二岁等身像,二十五岁等身像。三座珍贵佛像分别收藏于尼泊尔、中国和印度。其中二十五岁等身像早在印度宗教战争时就被摧毁了。

某日,西藏药王山的石壁上隐隐然浮现了一尊佛像,据称是佛陀二十五岁等身像再现,于是后人便就地修筑了一座寺庙参拜。


故事二

公元七世纪,统御高原的藏王──松赞干布,有意将另外两尊佛陀等身像迎来西藏,于是藉由政治和亲,迎娶唐朝的文成公主与尼泊尔的犀尊公主,并同时迎来两地的十二岁等身像与八岁等身像。

那时高原上地震频繁,善于观测天象的文成公主认为,灾难之始在于魔女作乱,而当地地形就是一个巨大躺卧的魔女。若要镇压魔女,便要在她的十三个关节上建筑佛寺“珠拉哈”。小昭寺便是其中一座珠哈拉,是为文成公主所建,供奉着当时随文成公主而来的十二岁佛陀等身像。

前面十二座珠拉哈完工后,要建筑的最后一座珠哈拉,镇压的是魔女的心脏。当时人们找了很久,才终于发现魔女心脏的位置是一座湖泊。为了建筑佛寺,得要先把湖泊填平。然而填土过程中湖水却不断涌出,七天七夜都填不满。后来没办法,只好先用木头把湖泊盖住,再在此基础上建筑珠哈拉。那座珠哈拉现称大昭寺,是为犀尊公主而建,彼时供奉着八岁佛陀等身像。

现在的大昭寺里有一口小小的石井,据说与佛有缘者,侧耳倾听可以听见湖水的声音。


故事三

藏王松赞干布过世后,高原陷入战乱。文成公主为了保护佛像,非常隐密地把小昭寺的十二岁等身像藏到大昭寺的某处,以避免战祸。

多年后,另一位嫁来西藏的金城公主,有意将十二岁等身像带回中原。她竭力在寺庙里寻找了非常久,却都找不到佛像藏匿之处。就在几乎放弃的一个夜晚,她梦见大昭寺,彷佛启示,将梦里的她引导到某个佛殿之中,某个佛像的背后。

醒来后,她依照梦里的影像,找到大昭寺那个佛殿,找到梦里清晰出现的景象。她找人把佛像后方的墙壁敲开,果然佛陀十二岁等身像就藏匿其中。

然而金城公主想把十二岁等身像带回中原时,当时已经成为国王的儿子却坚决反对。于是十二岁佛陀等身像便留在大昭寺里,成为主要供奉的佛像。原先大昭寺主供的八岁佛陀等身像,便移到小昭寺供奉。


故事四

直至当代,小昭寺受到严重摧毁,八岁佛陀等身像被从中央锯成两半,上半身在北京,下半身流落国外,直到后来才修复好迎回小昭寺供奉。导游说,只有十二岁等身像是最完整也是最神圣的,所以许多朝拜者最终的目标都是大昭寺的十二岁佛陀等身像。

我们经过十二岁佛陀等身像时,僧人正在小房间里为佛像镀金。朝拜者围绕在佛殿附近,合掌长跪,凝神参拜。藏香悠悠飘散,好像有什么物事正在升华,空气中有一种香甜的木头气味。

参观完佛像后,我们走过那口据说直通湖心的石井,以为可以听到什么,不过什么声音也没有听到。


札西把关于大小昭寺的故事告诉我们,他是一位很会说故事的人。我想起西藏有种以说故事为生的特别职业,就是英雄史诗《格萨尔王传》的说唱艺人。

《格萨尔王传》,至今是全世界最长的神话。传说格萨尔是天降神子,法力高强,在高原上为人民斩妖除魔,建立强盛的国家。后世藏民传唱格萨尔的传记,以怀念这位英雄。说唱艺人演唱时会带上四方八角的高帽子,上头有十三种鸟的羽毛,并穿上仪式般的华丽长袍,手操牛角琴,揣摩故事里每个角色的腔调,用一种富于音乐性的语言说唱。有时可以连续唱数个小时不停歇。

格萨尔王有上百部篇章,说唱艺人一般以口头方式传承这项技艺。学徒藉由聆听故事,来让自己成为一个擅长说故事的人。

然而有一种传授方式称为神授。或许一位从来没有听过格萨尔王,甚至根本不认识字的人,在梦里见到神子驾天马,身披战甲乘云而来,打开那人的肚子,把故事全部塞到里面去。“我要你演唱我的故事。”那人醒来后,就能以最精妙的唱词演唱《格萨尔王传》,直到神要把故事收回来为止。这种说唱艺人被称为“仲肯”。

阿来的小说《格萨尔王》里,一位老者对着演唱《格萨尔王传》的说唱艺人晋美说:

你是神授的仲肯,是神要你演唱,你就无须练习了。

多次敲响诺贝尔文学奖大门但是门都没有打开的日本小说家──村上春树,在他二十九岁春天的一个晴朗午后,坐在日本神宫棒球场的外野草坪上,喝着啤酒,观看一场没有什么观众的比赛。然后他毫无理由地,突然觉得“对了,说不定自己也可以写小说”,那感觉像是英文里所谓的epiphany(瞬间灵感顿悟)。后来他就到书店买了稿纸和写乐钢笔,花半年书写了小说《且听风吟》。

多么美妙的一件事情。我好希望有一天睡觉醒来,脑中就有一百部故事漫天飞舞,能用最美丽的语言说故事,用最美丽的文字书写。是神要我演唱。我这么说。

但这是不可能的,我连梦都会轻易忘掉。

晋美反问老者:“那你呢?”

   “我是自己要演唱。所以,我才要练习,我才要独自一人坐在这山顶上琢磨。”


遗失二


意识到背包遗失的那一刻,我吃力地回想过去十天所拍过的每一张照片,并且对于不牢靠的记忆感到极度焦虑,像是有人把手伸进我的大脑,将影像一张一张抽出来,只留下飘飘忽忽的残影。

相机、镜头、钱包、手机、现金。超过台币十万元的家当全部遗失了,只剩下用来保护生命的御寒衣物。我的大脑打了一个绝望的死结。

“你想一下是掉在哪里了?”友人问。

我让故障发热的大脑冷却下来,回想今天走过的每个地点,记忆沿着公路往回搜寻,是否在哪里把背包带下车却忘记带上来?有主人带着藏獒的寒冷山崖,燕鸥盘旋的大河边,可以眺望山景的凉亭,还有什么,还有什么。

“是不是藏獒那里?”

“不是。”我说:“那里我没有带相机下车。”

再往回走一点。

“是不是在河边,我们打水漂那边?”

我确实有在那边拿出相机,按过快门。而后相机收起来,背包在一旁放着。接着我好像捡拾圆润扁平的石头,打了几个漂亮的水漂。

“好像是。”

是了,就是那边,我把所有东西都留在了雅鲁藏布江畔。

“你们打算怎么办?要回去看看吗?”我们的藏族导游札西,用一种鼻音浓重的普通话问。

“回去找找看吧。”友人回答,而我没有说话,我以为我正在想一些其他的事情。

“好吧,我跟你们说,”札西像是要宣布什么重要事情似的,“那边来来往往人很多,我觉得背包很可能已经被拿走了。”

说完,札西用那种像电话铃声一样坚持等待响应的眼神看着我。我只好轻声回应:“嗯。”

好希望所有人先安静下来,我正在想一些其他的事情。


一些其他的事情,譬如,如果所有东西都遗失了,这次旅行我还能保存哪些东西?

故事。

那就是故事。作为一个还不成熟的创作者,我至少回答了一个正确的答案。它虽然不能吃饱,不能抵御寒冷,不能为我买到一张车票,但故事比相机更适合抽象的东西,比人民币更昂贵。它虽然会遗失细节,遗失时间,遗失一座湖泊或一个人的名字,但故事的碎片会像黏菌一样渗入大脑,让你的语言带有一种西藏雪山的气味,这是没有亲临故事发生场所的人,所没有办法捏造的。

藏族导游开着车,沿来时的路逆行,离目的地日喀则越来越远。我因为想到这个还算高雅的理由可以安慰自己,反而慢慢放松了下来。我想,等到确定所有东西都找不回来,彻底死心之后,我还得用这个理由来安慰同行的友人,他们沮丧的神情,会让我觉得好像伤害了他们似的。

“你的背包里放了什么东西?”札西问我。

“所有东西。”我暂时还不敢告诉他们里头有那么多现金,但语气表达了一种深层的绝望。

“手机也在里面?”

“对。”

“有设密码吗?”

“没有。”我心中突然燃起细微的火焰,并庆幸自己不会设定手机密码这件事。

“快点!”札西转头和友人说:“打他的手机看看有没有人接。”

拨号。

音乐响起。我听见自己坚硬的心跳声。

等待。

等待的时间像过了一个世纪。

“喂——”


2015年10月,几个四川人开着小客车到西藏旅行。某日,他们从拉萨前往日喀则,途中在雅鲁藏布江畔休息时,赫然发现一个黑色侧背包被遗留在江边。他们等待一阵子仍不见背包的主人,那个弃置的地方距离巨大的雅鲁藏布江不过几公尺,走近岸边往下看,是一个坠落下去再也爬不上来的高度。

他们认为背包主人掉到河里了。

有人紧张地翻开背包,找到手机,发现他是使用繁体字的台湾人,而且手机没有设定密码,于是四川人在通讯簿里找到他爸妈的号码,旋即打长途电话到台湾,和另一头的人说明情况。后来的一个小时内,台湾那端一阵慌乱,讯息像摔到地上的玻璃瓶那样碎片四射,甚至连络到了大陆的救援单位。

突然,四川人手上的台湾手机响起。四川人接起来,是一个藏族人的鼻音浓重的普通话。


“喂——”

一个四川人接起我的手机。札西赶紧和他说明状况。简单对话后确认电话两头都是彼此等待的人。他们约好在一个可以凝视羊卓雍错的山头拿背包,顿时全车响起饱含感动意味的欢呼,我吐尽此生最长的一口气,那感觉就像要把整个肺都翻出来晒太阳。

在城市里,我们说约在什么路与什么路的路口,说约在麦当劳,或是约在某个车站A出口作为见面的场所。而在西藏,即便是交付一个傻瓜遗忘的背包,我们也会约在可以凝视羊卓雍错的山头。羊卓雍错是西藏三大圣湖之一,极为美丽,而我现在终于可以松口气好好地欣赏它了。

当初可以好好地欣赏它,但书写的此刻我感到相当苦恼,思考良久后只能叹一口气。我写过太多描述水的文字,已经没有办法在蓝色这种颜色上玩出新把戏了。这样放弃对于书写旅行的散文来说似乎有点不负责任,但是请相信我,面对羊卓雍错,就算是昂贵的相机也无能为力,何况是我的文字。好吧,我只能说,羊卓雍错确实是我所见过最美丽的水,最蓝也最透明的水。我想起《格萨尔王》里,晋美接着问那位老者:

“请问老人家你在琢磨什么?”

“晚霞这么辉煌,却从来没有一篇相配的颂赞,我在想,怎样绚丽的辞藻才能表现这壮观!”老者说。

“那你一定想出来了。”

老人缓缓摇头,口气有些悲哀:“可它们在变,须臾之间,变化万千,没有词藻能把它们固定住。”

“是因为词太少吗?”

“我不知道,也许是词太多了。”这时,晚霞好像用完了燃烧的力量,转瞬之间,漫天的红艳消失了,天空立即漆黑一片。

我不会写诗,我的文字太多太廉价,而我渴望这里能有一个诗人。

不对,是羊卓雍错需要一个诗人,每个美丽的湖泊都需要一个寡言的诗人。


后来,经由友人得知,丢失背包这件事在台湾引起了一阵慌乱。我对每个因我而焦虑的人们感到非常愧疚,前往日喀则的一路上昏昏沉沉,当晚就生了病。高原上的病毒似乎特别泼辣,隔天一整天,我都像一块剔除了骨头的、病恹恹的鸡腿,只能痛苦地沉入床铺,没办法起床离开旅店。

几个友人到日喀则的街上晃荡,我则独自留在房间里养病。无聊时我把历劫归来的相机打开,在屏幕上反复检视那些珍贵的影像。

我错了,我真他妈错了。遗失这些照片绝对是不能宽恕的罪过,管你有什么高雅的理由都一样。


在一切老去之前


我还有好多记忆碎片,却没有办法放在一个故事里告诉你,我还得好好地琢磨琢磨。待在西藏的最后一晚,我仍在焦虑地记录一些故事;公路上飞得离我那么近的巨大金雕;偷偷跑到森林里发现的紫色杜鹃和极为美丽的线叶龙胆;无意间闯入布达拉宫禁止进入的秘密阁楼;在神秘寺庙的二楼发现一列古老的动物标本;以及在深夜的广场上,和藏民讨论各种话题等等。

等等等等。

再等等。我和友人说,再等等,我写完这个段落就出门。等会儿,我们在拉萨的最后一个夜晚,要在酒店肆无忌惮地狂饮拉萨啤酒,直到天亮。

在记忆衰老之前,请让我多保留一点。


“我们很年轻,不应该过分爱惜自己。”──何塞•多诺索,《恰莱斯顿》


40小时50分钟的长途火车进行到一半时,我的薯片就消耗殆尽了,同时读书也读到一个再继续下去就会开始晕车的精神饱和状态。于是我把前晚在西藏酒店夜唱没喝完的两罐拉萨啤酒喝掉,再饮100 cc青稞酒,头脑一晕就睡去了。

醒来的时候是半夜三点,我又拿起书来看。读了几篇短篇小说,又想起要去很远的地方旅行的朋友Y。我以为,我们灵魂的某个部分都无法自拔地徘徊在初初见到世界样貌的高中生活里,那时我们辩驳演化论与神造论,谈道德与公义与理想与痛苦。回忆起那些形成我人格的重要元素,有时候看来是那么虚妄,但我其实一直就活在那段虚妄的迷人日子里。

我把书本阖上,看着窗外,偶尔见到有人站在深夜的站台上,会让我觉得他们也是正要前往遥远地方的人。

列车上,我好像听到女性声音,用一种异常温柔的语调对我说:“前方即将到达本次列车的终点站,请各位旅客收拾好您的梦境,准备清醒。”



本文发表于《萌芽》2016年六月号。萌芽微信公众号所刊载内容之知识产权为萌芽杂志及相关权利人专属所有或者持有,未经许可,禁止进行转载、摘编、复制及建立镜像等任何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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