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丹青丨心理景观、建筑景观与行政景观
我十几二十岁在苏州无锡逛园林,要么烦,要么毫无感觉。那时,我满脑子向往的都是欧洲的油画,西方的景观。几十年后从美国回来,在苏州沧浪亭网师园梦游一般地走,这才发现中国园林实在太好看,太成熟了。
本文为陈丹青在同济大学建筑学院的讲演,文章有删减
同济大学建筑系这回要我来,隔了行,谈建筑,我没有资格。可是奇怪,两年来,所谓“城市建设”居然成了我的一个话题。
初起是上海“绿地集团”房地产公司找过来,说是在我的书中读到我对上海城市景观的批评,问我为什么说上海变“土”了,要对话,给我一组问题。
我想,对话就对话,于是对北京上海城市建设批评了一通。结果他们真的印成小册子,题目叫作《城市建设与历史记忆》。
不久,给上海建筑杂志《新潮建筑》看到了,又来叫我同其他几位建筑家一起谈论城市景观的话题,我写成一稿,叫作《建筑设计与行政文化》,发表后被收进《上海建筑设计年鉴》的一本图册里。
这些意思大概给媒体看见了,就约过去在不同频道说说。不过眼下的媒体还不是真正的媒体。
前不久,贵大学建筑系有位同志特地来京,同我做关于上海“一城九镇”开发计划的访谈,我说,“一城九镇”完全是疯狂的计划,结果呢,整篇稿子被拒绝了。访谈人很抱歉,我倒觉得正常:人家意思要你捧场子,然后对外说:你看,我们请了人家某某发表意见,人家也是赞扬的。可是我不识抬举,不讲顺风话,岂不跟人过不去。
为什么我总要批评城市建设?理由很简单:第一,城市建设,好话说尽了,我不会说好话。第二,批评城市建设,一点没有用的,从梁思成那代人一路叫嚣到现在,一点没有用——鲁迅先生早就说过,到了写写文章,说说话,就已经没有用了。真在做事,真有权力做事的人,闷声不响就在那里做了。
那我就自比一只苍蝇,索性叫几声。
所谓“心理景观”,就是我们看一事物,并不见得就是那事物本来的样子,本来的意思,而是跟我们的心理有关系,跟眼睛反而不一定有关系。哲学有所谓“三段论”:“看山是山,看山不是山,看山是山”,大约有点接近这意思,但我不懂哲学,只稍微懂一点绘画,就先拿视觉艺术举例子:二十多年前,我同一位很要好的老师争论。
他说,“美”是有客观标准的。我说不对,譬如晚霞,只是大气层和日光照耀的光学效果,是人类自作多情,发生感动,又写诗,又画画,弄成所谓“美”;再譬如花朵,根本是植物生殖器,时节一到,太阳底下开开来,结果人自作多情,又写诗,又画画,弄成所谓“美”——这不是人类傻,而是人类了不起。
怎样叫作“心理准备”呢,就是一套精致的“暗示”与“被暗示”的作用——譬如“情人眼里出西施”,就是心理起作用——这种作用发生在艺术鉴赏,说得好听点,就是适当的教育和教养。
贡布里希曾经说,要是有人给你看幅画,说是他十四岁的儿子画的,或者说,是毕加索画的,你听了,心理反应会不同。
为什么呢?
因为很可能你早已被长期暗示:毕加索是大师,你会认真对待你面前这幅据说是毕加索的画。
我猜,大家想必有这样的经验:你长大了,远游了,有一天回到幼年的老家、街道、校园,忽然惊讶,在记忆中那么熟悉的房间、空间,原来那么小,儿时看上去高不可攀的大楼,原来那么矮——这是心理景观涉及的尺寸差异。
再譬如,诸位要是搬过家,从山沟搬到城里,从破弄堂搬进新公寓,一定有类似的感慨:啊呀,以前我怎么住在这样的条件,没有卧室,没有马桶,没有空调,居然也住了那么久,真是不可思议——这是心理景观涉及的品质差异。
再譬如,我十几二十岁在苏州无锡逛园林,要么烦,要么毫无感觉。那时,我满脑子向往的都是欧洲的油画,西方的景观。几十年后从美国回来,在苏州沧浪亭网师园梦游一般地走,这才发现中国园林实在太好看,太成熟了。
最可惊讶的是:为什么从前我毫无感觉?从前,我简直是个畜生——这是心理景观涉及的文化差异。
同我辩论的那位老师说,“美”是“客观”的,我则认为是“主观”的——今天我得承认,在主客观之间,所谓美,可能是有标准的,至少,假如你是“情人”,你面对一个人,面对一种景观,“美”就是有“线索”的,这条“线索”细微地牵扯到各种各样心理活动和心理经验,这里不细说,单是论城市建筑,我就来叫作“心理景观”。
譬如苏州园林那样成熟的美学,就是一整套上千年积累传递的文化教养,文化样式,文化符号。中国人在这种样式和符号中构成一代代心理景观,心理景观,又构成文化记忆,一见到那种样式、符号,心里就踏实。张大千先生在南美定居时,为满足他的心理景观,特意花钱造了中国式园林,住在里面骗骗自己,觉得自己在故乡。
西方人也一样,许多欧美留学生告诉我,他们在中国到处旅游,很开心,可是一到上海,见到外滩帝国时期的欧洲建筑,他们就想家了——外滩,唤醒了他们世世代代的心理景观和文化记忆。
今天的上海市政府很聪明,将外滩帝国风格大厦全部腾出来开放给外国人,就是满足并利用人家的心理景观,让他们一面做着帝国旧梦,一面把钱挖出来,在今天的上海做生意。
可是人的心理线索很复杂,既通向熟悉亲切的,有认同感的历史景观,又会迷失在异己的,陌生刺激的新奇景观。
一百多年来,中国持续发生剧烈的西化和现代化运动,中国的城市和建筑发生有史以来规模最大的景观变化,中国人心理景观中那条源远流长的大线索,开始模糊、混乱、断裂,到了今天,我们几乎找不到自己的线索了。
还是以我作例子:我生长在当时中国境内最摩登、最西化的上海市,幼年少年时期的心理景观,绝大多数是西式建筑,而不是民族建筑。
青年时期,我忽然去农村,去西藏,农耕社会、农牧社会构成我另一部分心理景观。之后,我去纽约,并在这个全世界最摩登最现代的城市里一住十八年,到了中年,忽然,我“发现”了苏州园林的“美”。
这说明什么呢?说明我心理景观中的文化差异非常冲突,非常矛盾——外国留学生看见外滩会想家,我现在看见外滩却想起纽约:论地点,纽约是我的家,论文化,不是我的家。而苏州园林呢,论地点不是我的家,论文化,却是我的家——我在苏州园林看到了江南民族世世代代的家,虽然我从未在这样的家园居住过。
现代中国另一巨大的群体,就是农村人口。他们未曾离开本土。如果他们活在明代清代,会理所当然接受并欣赏中国留存千年的历史景观,但他们处在空前的现代化过程中,心理景观就出现剧烈的冲突,也患有严重的“文化分裂症”。
其中最极端的例子,就是近二十年来华东华南地区的农村建筑。诸位到杭州附近看看,全是我称为“迪斯尼风格”的尖顶伪洋楼,在密密麻麻金光闪闪的伪洋楼周围,是江南农耕生活的日常形态,养着鸡鸭猪狗。
诸位再看看全国各地的乡镇建筑,广大农民再也不愿看见破砖烂瓦,不愿意整天看见泥土。他们用廉价的玻璃贴面或瓷砖墙瓷砖地装配自己的家园,他们要在本乡本土住洋楼,至少局部实现他们心理上的“现代化”与“都市化”景观。
可是,上海一城九镇计划,北京周边开发计划,正在干这样的事情。他们有计划地摧毁郊区的乡镇历史生态,将那里变成缩小的迷你型伪英国、伪法国、伪荷兰、伪意大利,加上伪美国。
我在美国各地看到的各种当地地名,如橘县、苏荷、上东城、曼哈顿、时代广场、公园大道等等,最近几年被命名为北京各个新建小区。
为什么呢?就因为我们患了严重的“文化分裂症”,我们的“心理景观”处处来自西方,指向西方。我们斥资亿万元制造的伪古典民族风格建筑群,以及保留不拆的一级文物古建筑,恐怕也是为了吸引西方,而不见得因为是我们在文化上“想家”了。
经常有人反驳我:难道不要建设?不要发展?难道我们就该像从前一样过下去吗?这就像小孩子看电影老是问:谁是好人?谁是坏人?我无法回答这种非此即彼的思路,诸位有什么好办法来回答,请告诉我。
欧洲各国也很古老,也要建设。前年我到巴黎郊外瞻仰印象派老巢枫丹白露,米勒柯罗笔下19世纪田园风光不见了:高压电线、高速公路,看不到一个农民在种田。可是印象派元老的故居完好如初,小镇和两百年前一模一样。老画家卢梭的故居正在维修,那两百年前的老房子搁在中国,绝对拆毁,可是人家在维修。人家的文化线索没有断,人家的心理景观,处处牵连着历史记忆。
在这种记忆中,我看见,一个民族的“美”是有标准的,有线索的。所以,问题不是要不要建设,而是怎样建设。不是不要新景观,而是这种景观出于怎样的心理。
说到这里,应该说到几位关键人物:李鸿章、康有为、孙中山,还有我们伟大领袖毛主席。
李鸿章精通洋务。他穿着清朝朝服,家里是西式家具。他抽着雪茄和欧美各国银行家谈判,同时要曲折暗示满朝文武:不西化,中国没有出路。
康有为呢,公车上书之前,他就在广州和上海租界亲眼看到洋人怎样修建道路,起造洋楼,管理市政,他知道,中国不改良,没有出路。
孙中山在广东长大,广东是当年最先进、最西化的区域,用广东话说,他从小就是典型的“西崽”,他在美国接受教育,他的心理景观就是美利坚合众国,完全看不惯又老又土的旧中国。
以上几位人物,是“心理景观”最早西化的先驱。可是他们要面对大清帝国和几亿愚民,怎么办呢,要么割让地盘,让一些地区先被殖民,先西化,要么起来革命,用强权推行西化。
后来的事情大家都知道:由中华民国而中华人民共和国,中国初步完成了由帝制转型共和的历史使命,越来越强大,越来越西化。
过了一百多年,今天,中国的“二次现代化”程度,已经和意大利等先进国家扯平,中国的自主、强大、小康社会、经济成长,都大致不成问题了,可是我们忽然发现:生态环境发生大问题,城市的建设和景观发生大问题,于是有不少人站出来指出问题。
1957年“大鸣放”,张奚若批评北京城市建设规划,总结十六字:“好大喜功,急功近利,鄙视既往,迷信未来。”这“既往”二字,就是指历史,“未来”二字,就是指西化。取张奚若这十六字来说今天的城市建设,照样准确。
在最近公布的关于青岛长春的话,非常生动地说出了毛主席关于城市建设的“心理景观”。用民间的俗话说,毛主席其实也洋派。
美国规划学家亨瑞·丘吉尔说:“北京的城市设计像古代铜器一样,俨然有序而巧为构图。” 好了,像这样一种心理景观,与毛主席的心理景观,这样一种历史观,与毛主席的历史观,当然发生难以调和的冲突。而这种冲突的内核,不在双方怎样表述,而是在心理层面。
这本书,详详细细记录了50年代初北京城市规划始末,公布了当时从中央到各规划部门的大量原始文件。梁思成是其中的反派主角,他一直误解了毛主席和中央政府,没有明白我们党是五四运动后最前卫最先进的党,没有明白他的任务不是实现他理想中的“建筑景观”,而是帮助国家实现“行政景观”,在这过程中,他尤其无法明白的是,最高当局怀抱怎样一种“心理景观”。
“心理景观”所暗示支配的品位、判断与选择,不仅体现在城市建设,还体现在文化、艺术、时尚、生活观、生活方式的每一个细微方面。它太复杂,太微妙,可以写一篇博士论文,甚至十本书,我今天只能极粗略地提供一点小例子。下面,在谈论“行政景观”前,先来简单说说所谓“建筑景观”。
一群建筑,一座城市,如果堪称完美的“建筑景观”,必然由它自己的历史形成自己的结构、肌理和大风格——罗马至今一派罗马帝国遗风,威尼斯与佛罗伦萨是文艺复兴的发祥地和艺术摇篮,巴黎由路易王朝与拿破仑第一共和先后创建,彼得堡是彼得大帝脱亚入欧的杰作,这些城市的美丽壮观,都贯穿一条清晰的历史线索,都在过去一百年现代化过程中面临改造与发展,但是,都完整留存了历史的线索,没有破坏世世代代的“心理景观”。
譬如威尼斯与佛罗伦萨的面积只有中国一座县城大小。要不要发展呢?不发展。因为这是意大利的骄傲,发展了,就没有骄傲的资本。诸位哪天去看看,这两座城市周围没有高楼,城里不走小汽车,除了必要的现代设施,尽量保留几百年前的形态。
巴黎,大家知道,旧城建筑最高六七层左右,高楼大厦全都集中在郊外德方斯专区,交通网则全部地铁,不破坏地上结构,所以由凯旋门、卢浮宫、大皇宫、塞纳河形成的旧城肌理,至今完好。
曼哈顿是现代都市,也有自己的肌理,仅以世贸中心双塔为例,“9·11事件”打掉了纽约这对门牙,现在那么多新方案,还是很难和原来比,不是新方案不好看,而是难以和下城区以及哈德逊河口成片建筑构成和谐的景观。
诸位都学过世界建筑史,不多说了。回到中国,中国有没有完美的建筑景观呢?有的是,太多了,可是才不到一个世纪,差不多全拆光了。民国初年中国地面上历史格局保存比较完整的明代风格的大小县城,大约有两千多座,现在剩下多少呢?
只剩下三座小城还能看出明以来的城市风格,其中一座,就是山西平遥:四面围着城墙,里面屋舍俨然。破旧是破旧得很,但模样还在。
所以中国目前只有成千上万的“建筑”,谈不上“景观”。就算有景观,那是丑陋的景观,没有历史、没有个性、没有风格,只有建筑,望不到边的建筑,堆在一起。
是什么造成这一切?因为穷,因为人口暴增,因为国家要转型,要现代化,因为中国古建筑木石结构难以保存,因为建国后三十多年不发展民用居住,因为公有制使所有住户只有居住权,没有所有权,不可能持续维修,等等等等——最后,因为城市规划者的“心理景观”处于“文化分裂”状态,规划思维失去历史线索,无视历史线索。
中国城市建设是全世界有史以来速度最快、见效最快的超级奇迹。让我们放手建设吧,想怎么建设就怎么建设,但不要谈文化,不要谈历史。我们的城市规划者既没有心思想,也没有资格谈。
我们只有一种“资格”可以大谈特谈,尤其在城市建设方面,更可以大谈特谈,却不听见有人谈。那是什么呢?就是我所谓的“行政景观”。为什么呢?在我们现存的文化中,只有一种文化最强大,那就是“行政文化”。
什么是“行政文化”?简单地说,就是“权力文化”。我在去年给上海《建筑新潮》杂志中这样写道:
什么是“各自为政”、“各行其是”?什么是“小自由”?这里要稍微打岔,1957年,有人提出我们国家没有“大自由”,即西方宪政的三权分立、言论自由等等“大自由”,但太多“小自由”。
譬如单位里分房子、争待遇、评工资、评职称等等,谁闹得凶,谁撒泼打滚,领导就拿他没办法,只好迁就,只好一碗水端平,给他分房子,给他提工资,而这些人的“小自由”,严重妨碍了安分守法的同志,妨碍了党的领导,造成许许多多不方便。
可是由于体制,由于我们的行政文化,这种种“小自由”能够遏制吗?我在同一篇文章中写道:
“在号称自由、民主、私有化、个人至上的西方,仅就建筑为例,我处处看到普遍的共识、规划、协调、纪律、远见,以及整体文化意识;而在实行社会主义公有制的、计划经济的、集体主义的中国,有城市建筑为证,我处处发现公然的无序、违章、彼此掣肘、故意失控、短见、临时性、小集团利益、自作聪明,以及文化上的集体无意识。
“要之:中国城市建设呈现的不是五花八门的‘建筑景观’,而是招数百出的‘行政景观’。”
北京大学建筑专家俞孔坚说,今日建筑的三大症结是:小农意识、暴发户心态、长官意志。我想,小农意识,暴发户心态,各国、各时期都有,唯有我们国家无与伦比的“行政文化”,其他国家,别的时代难以望其项背,这种行政文化体现在城市建筑上,自然就形成“行政景观”。
我给大家说个小例子:最近我遇到一位年轻的开发商,说他亲自负责拆毁了北京的山西会馆和湖南会馆,还拆毁了戊戌变法六君子最有名的谭嗣同在天津的故居。我说,你是我的敌人,你说说,谁批准你拆的?
他说,只要到北京文物局办理“销号”手续,付点钱,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拆。所谓“销号”,就是国家文物局为历史文物建筑规定编排了级别,一级不许拆,二级以下,但拆无妨,事先在名单上消除即可,就像人死了注销户口一样。
我哑口无言。他看我很傻,就解释说:问题的根子啊,出在我们行政部门“资源不共享”。什么叫“资源不共享”,就是同一张北京地图,土地局只标明土地状况,建设局只标明建设区域,开发管理局只标明开发点,文物局呢,自然只标明哪里哪里是文物古迹。
好,这几个局从不彼此沟通,各自按照自己那张地图,批准开发申请,否决保护申请。譬如这块土地批了,公章盖了,上面有古迹吗?我可不管,土地归我了,开发局管理局公章我都有,古迹就可以拆了。文物局呢,成了给文物“销号”的行政机构。
这是一串可以无止境开列下去的名单——于是一座座建筑起来了。你以为他们会考虑“建筑景观”吗?会仔细协调周围的整体关系吗?会怀念城市的历史文化吗?对这些机构来说,顶顶要紧是批条占地,盖齐公章,拆迁住户,然后张扬自己的财力、势力、权力。
总之,在城市建设中,行政单位的第一思维是利益,市长区长的第一思维是政绩。最后,这位开发商答应送块拆下的瓦当给我玩,他说,他仓库里堆满了文物建筑的残片。我被这位敌人谆谆教导,又不舍得放过那片小小的瓦当,我承认,我才是城市建设真正的敌人。
今天的现实哪里轮得到什么“建筑美学”、“建筑景观”?顶顶要紧的是:你怎能拨到建筑用地?你怎能拿到开发准许?你的单位什么级别?你的上下级什么背景?你有多少资金?资金哪里来?怎样来?你怎样同周边的单位协调?你怎样撵走原主户、原单位?你盖起人楼怎样分配使用?你怎样摆平分配中涉及的各级官员?
这一切的一切,都是行政过程,不用细说。请大家留心看看我们杂乱无章的都市建筑群!不要留心建筑设计,而是留心建筑怎么会出现在它出现的地方——譬如在北京,小而言之,你会在城市的犄角旮旯到处发现:哪家机关的托儿所、疗养院,哪个外省驻京办事处的招待所、歌舞厅,哪个部委的下属机关、下属企业、下属公司,哪所大学的附属中学、附属食堂、附属体育场、附属澡堂等等丑陋的建筑。
假如你是一个单位的当家人,假如你是市长区长,假如你是生意人、开发商,你根本顾不了那么多——房地产开发是目前中国经济巨大的支柱,而发展经济,是政府与跨国资本主义联手合作的最大的“政治任务”。从正面良好的动机看今日建筑,我们必须记住:这是“发展经济”,这是“讲政治”,哪里是在讲什么“建筑艺术”。
我以为:当今杂乱无章的“行政景观”只是近二十年发展过热过快的失控现象。我错了。沿着“政治上正确”的思路,《城记》这本书中详详细细告诉我们:五十年前,情况早已一模一样。
大家想想看:从50年代到80年代的中国城市建设,其力度、资金、技术、规模,尤其是城市建设的速度和野心,怎能同近二十年全国都市大建设相比拟?这二十年,北京上海广州等大城市土地严重短缺、人口膨胀压力、遗留建筑的杂乱无章,又怎能和建国初年相比拟?
而体制还是同样的体制,行政文化则有过之而无不及。没有行政文化,全国各地高楼林立是不可能的,而高楼林立的“行政景观”,正是“行政文化”用钢筋水泥在全国范围纵横书写的伟大证明。
西方建筑家大概最开心。今日中国最重要、最奢华、最昂贵的建筑设计,全部由西方建筑家主宰,诸位想过吗,这种情况,早在50年代就一模一样:那时,帮助中央否定“梁陈方案”,主宰北京佳筑景观的,是莫斯科派来的苏联人——不论五十年前还是今天,我们行政当局在城市建设中的王牌,都是请出外国人。
上个月,北京大歌剧院巨型玻璃已经封顶。本月,我所在学院马路对过的北京汽车制造厂被夷为平地,荷兰人库哈斯将要在那里实现他伟大的梦想。
对于中国城市历史,这是一个古典的悲剧。对于库哈斯们,这是一个当代的闹剧。对于在座各位未来的建筑家,我想,今日的建设洪流是千年不遇的喜剧——多少建筑等着你们去设计,诸位的时运和机会实在太好了!我但愿诸位中间坐着包浩斯或者贝聿铭那样的天才。
可惜我不知道诸位的“心理景观”,我也不知道诸位怎样看待目前中国的“建筑景观”——假如中国真有“建筑景观”的话——至于“行政景观”,我说了半天,不是在批评它,而是想给诸位一个忠实的劝告:哪位有才华有野心的同学毕业后,最好去当官,当高官。当了高官,你既有设计权力,又有行政权力。当然,这要看你在中国都市已经成为“建筑事实”的“行政景观”中,怎样好好护运用你的行政权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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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陈丹青《退步集》,2003年于同济大学建筑学院的演讲稿
新土地规划人 整理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