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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周年忆唐山(4~6)

2016-07-28 唐山大凤凰社区

来源:我的卧虎湾

马誉炜,1976年3月自河北省景县入伍,同年9月在唐山抗震救灾中入党并荣立三等功。历任战士、班长、排长,军师团和老山前线侦察大队政治机关干事,营政教,团政治处主任,军区政治机关处长,旅政委,边防军分区政委,北京卫戍区政治部主任,北京军区政治部副主任,现任北京军区善后工作办公室副政委,少将。中国作家协会、中国书法家协会员。系"长征文艺奖"蝉联四届获奖者。


第四回 余震下冒险救人,饥渴中四处找水
约在七月三十日下午,唐山地区又发生了较大余震。刚刚趋于平静的城市,废墟瓦砾又发出刺耳的挤压声,废墟上冒起些许烟尘,显得有几分恐怖和瘆人。此刻,从我们连救灾场地的楼的底层,又传来一个人断断续续的微弱呼救声。指导员咸隆忠冒着余震钻进打开的洞口里。漆黑闷热的洞里,灰尘呛得他头晕目眩,洞内碎砖烂瓦不断掉落下来,砸在指导员的身上、头上。洞的顶部葡萄架式的水泥预制板,不时地交错颠簸,发出撕心裂肺的响声。这响声,把刚才那微弱的呼救声淹没得无影无踪,咸指导员把脸紧紧贴在洞壁上,屏声静气仔细听……听见了!那微弱的呻吟声是从残墙的裂缝里传出来的!指导员高兴地叫着:老乡!我听到你的声音了!我们正在组织救你,你要节约体力,千万不要睡觉!也不要喊话啦!我们让你敲击的时候请你用砖石块敲一下墙壁,好吗?但就在这时,人们发现有一块水泥预制板架在半截残墙上,死死地挡住了营救的去路。指导员一声令下:“同志们!我们把洞上的这些东西都搬走!”随着话音,咸指导员满身尘土、灰头土脸地钻了出来。与战士们一起动手搬盖在洞口的那些预制板、钢筋等物件。没有吊车,没有铲车,官兵们硬是用钢铁般的臂膀和肩头,把70多块水泥板抬走了,把14根水泥过梁和成千上百公斤的钢筋抬走了,一堆堆砖石瓦砾和被砸坏的室内各种设施也被清除了。就这样,从四楼残顶到一楼底层,幸存者王晋老师出现了!可最后还有两根水泥梁斜成十字架死死地咔在他的脚上,使他无法抽出身来。此时,王晋看到官兵们由于饥渴劳累个个眼睛布满了血丝,有的战士的指甲都抠掉了,鲜血直淌,他眼含热泪恳求道:“解放军同志!求求你们,快把我的脚锯掉吧!再也不能让你们担险受累啦!”“老师,您不要喊,不要喊!再苦再累,我们也要把你完整地救出来呀!”大家一面安慰王晋,一面找来铁丝绳索,拴住大梁,在咸指导员的统一号令下,我们几十号人一起拉,终于把大梁吊起来,最后把王晋救了出来。这位中学语文老师,紧紧握着咸指导员的手,久久不愿松开:“解放军!你们是我一辈子都忘不了的恩人哪!”

与唐山抗震救灾时的团政治处宣传股长,也是我军旅写作启蒙老师姜自申(中,后任人民武警报社社长)、战友张瑞清(右一,现任武警总部副政委,中将)留影。摄于1991年春节北京。
正当人们为救出王晋老师感到高兴时,七班班长荣世忠报告:四川籍彝族战士黑孜孜拉虚脱,昏过去了。指导员愣了一下,焦急地带三排长梁殿如和七班长荣世忠,还有卫生员曾焕学,快步流星朝三排救灾现场赶去……渴,渴,渴!对救灾部队官兵来说,眼下最主要的需求就是吃饭和喝水了。吃饭有提前在出发地清风店营房带来的面包、压缩饼干和罐头,但那时还没有现在的瓶装矿泉水,喝水一时间就成了大问题了。部队官兵许多人都趴在地上喝低洼处下雨残留下来的泥水,大家的嘴唇都晒爆皮了,口干得快伸不出舌头来了!瘦瘦的副连长侯庆云把我和另一个新兵黄光才叫到跟前:“你们俩快到炊事班找个水桶,给我想一切办法去弄点儿水来!”弄点儿水?去哪里弄?!我和小黄喊了声:“是……”显然,答应得也不那么干脆利落。尔后抬着水桶漫无边际地走着。心里想着:水,水!来震区一天多了,我们还没有见到水的影子呢!走着,走着,我和小黄忽然听到不远处像是有“咚咚……”打水的声音,便顺着声音寻觅过去。

没有《军官证》的年代
原来,那发出“咚咚”水的声音的地方,不知是一个什么企业单位的游泳池。地震的头天晚上,这里攒动着身着泳装的男女惬意地消遣嬉戏。此时池中浅浅的水,散发出一股浓浓的漂白粉的味道,上面漂浮着柴草、木棍、纸屑等污物。在饥渴难耐的唐山这一地带,这里成了人们此时饮用水的重要源泉。游泳池的周围都是前来打水的人们。我们看到,有几个女子将头伸进水桶,喝一口粘粘的水,“哇”地一声吐了起来。然而,吐过之后,又拂了拂长长的头发,把头再次伸进桶里,大口大口地喝起来,喝完了又吐……没办法,我和小黄也只能在这里打水了。我们两个抬了满满一桶水,急匆匆往连队驻地赶。一上路,肩上这桶水格外引人注目。许多的百姓拿着茶缸、水杯到我们抬的水桶里来舀水。我们一边为找水的人们指点着游泳池的方向,一边接待着来舀水的人们。大约走了一公里,桶里的水就被百姓们舀光了。没办法,我们两个又折回到游泳池,再度打满一桶水,显然这水质比刚才那桶更差了。这次我俩紧跑慢赶,还是不时有百姓拦住舀水,两三公里的路途,我们俩足足走了一个小时。

1978年与团政治处部分合影。时任主任李之云(右四,后任武警总部政治部主任),宣传股长姜自申(右三),干部股长吴永乔(左一,后转业辽宁大连),我(后排左五)当时在干部股转业办帮助工作。
好不容易到了连队,侯庆云副连长正指挥着战士们抬水泥预制板,清理楼群废墟,寻找新的生命。只见水泥预制板下变了形的屋架又挤压着一位穿着整齐、也许是刚下夜班的男尸,他的一条腿在门内,一条腿伸出门外,显然是当时正想往外跑,还未跑出来就被砸挤在里面了。我见到侯副连长的眼睛红红的,瘦削的脸庞更黑更瘦了。连队的班长和战友们脸上都淌着汗,嘴唇干裂着。见我和小黄抬水来了,副连长说了声:“我们这两匹小黄马终于找到水啦!来,大家喝口水再干。”喝口水?只能是喝口水。一路上群众舀去那么多的水,我俩抬的水只剩下半桶了。这副连长侯庆云,老家鲁西北德州地区陵县人,离我景县老家很近,他还是到我老家接过兵的干部,家访时去过我家,见了我多有亲近感,感情上自然觉得贴近些。瘦瘦的侯副连长拿起一个黄绿色的军用洗漱杯子,舀了一杯水。这一小杯水,在几十号战友间传来传去,大家只是湿润一下嘴唇、喉咙,便一声不吭地又去抬那预制板了。没有一个人说起这水的味道,谁知是尝不出来,还是顾不上说呢?
这样的镜头似曾相识。在电影《上甘岭》上,坑道里,那一个苹果在战士和伤病员间传来传去,不也是这样谦让,这样的深情吗?人民军队的优良传统,就像一个大家庭好的家风一样,一代代在传承,在发扬光大。有了这样的家风,这样的传统,家能兴、业能旺,军队就能打胜仗啊!最后,侯副连长又舀起一小杯水,说:“来!小马,小黄!你们两个也喝一口吧!”我俩都摇摇头,说我们刚才打水的时候喝过了。其实,我们俩在抬水的路上确实喝过水,但那是在路边低洼处,可能是什么时候下雨积下的薄薄一层水。那水是烫的,黄色的,满是土腥味夹杂着一股骚臭味。小黄是四川宜宾高县人,没有多少文化,基本不识字,边趴在地上喝水边抬起脸对我说:“他妈的,小马仔,这水在家里打死哪个龟儿子也不会喝呦!”我说:“嘿,你老人家快知足吧!你看老兵们抬那预制板多累,他们现在连这水也还喝不上呢!再说,副连长派咱俩出来找水,也是对咱的信任,也是对咱的照顾,可以先喝为快,这真是个美差呀!”当时说得我俩都笑起来。这个黄光才,平时话少,只是爱咧着嘴笑。由于没有多少文化,一到搞教育讨论,他就主动要求去出公差。在连队许多战友都看不上他,有时还讥笑他的憨厚无知,但我和他处得很好,经常主动帮助他写家信,在一起聊天,有空还教他认字写字。他对我一直也很不错,后来在望都柳坨农场劳动,一次他突然提出要借我的凉鞋穿穿。我虽有点不悦,但还是借给了他。谁知他原来是看到我的凉鞋坏了一个洞,鞋带儿也快断了,他悄悄地用蜡烛把橡胶烤化,给我把凉鞋破处补好,又把凉鞋很快还给了我,望着修补如新的凉鞋,我很是感激。人心都是肉长的。人心换人心,玛瑙对黄金。这话一点都不假。黄光才虽没有文化,但心地善良,心里有数。共起事儿来比那些有文化的弯弯绕靠谱多了。他当了三年兵就退伍回四川老家了,和我也失去联系好几十年了,不知他现在还记得我们这段共同找水的经历吧?
书归正传。地震灾区这种缺水喝的状况大概也就持续了三天。团里首长下决心解决部队和群众饮水问题,因为许多官兵由于喝臭水沟里的脏水拉起肚子。我还好,也许毕竟在农村摔打过,算是吃过苦的人,又仗着年轻火力旺,这脏水倒没有放到我,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我是宁可渴着,也不喝脏水,只是天天感到嗓子在冒烟,说话也有些嘶哑了。几天以后,团里每天都派拉水车去十多公里的市外农村拉水。我们跟着拉水车,拿着水龙头,给那些无家可归的人们送水。拉水车经过之处,人们都拿着水桶,排成长长的队伍,等候宝贵的甘泉流入水桶,流入心田。大地震十四年后,1990年夏末的一个假日,我专门抽空去了一趟唐山,沿着当年我和小黄打水的路重新走过一遍。旧日废墟不见了,眼前真的出现了当新兵时想象的高楼林立、矿山流金的唐山市。游泳池里又颤动起红男绿女的欢歌笑语,街心花园旋转的水龙头喷洒着雾状的水线。站在高高的抗震纪念碑前,我想起十几年前被战友摇醒的那个凌晨,想起瘦瘦的侯副连长,还有口渴得冒火的班长、老兵和拿着茶缸四处找水的百姓们。1976年夏天。唐山。缺水的滋味。我这辈子难忘。 (未完待续,明天请看第五回)


第五回 

彝族兵病重不下火线

在校生带伤归队救灾



老班长唐玉山留给我的照片

先说点题外话。今晨我落泪了。

一大早,打开手机微信,见战友群里多年未曾谋面的四川成都老战友、唐山抗震救灾时任三班长的张蜀发来一条微信,照录如下:小马:请原谅我还是用当年我对你的这个称呼。这几天一直在看你在群里发的唐山抗震救灾的回忆,记述得很生动、很清晰,那些事儿就像发生在昨天一样。时间过得可真快呀!转眼已经四十年了。谢谢你的作品!谢谢你的辛劳!

我在微信里看到,你在唐山抗震救灾中留下的唯一的那张照片,太珍贵了!当时那好像是在唐山体育场拍摄的,远处天上那架直升机正在往灾区空投食品。记得咱们连队到达的第二天,在体育馆执行任务,那天中午的太阳很大、很毒,热得我们到处找水喝。那天是陈永贵副总理,在谢静宜(谢富治女儿)等人陪同下,代表党中央、国务院前来慰问灾区军民。我还记得陈永贵皮肤黝黑,穿着深灰色布扣外套,短短的头发,还是一身农民打扮,非常朴素……吕建华的背影很熟!你一说我就能认出来。车祸消息从何而来?记得他是75年兵,安徽芜湖人。另一个穿军装人的背影是四班长尚颜礼吧?我和他从新兵连到机枪一连都分在二排,当时我在四班,他在五班。他的文笔也是很不错的,说话慢条斯理的。我早听说唐玉山病逝了。当年,咱们抗震救灾结束后,为了更好地养病,经连首长同意,他来我们成都疗养了几个月。主要住在咱连战友骆德富家,在我和邱威(你可能不太熟,救灾前一年他就复员成都了)家也分别住了些日子。

看完这个微信,我顿时愣住了:什么?唐玉山老班长早就病逝了?就是那个总是乐呵呵地说着一口冀东话来自秦皇岛北戴河区牛头崖乡的老班长?就是那个我当新兵时他已结婚媳妇胖胖的那个老班长?就是那个不愿意留守而要去抗震救灾跟指导员咸隆忠软磨硬抗很长时间的老班长?就是那个帮我转递老家嫂子寄来的塑料底布鞋经常给我往地震灾区写信帮我抄录名言警句的那个老班长?!

1976年8月114师司令部给38军上报的抗震救灾情况报告影印件(陆军档案馆提供)
震灾无情,病魔无情啊!我想让所有的医务人员尤其是外科大夫们都知道,一个老兵,一个对生活充满热爱和向往、善良厚道可爱的老兵,在这个活生生的世界里,竟死于阑尾炎――肠粘连。如果不是当初将阑尾炎做成肠粘连,直接影响了整个消化系统,他怎么会这么早就离开人世呢?我痛恨天灾人祸!我诅咒天灾人祸!医德医术是医务工作者的良心。记得唐玉山生前曾给我抄写过这样的名言:人爱自己的历史,就像鸟爱自己的翅膀。我在想,医务工作者的历史,应是没有医疗事故的历史;汽车司机的历史,应是没有责任肇事的历史;军人的历史,应是没有打败仗的历史;教师的历史,应是没有误人子弟的历史……这些,都不应该成为高不可攀的苛求。而我的战友、老班长唐玉山的历史,就因为一个阑尾炎小病症,瞬间就被改写了!他的“翅膀”永远飞不起来了。我今生今世再也无缘与他相见了。想起来,怎不令人痛心疾首呢!

作者写唐山救灾的散文曾在《光明日报》专题征文中获奖
唉!还是将我的思绪拉回四十年前抗震救灾的现场吧!
指导员咸隆忠和三排长等人来到黑孜孜拉所在抢险现场时,连长侯传义已经赶到了,他们正用凉毛巾轻敷黑孜孜拉的额头。听这里的战友说,黑孜孜拉自从进入震区后,一直带病坚持抢险。昨天清晨,当得知有一名叫白哲明的儿童还活着,但压在楼底下的消息时,黑孜孜拉立即请战,他对排长梁殿儒说:“这一带的废墟,是我来震区一直救援的地方,我最熟悉情况!还是让我来吧!”望着这位汗流浃背的彝族战士,梁排长有些心疼,但还是点了点头,只是说了声:“黑子!小心点,千万不要造成二次伤害。”当清除到距离孩子所在位置还有五六米远时,为了保护孩子安全,黑孜孜拉和另两位战友坚持用双手扒废墟,废墟中的玻璃茬子刺破了手,扎伤了脚,鲜血和泥土搅混在一起,但他们全然不顾,仍在急速地扒着,洞在向里一寸一寸地延伸着。突然余震袭来,一块斜靠着的五孔水泥预制板向下滑动,眼看就要砸下洞口。黑孜孜拉一个箭步冲上去,硬是用肩膀顶住了上千斤重的水泥板。为了不让洞内灰尘呛住孩子,他们找来一些泥洼里的雨水,泼一层水,扒一层土。大家在窄小的洞内轮流奋战,但黑孜孜拉始终说不累,不让人替换,经过两个多小时紧张搏斗,终于把埋压了110多个小时的白哲明,从死神魔掌中抢夺回来,创造了抗震救灾的一个奇迹。一直等候在废墟旁的孩子妈妈,顾不上看自己孩子一眼,抚摸着黑孜孜拉印有血迹的肩膀痛哭失声!那是激动、感动的泪水啊!
从这次救援之后,黑孜孜拉总是感到眩晕,走路也没劲儿,但他就是不听劝阻,继续坚持救援,始终不下火线。这不,这会儿因实在坚持不住又昏倒在地。连长和指导员商量,必须让黑孜孜拉休息几天,不能再让他再坚持了。这是一道强行命令,必须执行。紧接着几个战友找来简易担架,把黑孜孜拉抬走了。在唐山抗震救灾的日子里,每时每刻都在上演奉献拼搏的生动情景剧。连队先前有个战士叫李新光,作为工农兵学员,他于两年前经组织推荐到当时的唐山煤炭医学院读书。地震前一天,学校放暑假了,有许多同学当天就启程回家各奔东西了,因此逃过地震一劫。李新光因还有点儿事要办,想在第二天再回北京的家。不成想当天夜里赶上大地震,当时他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儿,连人带床从三楼就飞出来了,坠落地上半天他没有缓过神儿来,还好,李新光只是右胳膊受了伤,骨折了。更多的同学在地震中丧命,生死就在一瞬间。震后听说连队随38军部队来唐山抗震救灾,李新光兴奋异常,顾不上胳膊上的伤,也顾不上回家度暑假,立即赶到连队,向侯连长和咸指导员报到,要求投入抢险救灾的战斗。连长指导员劝他还是休息休息,以养伤为主。他说:“我不能休息!这么多百姓在流血,我是学医的,这里更需要我!请连长指导员分配给我任务吧!”在以后的许多天里,李新光成为我们机枪一连的编外士兵,也是特别加强的卫生力量,在连队抗震救灾中发挥了很大作用。
在唐山矿冶学院附近,有一位被救出来的年轻人,因伤势过重,呼吸困难,生命十分危险。李新光毫不犹豫地对他进行人工呼吸,又用嘴吸出他嘴里的血痰,使这位年轻人转危为安。在抢救过程中,李新光受伤的右臂几次被碰着,战友们劝他不要这么不要命,注意关照自己的伤痛,他说:“没关系,救治群众要紧!我的胳膊都打上石膏了,不怕碰,你们不要为我担心。”可与他住在一起的卫生员曾焕学发现,每天就寝时,李新光都是十分吃力、痛苦地捂着胳膊。有一位地震中受伤的老人,左腿骨折,腿上一道一寸多长的口子露出骨头,由于在废墟里呆得时间太长,伤口已经化脓、生蛆了,李新光为他固定好骨折部位,又用镊子一个一个把蛆夹出来,为他清洗伤口。老人望着这位右胳膊打着绷带,用左手为自己救治伤口的解放军医生,激动地说:“你们真是比我儿子还要亲的亲人哪!”黑孜孜拉在连队临时驻地休息了两天后,病情仍不见好转,经连队联系转院到北京军区总医院治疗,治疗期间,连队还派代表去医院看他,每次他都问连队又救出几个被埋的群众,盼望早日回到救灾一线。三个月后,传来令人揪心的噩耗:彝族战士黑孜孜拉因患肝癌晚期不幸逝世,年仅24岁。年轻的彝族战士,在身患肝癌的情况下,还奋不顾身投入抗震救灾,只身顶起将要坍塌的水泥预制板!这需要何等的韧劲与毅力啊!这无疑加重了他的病情。一个年轻的彝族后生,彝族人民的子弟兵,就这样一步一回头、恋恋不舍地走了。在我的印象里,那个看起来结实得像头牦牛一样的彝族兄弟和战友黑孜孜拉,他没有死!他不会死!他仍在彝族集聚区的大山里,用富有民族特点的青布包着头,在前额处扎出一长锥形的“英雄结”,显得那么英武帅气!他又如一只家乡大凉山上矫健的雄鹰,正迎风展翅翱翔,他飞得是那样高啊!那么美……一直飞到我的心里来。那一天,在唐山抗震救灾的营地,闻听噩耗,连队的临时饭堂里鸦雀无声,连掉一个饭粒儿的声音也能听得到。 (未完待续,请看第六回)


2014年5月与老连长侯传义相逢于北京
第六回搬运尸体任务繁重为找遗容翻遍大坑
在唐山抗震救灾中,救人任务十分紧急、繁重,而寻找、搬运和安置遇难民众遗体的任务也是非常繁重的。当时正是炎夏,温度每天几乎逼近四十度。尸体如果得不到及时有效处理,就会高度腐烂,气味熏得人受不了不说,还会引起大规模瘟疫。唐山地震发生之初,一些外国媒体就放出风来:大灾之后,必有大疫,这下看中国人怎么应对吧!但唐山一震,死亡24万多人,是中外历史上甚为罕见的震灾死亡数量。在那个生产力水平相对落后的条件下,却没有发生大的疫情。这得益于党中央、国务院的英明领导,得益于全国人民的鼎力支援和震区广大军民的艰辛努力。当时的抢险救灾措施虽然比较原始,机械化、自动化程度低,但一切都是实打实、硬碰硬,那种人定胜天的气概,团结协作的氛围,尊重科学的态度,一丝不苟的精神都是十分可取的。我们在抗震救灾中,与火速抢救人的生命相一致的任务,就是尽快转运、掩埋遇难灾民的尸体。
我们连转运尸体的任务也很重,记得当时把废墟里找出来排在路边的遗体,一个个搬运到解放牌汽车上,尔后就是开行几十公里,送到好像是西郊一个空地上,那里临时挖了许多的大坑,尸体集中排放在里面,每一个都曾是鲜活的一条命啊!搬运尸体这个活儿,心理素质差的绝对干不了。我们连都是派的像河北玉田籍的一班长王永常、江苏溧水籍1969年底入伍的老兵李业发、四川成都籍的三班长张蜀和我们班长申三元等人担任。说到这儿还有一个花絮:那时候我们在临时驻地改善伙食就是吃猪肉罐头,那种军用罐头是用绿铁皮壳包装的,上面写着几行白字,大概是出厂日期,检验合格之类,那肉都是红红的,一些凝固了的白色的猪油泛在上面。有一天,大家结束了一上午搬运尸体任务,中午饭正在照例吃着那肉罐头,平时说话总爱开玩笑的老兵李业发用筷子挑起一块肉,突然大声说了一句:“哎!我说同志们哪!怎么看着这肉像咱们搬运的尸体颜色呢……”,话音未落,只见连长、指导员都冲着正有些调皮吐着舌头的李业发瞪起眼睛,二排长赵俊康和一班长王永常等人一齐撂下饭碗,向饭堂外跑去,几个人凑到小树丛中就“哇哇……”吐了起来。你想啊,本来大家干的这活儿,身体就容易反胃、堵得慌,吃饭肯定受到些影响,你再特意提起,一般人就更不好控制那种感觉了。

当年执行抗震救灾一个月,38军上报的总结报告影印件。(陆军档案馆提供)
事后,连队专门召开党员大会,责成李业发在会上作深刻检讨。老兵李业发,经常穿着开了线、褪了色的旧军装,留着寸头和稀疏的胡子,镶着两颗金门牙,文化不高,他虽平时表现得稀拉点,但人很耿直,爱憎分明,就是人们常说的傻实在、认死理那号人,他拉得一手好二胡,是连队演唱组的台柱子,组织领导能力也好,在全连官兵中颇有威信。这次也许是他当兵以来第一次作检讨,他的检讨也很深刻、很动情。并表示一定要将功补过,更加努力地投入抢险救灾。他确实说到做到,从那以后,他一改经常说笑话的习惯,变成一个不苟言笑的人。人,有些时候可塑性极强,当对现实中遇到的挫折失误幡然猛醒的时候,往往要改变许多的思维和生活习性,使自己变得沉稳老练起来。正是在这个意义上说,经历就是财富。在灾区几个月,李业发一直兢兢业业、埋头苦干,不惧苦累、抢挑重担。抗震救灾结束时,李业法荣立个人一等功,退伍返乡后当了多年村支书,一心一意带领村民致富奔小康。1996年我们连队在北京搞过一次聚会,李业发还兴致勃勃地专程赶来,听他说来的时候的火车票是借钱买的,在家时他曾对来京聚会犹豫过,他那上中专的儿子对他说:“爸爸,你这次如不去参加,再过十年你就是想去可能也走不动了。”当时我正在北京军区政治部机关任处长,返程前,我请他到军区大院的家里吃了一顿饭,我们两人喝了一瓶白酒,临走我给了他几百块钱并帮他买好返程车票。那话不幸真的被他儿子言中了,前些年李业发在家乡稻田里开拖拉机不慎翻车,脑部受伤做了开颅手术,后又过了些年,听说他已不幸去世了。有时想起老连队,真的还很怀念他。
那是一个炎热的中午,我们正在唐山九中救灾场地紧张地往汽车上搬运尸体,突然来了一个气喘吁吁的中年男子,他眼戴近视镜,上身穿着一件军绿褂子,下身穿着蓝裤子,肩上背着一个手提包,提包上还用毛巾拴着一个白色写有“劳动模范”字样的茶缸子,焦急地对我们说他是从山东青岛赶来的,他的舅舅一家三口原来就住在旁边这个楼上,震后一直没有音讯。刚才在来的路上遇到舅舅家一个邻居家的女主人,说是她今天早上还看到舅舅和舅妈的遗体并排地放在这一块。他还说,他母亲上了年纪,这舅舅是母亲最小的弟弟,是母亲一手带大的,现在母亲天天在家抹眼泪,派我来唐山,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回去好给母亲有个交代。说着,还丛提包里掏出一架那种比较笨重的海鸥牌照相机:“诺,如找着我想拍个照片回去,给我母亲看看……”战友们听了男子的哭诉,对他家的情况非常同情。李业发马上拉着这位男子的手说:“老乡,您先不要着急,我们帮你找找看”。尔后,他就让那人详细说说舅舅家邻居是在什么地方见过尸体的,舅舅及其家人都有什么明显的特征等。顺着路边包括已经装在车上的尸体找了一遍,也没有找到那人的舅舅及其家人。这时候,李业发对那人说,如果断定早上还在这一块儿,那就应该好找一些,一会儿你就跟我们车走吧,咱们到西郊尸体集中安置点去看看。那人感激地做着作揖状,连连说,谢谢你们!谢谢你们!李业发带着那位青岛来人走到尸体集中安置点时,已是下午两点多钟,天上的太阳虽已有点儿偏西,但还是没有温柔的意思,依旧毒毒地烤着人。一下解放牌汽车,李业发就拽着那人小跑儿起来:“快!我们早上运过来的都放在这几个坑里,别让后边的人给掩埋住,埋住就更不好找啦!”只见李业发向着坑内那一排排尸体庄严地敬了一个军礼,然后戴上双层口罩、手套,也示意来人戴上这些装具,便轻轻跳进大坑内,那动作绝对是轻轻地……也许他是怕惊醒里面那些熟睡的人们。他一个一个掀开尸首,让那人仔细辨认:“这位是不是?这位是不是……”,一直逐一翻了两个大炕,也还没有找到那人的舅舅及其家人。此时李业发的头发和口罩、衣服都湿透了,脸颊上淌的都是汗水,一双手套也已磨破了,露出了手指头。那人也被李业发的精神所感动:“李班长同志,不行……就算了,不找了,有您这样的热情态度就行了,我回去给妈妈说吧!你们尽力了,我也尽力了……”那人的脸上汗水也是滴滴嗒嗒往下淌着。当然,也许还有由于一下子见到这么多的死尸产生惊恐带来的冷汗。
“既然找,就要尽最大努力找到。只能越找范围越小,快,继续!”李业发边说边又跳进一个大坑里。就在这个大坑的中间位置,当翻到一具女尸时,那人尖叫了一声,然后“哇”地一声哭了起来:“这就是我舅妈!看哪,她的嘴角儿旁有个黑痣,我的舅妈啊……”“快别哭了!找到了就好,这也是缘分。快,咱们再往前找,你要注意看啊!这位是不是……”李业发边安慰青岛来人,边继续一个一个地寻找,很快,那人的舅舅和他十来岁的孩子的尸体都找到了。李业发帮那人点燃带来的香烛,帮助他把其舅舅一家三口身上穿着的衣服又整理了一遍,那人掏出相机给舅舅一家三口每个遗容拍了一个照片。然后李业发与那人一起向遗体默哀三分钟,又庄重地敬了一个军礼。那人感动地连连说:“这次大灾大难,我遇到好人了!我遇到好人了!谢谢解放军,谢谢李班长!”后来,那人返回青岛家中后,还专门请人用红纸写了一封感谢信寄到连队,并要求给老兵李业发记功。
搬运、掩埋尸体的工作持续时间很长,贯穿整个抢险救人、清理废墟的全过程。到后来,那尸体高温腐烂变质,已经很难完整地抢救出来了。我们就用上级发下来的一种专用塑料袋,将破碎的尸骨一一捡拾到塑料袋里。那阵子离着废墟老远就能闻到一股刺鼻的味道,当走到近前时,就是戴几层口罩也还是闻着气味刺鼻。说实话,对那种味道,我是终生难忘、刻骨铭心的了。之后,有一年,我在军政治部干部处当干事时,有一段时间,我总闻着办公室的气味儿不对,别人问我这是什么味道?我答好像有点儿如同当年在唐山抗震救灾时那样的味道。时任处长胡书龙一听就有点儿急了,头发顿时好像要竖起来。于是,他发动全处立即进行大清扫,翻箱倒柜,坛坛罐罐,折腾了个遍,最后,终于发现有几只SHULEI动物死在铁皮档案柜的后面,都已高度腐烂变质了。再到后来,夏季一过,我们从唐山市区的废墟里扒出来的尸体就成了干尸了,大街上跑着的汽车大箱板内,经常看到有几具支楞着四肢的人体状,真是惨不忍睹啊!
秋天来了,唐山街道两旁的树叶也有几分变黄,天也有了几分凉意。这个季节,本来应该是一片金黄的丰收气息,但在1976年的唐山,总给人以凄凉的感觉。更为要命的是,经过一个夏天的冲刷,路边树底下的泥土浮尘都被冲走不少。这时人们发现,在许多的路边树荫下,竟露出不少人的尸体,有的肚皮都变得黑了、绿了,有的被流浪狗挠出了肠子等器官……原来是地震发生后,有的市民信奉人死后尽快入土为安,又因为当时顾不得许多,根本没有什么运输条件,自己就近急着想办法把故去的亲人掩埋了。直到震后几年过去,还有市民一到地震纪念日那天,就在路边的树底下烧纸,弄得整个市区烟雾缭绕。这种情况也不知现在还有没有。针对当时出现的情况,救灾部队又派出官兵,逐个地块搜查树下林荫道上掩埋着的尸体,一旦发现死尸全部装袋重新掩埋。随即师医院的医疗队派人进行防疫处理。细一想,从小到大,上世纪六十年代初,正是我的少年成长期,在故乡河北景县生活的那些年里,见过人挨饿受穷的现象可谓最多;七十年代中期正是我新兵入伍的第一年,在唐山抗震救灾四个半月,见过人的尸体可谓最多。八十年代中期我早已跨入军官行列,到老山前线参战一年零三个月,见过人体流血的场景可谓最多。跨入新的世纪,无灾无荒、没有战事的日子,我们可以尽享和平安宁、盛世太平的生活,难得、真好!当倍加珍惜才是。 (未完待续,明天请看第七回)

内容来源:我的卧虎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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