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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的秘密,尽在……

2018-04-15 经济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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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的秘密尽在时间,在时间的魔法和骗术,也在时间的真相和实质。时间把种种妙趣赐给人生:回忆,幻想,希望,遗忘……


人生是过于依赖时间了,但时间本身又是不折不扣的虚无,是绝对的重复,是人心的一个虚构。哲学中没有比这更难解开的鬼结了。


有时候,我觉得我已经活了很久很久,我的记忆是一座复杂的迷宫。有时候,我又觉得我的生活昨天才开始,我的记忆是一片空白。


记忆是我们体悟时间的惟一手段,可是谁能够从记忆中找出时间的刻度呢?


假如一个人不知道自己的年龄,他能否根据头脑里积累的印象来判断这个年龄呢?几乎不可能。有的人活了很久,印象少得可怜。有的人还年轻,印象却很丰富了。如此看来,寿数实在是无稽的。我比你年轻十岁,假定我们将在同日死,即我比你短十年寿。


但此时此刻,我心灵中的体验和大脑中的印象比你丰富得多,你那多活了的十年对于你又有什么意义呢?它们甚至连记忆也不是,因为抽象的绝对时间是无法感受因而也无法记忆的,我们只能记住事件和印象。于是,只剩下了一个“多活十年”或“早生十年”的空洞的观念。


难怪柏格森要谈“绵延的自我”,难怪克尔凯郭尔要谈“存在的瞬间”。


2


每当经过我居住过的房屋或就读过的学校,我总忍不住想走进去,看看从前的那个我是否还在那里。从那时到现在,我到过许多地方,有过许多遭遇,可是这一切会不会是幻觉呢?也许,我仍然是那个我,只不过走了一会儿神?也许,根本没有时间,只有许多个我同时存在,说不定会在哪里突然相遇?


总有一天,我要对时间的魔幻作用作出哲学的解说,如不能,就作出文学的描述。


我想起一连串往事。我知道它们是我的往事,现在的我与那时的我是同一个我。但我知道这一点,并非靠直接的记忆,而是靠对记忆的记忆,记忆的无限次乘方。记忆不断重复,成了信念,可是离真实事件愈来愈远,愈来愈间接了。


当我们回忆往事的时候,心灵中总是会出现自己的形象,我们看见自己在某个情境中做某件事。可是,我们真实的眼睛是看不见自己的形象的。那看见自己的形象的眼睛早已不是我们自己的真实的眼睛,而是代表着愿望和舆论的虚构的见证。


记忆是一种加工。一件往事经过不断回忆,也就是经过不断加工,早已面目全非了。


少年人前面的光阴和老年人背后的光阴长度大致相等。但是,少年人往往觉得前面有无限的光阴,老年人却觉得背后的光阴十分有限。


年轻人没有什么可回忆,于是就展望。老年人没有什么可展望,于是就回忆。
我不接受年龄就像有时不接受我的面孔一样。


历史是民族的记忆。民族和人一样,只记住自己愿意记住的事情。


无数岁月消失在无底的黑暗中了。可是,我们竟把我们可怜的手电灯光照及的那一小截区域称作历史。


3


人生的每一个瞬间都是独特的重复。


我时刻听见时间的流逝声。这使我与自己的任何眼前经历保持了一段距离,即使在情绪最亢奋时,也对自己的痛苦和欢乐持一种半嘲讽、半悲悯的态度。


我既沉溺,又超脱。我的灵魂不是居于肉体之中,而是凌驾肉体之上,俯视这肉体的遭际。我降生得不完全,有一半留在天堂,于是这另一半也就不能在尘世安居,常常落入地狱。


人生活在时间和空间的交叉点上,向两个方向瞻望永恒,得到的却永远只是瞬息。


希腊人有瞬时,中世纪人有永恒。现代人既没有瞬时,也没有永恒,他生活在两者的交接点上--生活在时间中。


瞬时和永恒都是非时间、超时间的。时间存在于两者的关系之中。


思得永恒和不思永恒的人都是幸福的。不幸的是那些思而不得的人。但是,一个寻找终极价值而终于没有找到的人,他真的一无所获吗?至少,他获得了超越一切相对价值的眼光和心境,不会再陷入琐屑的烦恼和平庸的忧患之中。


周国平

中国社会科学院哲学研究所研究员,中国当代著名学者、作家、哲学研究者,是中国研究哲学家尼采的著名学者之一。


著有《尼采:在世纪的转折点上》、《尼采与形而上学》、《守望的距离》、《各自的朝圣路》、《安静》、《善良丰富高贵》等。



编辑 / 武亚东

来源 / 周国平哲理散文精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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