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我们在微信里像个好人,在微博上像个恶人?
随手君按:其实现在有些人在微信上也杀气腾腾,尤其是在文章后面的评论里,以及各种各样的微信群里。
文/周冲 l来源/
经作者授权转载
要是世界像朋友圈一样多好。女人个个美如画,男人个个高精尖,生活优裕,三子俱全(车子房子票子),假期飞遍欧美澳,朋友遍布政商娱,有事没事么么哒,简直就是理想社会,简直就是大同。
这还不是最关键的。
最关键的是,朋友圈里,个个是至人,正义善良,心怀八方,极富同情心,以拯救苍生为己任,以众生幸福为幸福。
王二他妈要参加“最美广场舞大妈”选秀,微信热情爆涨,好友们倾巢而动,满屏求赞求票;
张三家的儿子感了个冒,在医院住了几天,朋友圈晴转多云,同情的雾霾盘踞半小时,哎呀,太可怜了,哎呀,哎呀......
李四转发天灾人祸的报道,作忧国忧民状。
赵五见人就点赞,见图就说美。
钱六搜罗假冒伪劣名言,转发名人事迹的赝品,向亲朋邻居问早安、午安和晚安:让我们像他们一样,充满正能量,大家早安!
孙七被骗钱骗色骗心,悔不当初,朋友圈里发了个状态:我恨你,更恨我自己!一群人围上来,循循善诱曰,宽容既是给别人出路,也是给自己出路。
然而,也正是这些王二张三李四赵五钱六孙七们,到了微博,慈悲如菩萨、宽容似如来的良民,像奥特曼一样忽然变身,锱铢必较,睚眦必报,成为蒙面杀手,成为围殴中落井下石的那个人,成为“哄客”——用酷语、色语和秽语对公共事件或人物进行道德、美学评判的匿名网民。
你在微信么么哒,你在微博杀杀杀。
你在朋友圈表演善良,你在微博评论里尽情骂娘。
你在群里男神女神唤不停,你在微博里“人渣汉奸滚出XXX”脱口即出。
你在熟人遍布的地方春风过境,你在可以隐身的网络世界里风刀霜剑严相逼。
而这种分裂,不止在朋友圈和微博所独有,一切熟人遍布、监督无处不在、作恶成本高昂的地方,比如公司,比如学校,比如亲朋聚会场合......我们的热情都像被称过一样得体,善意像被尺子量过一样恰到好处。
而在一切任性都不必追责,仅靠良知与底线来行事的地方,恶就变得非常普遍。
柳天然做过一个行为艺术,叫“我的行为你作主”。
她在微博里发动网民,让大家自发提十个行为,不论什么,她无条件照做,责任自负,与任何人无关。
收集到的留言,既在意料之外,也在意料之中——留言充满邪念和恶意:吃屎,裸奔,约炮,自杀。
她一桩桩地照做。
除了自杀因为不可逆因素,不能兑现,其他事件都已成为完成时。
印象最深的,是她在视频里吃屎,那种恶心扑面而来,但她强忍着巨大的不适,将它吞咽下去。
视频令人震撼愤怒并悲哀:我们何以如此?
Marina Abramovic也有一个相似的行为艺术作品——《节奏0》。作品进行6小时,她想通过这6小时,验证在脱离责任的情况下,人们的选择是善是恶?人性的底线在什么地方?
她为观众提供了72个物件,允许他们随意挑选,并用来对待她。
物件有玫瑰花,羽毛,蜂蜜,鞭子,剪刀……还包括一把手枪和一枚子弹。
七十二件物品:枪、子弹、蓝漆、梳子、铃、鞭子、口红、刀、叉、香水、勺、棉花、花、火柴、玫瑰、蜡烛、水、丝巾、镜子、玻璃杯、宝丽来相机、羽毛、铁链、钉子、针、安全销、发夹、刷子、绷带、红漆、白漆、剪刀、圆珠笔、书、帽子、手帕、白纸、菜刀、锤子、锯、木头、斧子、棒子、羊骨头、报纸、面包、葡萄酒、蜂蜜、盐、糖、肥皂、蛋糕、金属管、手术刀、金属矛、钟、盘子、长笛、橡皮膏、酒、奖章、大衣、鞋、椅子、皮革带、纱、钢丝、硫磺、葡萄、橄榄油、迷迭香科、苹果
在场的观众们,有的用口红在她的脸上乱涂乱画,有的用剪刀剪碎她的衣服,一些人还把她从一个地方搬到另一个地方,也有的把她的上衣脱掉,吻她的胸部,有的给她戴上了花冠……对所有的这些观众的参与,她不作任何反击。
最初,参与者们还算友善,之后,渐渐变得粗暴。
“我强烈地感觉到被侵犯了,他们剪开我的衣服,把玫瑰花的刺扎在我肚子上,一个人用枪指着我的脑袋,另一个人又把枪夺下……”Abramović后来说:“我感到的是……如果你给他们选择,他们会杀了你。”
我们听过许多说法,说每个人身上,都附着两个自己,理性的,非理性的,善良的,邪恶的,光明的,阴暗的……
如果这个说法成立,只有两个自我,怕是低估了人性的复杂,应该说,每个人都是《致命ID》里的主人公,或孙悟空的72般变化,在不同场合,应时应势地,切换出最适于生存的状态。
但我们的处世哲学,只容许我们呈现最完美的那一面:开朗、善良、温和、聪慧、强大、无懈可击。
因此,我们压抑自我,将那些阴暗的念头、邪恶的欲望、尖锐的情绪、失败的自我认知,一个个按入潜意识。
我们修身克己。
我们忍耐。
我们控制。
我们难得糊涂。
我们讨好他人和集体。
我们可爱可喜,柔软动人,像除了刺的玫瑰花。
可惜情绪和能量一样,从不会真正消失,他们会以另一种形式存在,在潜意识中,它们如同地底的岩浆,在某一次生活的地壳相撞时,形成不可控制的杀伤力。
这就是心理学上的沙滩球效应。
将一个充满气的沙滩球按在水下,稍不留神,球就会弹出水面,溅得四周一踏糊涂。情绪也是一样。平时被压抑、被否认的感受,会在某个无法预测的瞬间爆发,引发破坏性行为,对己的,对人的。
换句话说,人们压抑已久的渴望和得不到排遣的痛苦,极需宣泄,就像沙滩球一样,随时都可能反弹,让你措手不及。
更多致命的激流,藏在平静的水波之下。
更多危险的情绪,压抑在温良的面具之后。
更多充满戾气的自我,埋在充满和气的表相深处。
因此,我们也会本能地寻找出气口、垃圾桶或人形靶子。这就是为什么我们热衷于关注负面新闻,比如杀戮、奸淫、背叛、欺诈、人格扭曲变态的事迹。尤其是名人丑闻,简直欲罢不能。在阅读这类主题事件时,我们一边震惊,一边获得排解和告慰——原来,比我阴暗邪恶悲惨的人,处处都是,我不必紧张了。
同理,如果我们在评论时,言辞越尖刻,表达越疯狂,情绪越激烈,压力就排解得越爽快。(这也是家暴爱好者会在不安时,用武力行暴的原因。)
从山温水软的微信里出来,我们放下羊毫,提起长矛,脱下长衫,换上甲胄,然后冲到广袤的互联网战场,挑衅,厮杀,攻城掠地,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
而握在手里的武器,就是我们的言语。
穿在身上的金甲,就是我们的假面和小号。
我一直认为,互联网是个好东西。
因为,它的匿名效应,为一个非自由社会的自由,比如思想和话语,带来了生机和空间;也因为无界限的言说设定,成为真相调查、正义批评、权力公开化的巨大培养皿。
但匿名效应这个母亲所生的,并非独子。
她一腹两胎,生了一对孪生兄弟,一个叫言论自由,另一个,叫网络暴力。它们一起出生,一起吮吸网络的乳汁成长、强大。
人类学家John Watson曾研究23种不同文化,用以说明匿名的力量:在某些文化中,制服和面具成为战士作战时的工具,而制服和面具产生匿名性,无名性导致杀戮、酷刑和摧残。
他惊讶地发现,在15个作战时使用匿名手段的文化中,13个文化会有残暴的行径;而在不使用匿名手段的8个文化中,只有1个文化产生残暴的行径。
“这就是匿名的力量。”津巴多认为。
因为匿名,话语权无限扩大,成为一种可怕的诱因,使网民们释放出内心的魔鬼。伤害的成本如此低廉,作恶的代价如此微末,送你一颗子弹,你甚至找不到子弹从何而来。
任何权力失去制衡,都会成为极权,成为暴力。
之所以将语言当成砍刀,除了匿名性,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
即,在一个自由名存实亡的社会里,被打压的那些,会沉默着扭曲、变形,成长另一种异相——具有排他性、标语性、压制性、和具有暴力倾向的话语体系。
它总是倾向于把十分复杂的问题转化为口号式的简单观念。
在现实生活中的渺小个体,在群情激奋的人群众感到自己人多势众的力量,因此,他们总是倾向在坚持自己的理想和看法时表现得十分专横。
这种群众性的民意宣泄既是偏执的,又是高尚的;既是专横的,又是理想的。它兼有崇高和暴力这两个截然不同的因素。它的崇高境界成功地激起了群众想入非非的高尚感情(国家主义、民族主义、民粹主义、爱国主义),使他们在崇拜和服从中寻到自己的幸福。它的暴力倾向以“道德净化”为理由,排斥一切异端和不同意见。理直气壮地展示和夸耀自己的不宽容和狂热。
而这样的群众行为恰恰支持了极权统治惯用的驭民逻辑和合法性:为了高尚的目标,可以不择手段地实行任何对个人的排斥、钳制、压迫、残害。
徐贲说,身披隐身马甲,以蒙面代替假面,在虚拟社会中复制现实社会中的自我隐藏和变形策略。这种自我隐藏和变形,折射着新极权政体人格中,被扭曲了的自由欲望,和与之共生的暴力倾向。
写作本文的目的,当然不是希望互联网一片死寂,人人噤若寒蝉,笑而不语,闭紧自己的嘴巴,成为相貌各异的犬儒。
“房间里的大象”已经够多了,皇帝的新装就在此时此刻,在高台上演。可无人开口说话。
我们已经不敢说了。言说是天赋人权,我们因为恐惧,一点点地将它阉割,一点点看着自己,成为一个响亮的哑巴。
我们要说,当然要说。
但,不是针对私权,而是公权、公域、公共事件——这,才是我们应该警惕、监督和批评的。
对前者,我们选择做一个好人。
对后者,还是做一个清醒的恶人吧。顺从与屈服,只会让权力打造出更多笼子,将自由一点点关闭,公共言说空间日渐减少,我们只有继续去攻击私人,在明星微博的评论里,发泄我们的焦虑与愤怒。形成恶性循环。
成为蒙面的V,还是隐身的哄客,全在我们的一念之间。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