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杀骑士团长|流浪画家一夜情
绿茶按|朋友圈被村上新书《刺杀骑士团长》刷屏,也刚好昨天收到上海译文寄来一套,拆封后随手翻开一页,P229页,刚好看到男主人公和妻子分开后,一个人在北海道一带流浪,遭遇一夜情的故事。顺便摘出来与大家分享!
P229 开始
我同柚一起度过了六年最初的婚烟生活(应该称为前期婚烟生活),那期间一次也不曾和其他女性有过性关系。并非完全没有那样的机会。但那一时期较之去别的场所寻求别的可能性,我对和妻共同平稳度日怀有更强的兴趣。况且,即使从性角度看,同柚日常性做爱也能使我的性欲得到充分满足。
然而某个时候,妻毫无征兆地(我觉得)坦言相告:“非常对你不起,我恐怕不能和你一起生活了。”那是无可撼动的结论,哪里也找不见协商和妥协的余地。我狼狈不堪,不知如何做出反应,欲言无词。但有一点——唯有一点——可以理解:反正不能再留在这里了。
所以简单收拾随身用品装进用旧的“标致”205,开始流浪之旅。初春大约一个半月时间一直在冬寒尚存的东北和北海道移行不止,直至车最后报废动弹不得。旅行当中每到夜晚就想起柚的腰肢,包括她肉体的所有边边角角。手摸那里时她有怎样的表现?发出怎样的声音?本不情愿想,却不能不想。有时一边追索那样的记忆一边自行射精。尽管无意那么做。
不过,在长期旅行途中,只有一次同活生生的女性发生了关系。由于莫名其妙的情由,我同一个素不相识的年轻女子一夜同衾共枕——倒不是我主动追求的结果……
事情发生在宫城县海边一座小镇。记得是同岩手县交界处附近——那段时间我天天一点一点移动,经过了好几座相似的小镇。镇名没心思一一记——有座大渔港我是记得的。但那一带的镇一般都本大渔。而且哪里都飘荡着柴油味儿和鱼腥味儿。
镇郊国道沿线有一处家庭餐馆,我在那里一个人吃晚饭。时值晚间八点左右。咖喱虾和家常色拉。餐馆里客人屈指可数。我在靠窗桌旁一个人边吃边看小开本书。对面座位突如其来坐了一个年轻女子。她毫不踌躇、一声招呼也没打就在塑革座位上迅速坐下,简直就像在说全世界再没有比这更理所当然的事了。
我吃惊地抬起脸。女子模样当然没有印象。百分之百初次会面。由于事出突然,我一时摸不着头脑。餐桌任凭多少都空在那里,不存在特意和我对坐的理由。或者如此做法在这座镇上反倒是再正常不过的不成?我放下餐叉,用纸巾擦拭嘴角,茫然看着她的脸。
“装作相识,”她言词简洁,“在这里碰头似的。”说是沙哑而富有磁性的语声也未尝不可,或者紧张使得她的嗓音一时沙哑了也不一定。可以约略听出东北口音。
我把书签夹在正看的书里合上。女子大约二十六七岁,身上是圆领白衬衫,披一件藏青色对襟毛衣。两件都谈不上多么高档,也不怎么酒脱。去附近超市购物时穿的那种普普通通的衣服。头发又黑又短,前面的垂在额前。化妆看不明显。一个黑布持包放在膝头。
相貌没有提得起来的特征。相貌本身诚然不差,但给人印象淡薄,即使在街头擦肩而过也几乎留不下印象的脸,走过即忘。她把薄薄的长条嘴唇抿得紧紧的,用鼻子呼吸。呼吸似乎不无急促。鼻孔微微时而鼓胀时而萎缩。鼻头小小的,同嘴巴之大相比,缺乏平衡。活像制作塑像的人在那一过程中黏土不够了,把鼻子那里削去一点。
“明白?装作相识,”她重复道,“别显得那么大惊小怪。”
“好好。”我稀里糊涂地应道。
“接着正常吃饭好了。”她说,“肯做出跟我亲密交谈的样子?”
“交谈什么?”
“东京人?
我点头。随即拿起餐叉,扎一个小西红柿吃了。吃罢喝了口玻璃杯里的水。
“听说话就知道。”她说,“何苦待在这样的地方?”
“偶然路过。”我说。
一身生姜色制服的女服务生抱着颇有厚度的菜谱走来。胸部大得惊人,衣扣随时可能绷开飞走。我对面坐的女子没接菜谱,看都没看女服务生一眼,只是直视我的脸吩咐“咖啡和芝士蛋糕”,简直就像吩咐我。女服务生默默点头,照样抱着菜谱离去。
“被卷入什么麻烦事了?”我问
她没有回答,只是盯视我的脸,就好像就脸进行估价。
“在我的身后看见什么了?有谁?”她问
我往她身后觑了一眼:正常人正常就餐,仅此而已。新客人也没来。
“什么也没有,谁也没有。”我说。
“就那样再看一会儿,”她说,“有什么告诉我!继续若无其事地交谈!”
从我们坐着的餐桌可以看见餐馆停车场。我的满是灰尘又小又旧的“标致”将在那里。此外停有两辆。一辆银色小型汽车,一辆高背黑色面包车。面包车看上去是新车。两辆都停了好一会儿了。没发现有新进的车。女子想必是步行来这餐馆的。或者说谁开车送来的?
“偶然路过这里?”她问。
“正是。”
“旅行?”
算是吧!”我说
“在看什么书?”
我把刚才看的书给她看。森鸥外的《阿部一族》。
“《阿部一族》。”说着,她把书还给我。“何苦看这么旧的书。”
“前不久住的青森青年旅舍社交室里放的。啪啪啦啦翻阅之间觉得有意思,就直接带了出来。作为交换放下几本看完的书。”
“《阿部一族》没看过。有意思?”
森鸥外《阿部一族》
这本书我看过,重看。极有意思的地方固然有,但也有理解不透的地方——森鸥外到底为了什么、出于怎样的观点写这样一本小说,非写不可?但探讨起来话长。这里不是读书俱乐部。再说,女子仅仅是为了自然交谈(至少以周围看起来如此为目的)而适当提出眼前话题罢了。
“我想有读的价值。”我说。
“人是干什么的?”她问。
“森鸥外?”
她皱一下眉头。“何至于。森鸥外干什么都无所谓。问你,你是干什么的人?”
“画画。”我说。
“画家。”她说
“那么说我也可以。”
“画什么画?”
“肖像画。”
“肖像画?就是公司老总办公室墙上挂的那种画?装模作样像大人物的家伙?”
“正是!”
“专门画这个?”
我点头。
她再没说什么。大概没了兴致。除了被画的人,世上大多数人都对肖像画那玩意儿毫无兴致。
这时,入口自动门开了,一个高个子中年男人走了进来。身穿黑色皮夹克,头戴嵌有高尔夫品牌商标的黑色帽子。他站在门口往店里扫视础一圈,选择同我们隔两张桌的位置,脸朝这边坐下。面向我坐下。他摘下帽子,用手心摸几下头发,仔细打量巨胸女服务生拿来的菜谱。头发剪得很短,有白发掺和进来。瘦,晒得体无完肤,额头聚有仿佛波纹的深皱纹。
“一个男人进来了。”我又对她说。
“什么样的男人?”
我简要介绍了那个男人的外貌特征
“能画下来?”她问
“头像速写那样的东西?”
“是啊,你不是画家吗?”
我从衣袋里掏出便笺本,用自动铅笔迅速画那个男人的脸。连阴影都加上去了。画的当中无需一闪一闪瞟那个人。我具备一眼就能马上捕捉人脸特征并将其烙入脑际的能力。我把这幅头像速写隔着桌子递给她。她拿在手里,眯起眼睛,就好像银行职员鉴定可疑支票笔迹时那样久久盯住不放,而后把纸页放在桌面上。
“画画真有两下子啊!”她看着我说。看样子相当佩服。
“我的工作嘛!”我说,“那,这男的是你的熟人?”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摇一下头。嘴唇闭得紧紧的,表情没有改变。
她把我画的画折为四折塞进持包。她为什么留这东西呢?原因我理解不好。本该揉成一团扔了才对。
“不是熟人。”她说
“可你是在被他尾随,是吧?”
她没有回答。
刚才那位女服务生拿来芝士蛋糕和咖啡。女子仍闭着嘴,直到服务生离开。而后用餐叉分出够吃一口的一块,在盘子上左右捅来捅去,犹如冰球选手在冰上做赛前练习。少顷,把那块蛋糕投入口中,面表情地慢慢咀嚼。嚼罢,往咖啡里加了一点点奶油喝着,将糕点盘推去一边,仿佛说你的存在再不需要了。
停车场新加了一辆白色SUV。敦敦实实,高高大大,轮胎显得坚不可摧。大约是刚才进来的男子开来的。车头朝前停着。后备厢门上的备用轮胎套标有“ SUBARU FORESTER”字样。我吃完咖喱虾。女服务生走来撤去盘子。我要了咖啡。
“长时间旅行?”女子问
“时间不短。”我说
“旅行有趣?”
不是因为有趣而旅行,这是之于我的正确回答。但这种事说起来话长,麻烦
“算是吧。”我应道。
她以看珍稀动物似的眼神迎面看我:“你这人说话只能三言两语,是吧?”
因人而异是之于我的正解。但说起来也同样话长,同样麻烦。
咖啡端来,我喝了一口。味道像是咖啡,而并非多好的味道。但至少是咖啡,且足够热乎。往下一个客人也没进来。身穿皮夹克头发黑白交错的男子以响亮的声音点了汉堡牛排和米饭。
音箱播出弦乐器演奏的《山上的傻瓜》( The Fool On The Hill)°实际作曲的是约翰·列依或保罗·麦卡特尼。究竟是谁想不起来了。大既是列依——我在想这怎么都无所谓的事。因为不知道此外想什么好。
“开车来的?”
“嗯。”
“什么车?”
“红色标致。”
“哪里的牌照?”
“品川。”我说。
她听了,蹙了蹙眉头,就好像对品川牌照的红色“标致”有什么特别讨厌的往事回忆。而后把对襟毛衣的袖子拉直,确认白衬衫的纽扣是否好端端系到最上端,又用纸巾轻措一下嘴唇。
“走吧!”她唐突地说。
随即把玻璃杯里的水喝去一半,从座位立起。她的咖啡只喝了一口、芝士蛋糕只咬了一口,就都双双剩在桌面上,宛如大惨案的现场。
虽然去哪里不知道,但我也随她站起身来。并且拿起桌上的账单,在收银台付了款。她的也一起付了,而她对此连声谢谢也没说,自已那份自己付的动静也全然没看得出。
我们走出餐馆。新来的花白头发中年男人并不津津有味地吃着汉堡牛排,扬脸朝我们这边扫了一眼,但仅此而已。即刻将目光收回盘子,刀叉齐举,面无表情地继续吞食。女子全然对他不屑一顾。
从白色斯巴鲁“森林人”前经过时,我的目光落在后保险杠粘的鱼图案贴纸上。估计是四鳍旗鱼。何必非把四鳍旗鱼贴纸粘在车上不可呢?原因不得而知。渔业相关人士?还是钓鱼能手?
她没说去哪里。坐上副驾驶位,简单指示行车路线。看情形她对这一带道路很熟。或者出身于此,或者在此久居,非此即彼。我依其指示驾驶标致,避离小镇开上国道跑了一阵子,有一家闪着时髦霓虹灯的情人旅馆。我按她说的进入停车场,关掉引擎。
“今天决定住这里。”她宣告似的说,“因为有家难回。一起来!
“可我今晚订住别的地方。”我说,“入住手续办了,东西也放在房间里。”
“哪里?”
我举出火车站附近一家小商务酒店的名字。
“同那种便宜酒店比,这里好得多!”她说,“不就是只有壁橱大小的煞风景房间。”
的确如她所说,只有壁橱大小的煞风景房间。
“况且,这种地方嘛,女的一人来死活不肯接待,因为怕做皮肉生意。好了好了,一起来!”
至少她不是妓女,我想。
我在服务台预付一晚住宿费(她对此也同样没表现出感谢的意思),接过钥匙。一进房间她就先往浴缸放水,打开电视开关,细心调节照明,浴缸宽宽大大。确实比商务酒店舒心得多。看样子女子好像以前也过几次这里——或类似这里的地方——她随即坐在床上脱对襟毛衣、脱白色衬衫、脱半身裙。长筒袜也拉了下来。她穿的是非常简素的白色内裤,也不很新,普通主妇去附近超市买东西穿的那种。手灵巧地绕到背部取下乳罩,叠好放在枕边。乳房不很大,也不特小。
过来呀!”她对我说,“好不容易来这里一回,做个爱吧!”
那是我在长时间旅行(或者流浪)过程中具有的唯一性体验,出乎意料的激战。她一共四次冲顶。可能难以置信,但哪一次都毫不含糊。我也射出两次。但不可思议的是,我这方面没有明显快感。和她交合时间里,我的脑袋似乎在考虑别的什么。
“嗳,没准你好长时间没干这种事了?”她问我。
“好几个月。”我老实回答。
“知道的,”她说,“可那是为什么呢?你这人,看上去也不像没有女人缘啊……”
“一言难尽。”
“可怜,”说着,她温柔地抚摸我的脖子,“可怜!”
可怜,我在脑袋里重复她的说法。给她一说,觉得自己真的成了可怜人,在陌生城镇莫名其妙的场所稀里糊涂地同名也不知道的女子有了肌肤之亲。
做爱与做爱的间隙,两人喝了几瓶冰箱里的啤酒。入睡想必已是后半夜一点了。第二天早上醒来时,哪里也不见她的姿影。留言条那样的东西也没有。只我一人躺在大得反常的床上。时针指在七时半。窗外天光大亮。拉开窗帘,可以看见同海岸线平行的国道。运送鲜鱼的大型冷冻卡车发出很大的声音在那里来来往往。世上空虚的事固然不在少乡数,而像在情人旅馆清晨独自醒来这般空虚的事应该不占多数。
P238 结束
本文选自村上春树《刺杀骑士团长》
上海译文出版社 2018年3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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