尊重游戏规则比输赢更重要——从杭州中院纵火案庭审说开去

昨天杭州中院开庭审理保姆纵火案，庭审中出现戏剧性的一幕，被告人的代理律师因管辖权异议，愤而退庭，舆论大哗。赞赏者认为，这是以舍身砸碉堡式的勇气，为律师权利争取艰难的空间，否定者认为，这是牺牲当事人利益炒红自己的节奏，完全扰乱法庭审理秩序。

斯伟江写了一篇文章，高度表扬了这位律师，并在文末举了一个例子，大意是说公检法律打麻将，不许律师胡牌。而桂公子则针锋相对地认为，不掀桌子，是打麻将的最低道德。我不会打麻将，所以对于两位说的麻将术语并不懂。那就说点儿诉讼规则吧。

提管辖权异议是律师的权利，我举双手赞成。但本案杭州中院显然是有管辖权的，如果认为合议庭存在问题，需要提回避，则需要说明影响公正的理由，再接受裁决。裁决是否对，那么多媒体旁听，也会有判断。当然也可以申请浙江省高院指定管辖或异地审理，但要尊重上级法院的决定。如果什么案子都到最高人民法院提管辖权异议，不等最高人民法院回复就拒绝开庭，那最高人民法院估计只能忙于各地成千上万的管辖权异议了。

斯伟江说这位律师提的“在情理之中，却在法条之外”。也就是说，他做了一些超越法条的事情，勇气可嘉，但未必可取。律师，在司法实践中，应当遵守的是现行法律，这是我们行事的游戏规则，而修改法律是立法部门的事情。我们也可以在庭外提立法建议，但不能以自己认为情理之中的理由去做违背法律的事情，哪怕是冠冕堂皇的理由。法治的原则，就是所有人都遵守既定的规则，而不是随意挑战规则，然后各行其是。

申请38名消防人员出庭作证，法庭不予准许，这是司法实践中的惯性。我并不认为杭州中院的做法是对的，但也不认为38名消防人员全部出庭才符合所谓的程序正义。这十几年来，我一直在做证人出庭的实证研究。以前，中国刑事案件证人出庭率不足1%，绝大部分案件中根本就不没有证人出庭或者不让证人出庭，现在已经稍有改善，但仍不乐观。如此重大的案件，我建议杭州中院还是应当考虑让重要的证人出庭，虽然这些证人并非目击案发现场的证人，但或许能证明因为救人不及时而造成死者死亡原因的一果多因。

记得我在2012年为天津吕同元案辩护时，就遭遇过一审法院不允许我申请的证人出庭，硬判被告人有期徒刑九年。2013年新刑诉法实施后，二审时经我据理力争，合议庭让所有证人出庭作证，他们证实之前的书面证言不实，终于发回重审。再一审时，所有证人又出庭作证，被告人终获无罪。该案件中，证人出庭就起到了非常关键的作用。我让我的研究生做了实证调查，发现新刑诉法实施前后，证人出庭作证率还是稍有改善的，尤其是在重大案件中。但很多基层法院案件数量多，法官压力大，还是怠于传唤证人，很多证人也不愿出庭。

今年11月底在湖南安乡法院开庭审理的吴正戈侵犯公民个人信息罪案，法院进行了三次庭前会议。我作为辩护律师提出六名警察证人出庭，而且这些证人都是非常重要的证人，他们才应当是侵犯公民个人信息罪的主犯，我打算在庭审中盘问证人，以证实没有他们滥用权力，吴正戈根本不具备侵犯公民个人信息的条件，那么对被告人的指控也就瓦解了。但法庭经询问证人，他们都在书面陈述中说不愿出庭。我再申请法庭依法强制传唤证人到庭，法庭也没有准许。不得不说，这是庭审实质化的一个悲哀。

正义不仅要得到实现，而且要以人们看得见的方式得到实现。就算纵火案的保姆罪大恶极，不杀不足以平民愤，但在人民法院确定她有罪之前，她仍是无罪之身，她有权申请调取对她有利的证据，有权申请证人出庭作证。对于这种影响重大的案件，法院考虑的首先应当是公正而不是效率。江歌案死一人，日本调查一年多，开庭七天来审，让证人作证，就算结果让很多人不满意，但我认为程序是公正的。保姆纵火案死四人，调查半年，法院就想在一天里开完，我觉得太草率，要她死也要死个明白嘛。这种案件就要慢慢审，人家辛普森案，一审审九个月，一百多位证人出庭。就连吴正戈案开庭四天还要休庭再开呢。

律师应当遵守诉讼规则，法院应应当尊重程序公正的基本准则。在这件事上，我不站队，光指责律师或光批评法院都有失偏颇。应该说，两者都有问题，都不大遵守规则。而律师群体一味指责法庭，把那位退庭律师塑造成“死磕英雄”，对案件并无任何帮助。有法官在朋友圈指责该律师是“讼棍”，则更是意气用事，你们有没有对自身有足够的反思呢？都是法律人，本应理性平和，换位思考，而不能仅从自己立场出发，人身攻击，让外人看笑话。刑事司法程序不是打麻将，不能娱乐化，而应该本着对生命、自由的尊重，敬畏法律，谨慎行事。

借着杭州中院这次事件，朋友圈里火了另一个案件，“聂海芬被杭州中院以滥用职权罪判处有期徒刑六年”。点击去一看，是两年前的一个帖子，还附了判决书。我看到很多法律专业人士甚至前辈都转发了，不禁倒吸一口凉气。如此拙劣的谣言，怎么能骗倒那么多人呢？伪造判决书，这造谣造到这份上，属于完全践踏规则，唯恐天下不乱了。

这份判决书，槽点太多了。你见过判决书贴照片的吗？没刑拘就直接逮捕？这么大的事情，新闻从未有任何报道？政法委怎么可能书面指示找人背黑锅以满足公众需求，而且该书面文件还被拿到法庭上？小说也不敢这么写啊！而且这个审判长，如果没有记错，应该是民庭的，而不是刑庭的。这份判决书编号第250号，我觉得相信的都是二百五啊！谴责刑讯逼供、谴责冤假错案，希望追究办案人员责任，这些理由都不能支撑任何人去伪造一份判决书，这可是涉嫌伪造国家机关公文印章罪啊！

发稿前，我给这份伪造判决书中所载的丁益律师打了个电话，他一听哭笑不得。这是两年前的谣言了，怎么又被重新翻出来炒了？这是跟杭州中院有多大仇多大的怨呐！我也哑然失笑。如果这边斯伟江、桂公子们在打麻将，有人突然往屋子里丢了一只屎壳郎，有多扫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