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世代的泪雨
给国华的信（三）
国华：
谈起一条歌唱的溪，你心生向往。说及一首律动的诗，你砰然心动。那条溪，可能隐在荒野中；那首诗，或许藏在深谷底。待寻获那溪，你的肤色已转成古铜色，皮肤有绽裂的伤口。待觅得那诗，你的手掌已结满厚茧，泪水酸涩中或夹带着些许甜味。你的眼神开始闪烁出智慧的光芒，令人惊喜。
离开校园时，年轻的心曾祈求真理的犁、十架的轭、爱的泪雨，耕于时代、人心的荒原。待你走过无数迂回的小路，真理的种子在暴雨后，总要等候和煦的灵风，才稍微在人心里抽发新芽。待至结实，一回首，已是无限关山的历程，然而你心头充满欢乐与感恩。
死亡的跫音步步临近吾友时，她安排好一切私务公事井然就序，安然迎向死亡的旅程，仿佛死亡背后有更壮丽的风景。她在伤痛的时刻，仍给人安慰。一身是病，却治愈许多受创的心。她因嗅到城中的腐味，天天为自己生活的城市哀哭。她是一粒落在地里不死的麦子，结出累累的果实。有朝一日，你的航程尽了，你的生命能否化为甘雨、溪流，在干涸的人心里歌唱？当你望着棺木里那痛过、泪过、爱过，而今冰冷的身体，也许会不禁自心底呼喊：“主啊！愿那感动她的灵，加倍地感动我！”我想到友人曾与我一同走过这个城市的街道，活在同一个时空里，呼吸一样的空气，我躲避不了那为城市哀哭者生命的投射，并感染了她生命里的某些质素。
日子一天天过去，热情被时间熬出坚韧，喋喋转为默默。
有说这是眼泪稀少的时代，如旱地之望云霓。是悲惨的年代里，人们已把泪眼哭干？是安逸的环境里，泪眼盹着了？有在苦难里成长，学习噙泪而不哭的；有面对生活的碾磨，拒绝泪湿眼眸的。有人发出“我哀恸，但不能流泪”的呐喊。
经历民族的劫难后，自异邦归回圣城的以色列人，面向残破的西墙哀哭时，眼泪混合着故土的尘沙，汇聚成一条奔流的泪河，新以色列终于亭立于二十世纪人类惊异的眼光之中。朋友旅行到耶路撒冷，在他眼中，那“半截颓垣盛载着以色列民族的千古眼泪。当大卫之星的旗帜重展在锡安山头，流浪的犹太人用眼泪去洗清墙上的积泥。”“以色列人的哭墙渗着汗也渗着血。”
哪里是我们民族的哭墙呢？
据说有一个年代，那时中国只有一个人还醒着，正因为他醒着，他就比任何人都痛苦。他说：这是一个人心混混，朝廷无才相、工场无才匹、街市无才商，甚至连才偷和才盗都没有的衰落时代。他早晚号哭以求天才大治，求治不得，他就早晚号哭，以求天下大乱！他就是龚自珍。后来天下在治乱间不知循环了多少转？中国不再一人独醒。中国的眼睛是否被泪水洗得更明净？灵魂是否被熬得更清芬？士农工商的才智是否被提炼得更精纯？
夜里，我总不断想着你我和先祖共饮的江河水，其中隐藏了多少历代先人无尽的呜咽？它承接那真风告逝、大伪斯兴的时代，孔子坠落洙水泗水的珠泪的微响。它包藏申包胥为楚国讨救兵而恸哭秦庭几个昼夜的呼声。它接纳屈原因小人当道振兴楚国无望放逐江南为郢都恸啼的哀音。它回响着岳飞在那倒行逆施的时代里为家国命运的仰天长啸！它汲纳文天祥对含孕正气的天地的浩叹！它饱尝黄花岗七十二烈士鲜血的苦味，倾听孙逸仙壮志未酬的悲歌。它曾与涂炭的生灵共同咆哮，又以慰声应和江边的泣诉。……
“先前满有人民的城，现在何竟独坐，先前在列国中为大的，现在竟如寡妇，先前在诸省中为王后的，现在成为进贡的。他夜间痛哭，泪流满腮……”神预言犹大干旱，大地干裂无雨无草，耶利米就眼泪汪汪。昼夜不息，仿佛泪雨会化作来日甘霖，好治愈百姓裂口的大伤。他曾祈愿自己的头为水、眼为泪的泉源，好为百姓中被杀的人昼夜哭泣。在那赤地千里的时代，先知为大地号哭成河，令背逆刚愎子民的石心，在漫漫岁月里，逐渐柔软、复苏，成为肉心。眼看同胞在万民中成为污秽和渣滓，先知泪雨成河，总不止息。民族落难至此，好比黄金失光，纯金变色，精金沦落为窑匠手中的瓦瓶。在那灾劫的日子，神呼吁：“牧人哪，你们当哀号、呼喊！群众的头目啊，你们要辊在灰中……”苦难的岁月，原是号哭的日子，也是自卑痛悔复兴的契机啊！主啊！愿你的旨意在历史中逐渐显明！
许多年代过去了，只因预见仇敌的毁灭、屠杀，耶稣为耶路撒冷哀哭！正如当日的耶利米。
这是一个讯息无孔不入的时代！这世纪的苦难、悲剧、天灾、人祸。一切不公不义之事，藉种种媒介和途径，显露于现代人耳目之间。若我们麻木、无动于衷，愿灰沙在我们双睛滚动，使我们备尝酸涩泪水的滋味，并为自己哭泣！
从前孔子前往吊丧之家，未尝饱也。“子于是日哭，则不歌。”耶稣前往遭丧之家，心里悲叹、忧愁。耶稣哭了。使大地生生不息的，不正是这份情性、这份悲悯么？
大地若久旱无水，愿圣灵在我们的时代、心灵的天空，积聚云层，好让我们痛泣成雨……。
愿我们有主的性情、主的心肠，与哀哭的人同哭，与喜乐的人同乐。
耶稣说：“哀恸的人有福了，因为他们必得安慰。”“怜恤人的人有福了，因为他们必蒙怜恤。”
诗人说：“他们经过流泪谷，叫这谷变为泉源之地，并有秋雨之福，盖满了全谷。”
泪，并非弱者的表示，有时候它正是勇者、悲悯人的记号，尤其是在施恩座前所流的悔罪的泪、为罪人忧伤的泪、为百性背逆刺痛的泪、为神国度焦心的泪……。神要亲自把它储存在袋里，那是他所珍贵的，且照他所应许，“流泪撒种的，必欢呼收割。”透过信心与盼望的泪光，荒漠之地必开出玫瑰，结出硕果。你肯耐心等候神的时候么？
慕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