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参考丨林达: 抢在美国人之前去古巴
北美峰会期间,奥巴马和劳尔·卡斯特罗的手终于握在一起。美古关系和古巴成为世界焦点。人人都在问:前景究竟如何?
美国的佛罗里达远远向南伸出的一只脚尖,Key West,它古巴距离只有约140公里,古巴却一直是美国人的“禁地”。所以很自然,美国人都在等着“开放”那一刻。就在这时候,出现一个去古巴的机会,我想在美国人旅行古巴汹涌大潮席卷而来之前,先去看一眼它的“原生态”。现在想想,幸亏去了,否则,我对它会有许多误解。对古巴的误解在中国在美国都很普遍,最近在中文网上,我还看到有人把古巴和北朝鲜相提并论,这很好理解:古巴也是个宣称要继续坚持几十年革命体制的国家。而强硬表态后面,古巴已经是一个大幅变化中的国家。
令人印象深刻的是,2014年12月17日,美国和古巴突然同时宣布美古即将建交。电视中,消息传来,古巴小学生们一起欢呼雀跃起来。一个朋友几次向我提到这个情节,他说:“如果是大学生,你可以理解这是思考的结果,可这是小孩子,小孩子不会装,他们只有本能反应。”初来古巴的美国人,都对古巴人对美国表示的好感,感觉意外。在领导人坚硬表态的背后,是古巴人久久期待的历史重逢,他们似乎等得太久,直到最后,老老少少都在盼着这一天到来。
怎么会是这样?
革命前的现代古巴是美国一手打造而成
什么是古巴?站在古巴,最直接的感受是:不论历史跌宕起伏、孰对孰错,它留下的现实,就是西方文化成了古巴文化的主要根源,而革命前的现代古巴,更是美国和美国文化一手打造而成。从长远来说,这种深刻的文化渊源超越了阶段性的政治障碍,使它早早晚晚水到渠成地要回归它的本来面目。同时,古巴人在经历几十年革命之后,也正在否定之否定地面对自己的过去。
改变那个原始印第安古巴的,是西班牙人。1492年10月哥伦布发现古巴,1511年古巴成为西班牙殖民地,古巴印第安人和北美印第安人的遭遇差不多,他们对外来病毒毫无抗病能力,主要死因,是天花麻疹这样的传染病,一百年几番传染病袭击,古巴印第安人基本灭绝。西班牙种植园主开辟甘蔗园,从1763年开始,大规模引入非洲奴隶。此后一百年,共引入七十五万黑奴。与北美状况不同,古巴的黑奴人口比例远远高于北美,到1862年,一百四十万岛民中超过一半是黑人,防止造反成最重要考量。因此,西班牙人有意引入来自不同国家不同部落的黑奴,他们之间语言不通,最终逐渐同化在西班牙语之下。在哈瓦那,我和一个来自美国的拉丁文学教授聊过古巴的文化源头,她是黑人,是来考察古巴黑奴史。
古巴的黑人文化显而易见,尤其是它的音乐舞蹈。还有,因黑人原始宗教的渗透改造,在古巴生生造就了基督教的另一强劲分支。可是,要论塑造古巴社会文化主流的,是欧洲的白人文化。原因很简单,他们是统治者,带来了国家机器、塑造了占统治地位的上层文化,而黑人当时只是奴隶。这是上下层切割分流的文化并行发展。
“古巴文化就是黑人文化和西方文化的结合。”这一点都没说错。
在哈瓦那,拉邦达的萨尔瓦多堡,西班牙人的防海盗城堡上,一排齐齐的大炮还刻着产地西班牙巴塞罗那1796年的印记。从1776年至1791年(恰好是美国独立战争起点到法国革命之间)建立的总督府里,还保存着西班牙总督为准备迎接西班牙王室、按照马德里皇宫布置的殿堂。总督府是最富历史内容的地方,如果说,里面放满了古巴历史上能够引以自豪的精美古董,那么,它们全都是来自欧洲的精品,来自法国,来自意大利,当然,也来自西班牙。连同总督府的建筑本身,虽然可以加上“古巴式”的定语,但是,这就是典型的巴洛克建筑;在哈瓦那的国家美术馆里,古巴美术史就是西方美术史的一部分,写实开始,走向现代派、印象派、抽象,数量有限,不乏精品。油画就是他们的“国画”。
哈瓦那街头85%的建筑是个美古友好时期留下的。
殖民地古巴和北美的英国殖民地一样,和母国关系存在类似问题。他们没有在母国的参政权,却有高赋税。比起北美英属殖民地,西班牙移民在古巴“翅膀长硬”的过程相当缓慢,在美国独立于英国的一百多年之后,古巴精英们才开始造反、要求独立,先是打了十年,死了五万人,在1878年签下合约停战。再一次起事,领袖是独立战争最受推崇的英雄,也是今天在古巴处处可见其画像的何塞·马蒂,他当时已是纽约的一名记者,却偏从流亡的美国返回祖国,投身独立战争,他回去才六个星期,就在1895年5月19日战死沙场。但独立战争经历漫长曲折、大起大落之后,似乎终于有了起色。
古巴在独立战争下动荡不安,1898年1月,美国为保护动荡战局下的侨民利益,派缅因号军舰前往古巴,停泊哈瓦那港。三个星期后的2月15日,军舰大爆炸,三分之一船体被炸毁,立即沉没,二百六十六人死亡。美国归咎于西班牙殖民当局的策划。此前,美国基于自己的独立经验,民间已长期弥漫支持古巴独立的情绪,缅因号事件更激发了这种情绪,最终导致4月20日美国国会通过决议中的“泰勒修正案(Teller Amendment),要求西班牙撤出古巴,并且授权总统使用武力。国会同时宣告,美国无意并吞古巴,宣布古巴有“独立权”。4月22日,美国海军封锁古巴港口。4月24日,西班牙向美国宣战,次日,美国也向西班牙宣战。美西开战。当年12月10日,交战双方在法国签下《巴黎条约》,不是宣布古巴易手美国,而是宣布古巴独立。美西战争插在古巴内战的混乱之中,三年后,稳定下来的1902年,美国正式向古巴和平移交,古巴自此独立。
自此,开启了近六十年的美古“关系密切时期”。它的开端,正值美国工业革命后的危险期,在美国各种法规还没有跟上、劳资冲突不断,极端左翼冲击美国社会,造成社会不安,美西战争中的美国总统麦金利,已经被无政府主义极端分子刺杀身亡。这六十年,从一百多年前的上世纪初起,直至一战、二战和冷战,是世界巨变、美国也巨变的那一段。在这关键的近六十年里,美国依靠自己的制度优势,走向成熟、成功走出了自己的危局。可是,独立后的古巴并不具备这样的制度能力,而古巴在美国推动下发展,速度还要快得多。
独立前,古巴只是西班牙王国的一个远方奴隶种植园,世界上三分之一的糖来自古巴。古巴在美西战争前三年才完全废奴,是个近乎后古代社会。美国的切入,使它直接切换到现代社会。现代古巴的塑造,就是美国文化的延伸。在文化上,古巴接受美国毫无困难,他们的文化源头同样来自欧洲。哈瓦那就在那五十几年里急剧膨胀,形成了今天的面貌和规模。两国的文化源头都是欧洲,但美国的母国是理性思辨著称的英国,而古巴的母国是极端左右分裂、热血沸腾的西班牙。它也没有美国建国时的那一批冷静探索制度、又自律甚严的政治精英。显然,要独立运作一个民主制度,古巴还不具备条件。
古巴引入了有限的美国式民主政治,小小古巴,连国会大厦也参照着美国,抄了一个壮观的古巴版。
两个距离如此之近,面积和制度差异又如此之大的国家,在高速巨变的时代相遇相处,对那个不成熟的小国,充满危机。古巴急速发展,美国的企业家和冒险家们也蜂拥而至,如果说,在美国的制度规范下他们受到越来越多的制度约束,那么在这里他们更可以为所欲为,例如,贿赂官员就有极大空间,呈现出许多现代化快速发展中的负面效应。暴利成为古巴政治家的最大诱惑,还间或以暴政维持暴利。今天回头去看,说实话, 在上世纪初的那一刻,是独立是对古巴更有利,还是让美国持续托管一段,容许美国更为严格的制度延伸至古巴、维持和巩固一段更有利?并非就不是一个问题。但是,那是历史的宿命,“国家要独立,民族要解放”是那个时代的小国们最起码的自尊心。
于是,如同美国在反射英国的制度思考,政治不成熟的古巴,也在反射热烈而政治不成熟、左右分裂对立的西班牙源头;在试图模仿美国制度的同时,也间断发作、有样学样地重复着西班牙军人起事干政的传统模式。反复动荡之后,古巴革命前的最后一任政权,落在了鲁本·富尔亨西奥· 巴蒂斯塔手里,而他正是理解古巴革命的一个关键。
卡斯特罗进行革命的筹款是去美国筹的
巴蒂斯塔活脱就是古巴历史,一个有着中国人、印第安人、黑人血统的苦孩子。在甘蔗园当过收割工,他刻苦勤学,在二十一岁就进入军队,很快升为将军的秘书、助手,熟知军队运作。他曾参与推翻暴政,以中士领袖身份领导“中士起义”、推翻临时政府。古巴政权也曾一度落入激烈反美的社会主义者手中,在巴蒂斯塔参与的几度震荡之后,他在1940年合法被选为总统,在当选总统之前的七年里,他一直是古巴的军事领导人。在第一次担任总统的四年中,巴蒂斯塔表现得颇为开明也颇具执政自信心。他当政期间,媒体可以批评政府,有一定程度的司法独立,他推动妇女参选和一系列社会福利保障。平衡左右,一度深得民众爱戴,曾被看作是民族英雄的政治家。日军对珍珠港袭击三天后,巴蒂斯塔的古巴政府就对日宣战,之后对德、意宣战,他领导的古巴,曾经是二战期间美国的亲密合作者。1942年,他曾把佛朗哥政权称为“法西斯”,认为拉丁美洲应该支持联合国决议去对佛朗哥的西班牙开战。
在这个背后,是巴蒂斯塔似乎弄得国库账目不清。四年后,他选的接班人参与竞选也未能成功。他至少完美实现个人计划,离婚、带新妻子去了美国,过优渥生活,再生四个小孩,其中两个生在美国。1952年,他不甘寂寞想重返政坛,但是,当年的民众支持已经不再。他看看没有希望,于是“西班牙病”发作,在1952年3月10日,大选三个月前,巴蒂斯塔领兵政变成功。他有以前执政期算是不错的记录,更因为世事难料,当时已经处在冷战之中,美国对近邻更有是否能和美国良好合作的考量,所以立即承认了巴蒂斯塔政府。而巴蒂斯塔既以军事政变开端,想来是再也没有“讨好选民”的必要,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完全抛弃自己过去的一切“进步面貌”,从一个原来还有点左右平衡的努力,转为只顾及中上层利益,当然包括了主要是来自美国的外资企业、外国庄园主的利益。这些企业家在美国制度下受到约束,在这里约束经常并不存在。开赌场的黑帮也随之而来,行贿巴蒂斯塔政府。在巴蒂斯塔接任的时候,古巴贫富差距已经极大,三分之一贫困人口,社会撕裂,而巴蒂斯塔并不作改善的努力,社会不公平状况日趋严重。古巴有极度繁荣、快速发展的一面,也有极度贫困的一面。而巴蒂斯塔变得强硬而专制独裁,废除宪法,面对反对声音,一律残酷镇压以待,和他的第一总统任期相比,已经判若两人。
这么七年下来,自然天怒人怨。要反对他的人可以说各种派别、比比皆是,菲德尔·卡斯特罗的“七二六运动”只是其中一支。美古长期关系密切的另一个明证是,古巴各派政治人物,失意时都会流亡美国。菲德尔·卡斯特罗也不例外,他在1953年7月26日推翻巴蒂斯塔的尝试失败(这也是所谓“七二六运动”组织名称的由来),他被判刑,两年后由巴蒂斯塔大赦释放,他随即去墨西哥准备继续革命,革命非常关键的筹款是去美国筹的。
最后,巴蒂斯塔对反对派的镇压越来越残暴,已经到了谁都看不下去的地步。即便还在冷战最紧张时期,肯尼迪在竞选总统期间,还是强烈抨击了艾森豪威尔政府的古巴政策,认为美国不应该再继续支持巴蒂斯塔政府。
到了这个地步,古巴人要推翻巴蒂斯塔,大多美国人早已经一点都不奇怪,甚至都在等着他被推翻。菲德尔·卡斯特罗与弟弟劳尔·卡斯特罗、切·格瓦拉等人一起,又一次卷土重来,终于在1959年获得成功。
古巴许可私人经营饭店涉足旅游业之后,迅速发展。
在美国和古巴将近六十年的“关系密切时期”,不论政治关系如何,从文化上来说,当时美国的几乎所有元素,都以压倒性优势渗入和占据了古巴。从各类产品到体育、棒球,从艺术到文化,从建筑到绘画,从自由的市场经济、企业文化到社会建构,从专业团体、民间团体的构架,到教会、学校、俱乐部等等。因为近,革命前的古巴精英阶层,几乎都有能力把孩子送去美国读书,读高中的都很多。文化上血液里的改变,已经根深蒂固。今天,站在西班牙人留下的古堡上,隔着窄窄海峡,眼前就是那个美丽哈瓦那的全景。今天哈瓦那百分之八十五的建筑,是在那个美古“关系密切时期”建造起来的。
进入哈瓦那市区,街头跑的汽车,一多半是美国五十年代古董车,如时光凝固、恍如隔世。
直到今天,古巴朋友提到革命,都要不断强调,他们的革命和东德、东欧国家有本质不同,他们不是苏联在二战后占领、由外部输入的革命,古巴有自己内在的、需要革命的理由。这也是卡斯特罗一再教育国民的古巴革命合法性:前政权的各种问题和暴政,是革命的理由。实际上,这里隐藏着一个思维陷阱:哪怕有万般理由改变旧制度,还是有一个引进怎样的新制度的问题。在暴政面前,人民有推翻它的革命权利,可是,它并不因此就赋于新政权天然合法性。接下来,还是有新政权何去何从的问题:是进步,完善法治,造福大众,取得自己的合法性;还是重复暴政甚至更退步、彻底抛弃法治、变成另一个暴政?
把“革命”解释成一个奇怪的、不可冒犯的“圣词”,认定那个通过“革命”拿到政权的政府,就可以为所欲为,这只是一种诡辩。其实在巴蒂斯塔倒台那一刻,美国人和古巴人一样,都并不清楚,新政权到底何去何从。
谜底很快揭晓。新政权立即掠夺了全部外资企业、以及四百多家古巴人辛苦创业建立的私有大企业,包括最近在中国紫禁城举行全球鸡尾酒大赛、当时已经创业近百年的百加得朗姆酒公司。私有土地、房产等等,大规模的财产被所谓“收归国有”,私人俱乐部和私人学校一律关闭,这些都不在话下,典型例子,就是一个古巴朋友很激动对我说了几遍的故事:革命后的一个周末,银行关门,在周一银行重开的时候,宣布旧币作废,开用新币。这倒也算了,令人崩溃的是,只有价值200比索的旧币可以兑换新币,超过的钱就全部自动转为废纸。我问下来,当时古巴穷人的确难有两百比索的存款,但是中产阶级、小业主、专业人士、知识阶层等等,拥有超过两百比索的还是大有人在。显然,这不是在法律框架下的改革,而是颠覆法治的退步。这种以革命的名义对个人资产的掠夺,不论赋予多么正当的借口,不论经过多少年,最后还是会回归常识的判断。所以,当我在古巴居然听到有古巴人几次明确地对美国人说:“是我们欠你们的。”真是感觉很意外和震动。
菲德尔·卡斯特罗的架势一拉开,富人、能人、知识分子和专业人士等等,自然感觉这个国家已经无法无天、没理可讲,开始大规模逃离。这已经是1959年的冷战高潮之中,这样的革命已经屡见不鲜,这也是美国当时不敢轻易支持古巴变革的原因:变出来的很可能更糟。
五十年代,美国是古巴糖最大的出口市场,古巴进口商品的百分之七十六来自美国,古巴百分之九十的电话电力设施和服务都是美国公司在做。但是,古巴的单一经济已经打破,一个新行业,古巴旅游业在蓬蓬勃勃发展起来,古巴成了美国人的度假天堂。菲德尔·卡斯特罗当年的雄心就是“真正的独立自主”,不论政治、经济,都不要依赖外国。首先是没收美国等外国资本和企业。西方人都是可疑的,关上国门成一个封闭国家,游客就此绝迹。所以在古巴聊起来,古巴革命的最大受益者之一,就是美国游客掉头转去的墨西哥坎昆了。
国门一关,菲德尔·卡斯特罗就向国民宣布“古巴的真正独立”成功。
自欺欺人的“独立”显露尴尬的真相
1991年,苏联突然解体,古巴鸵鸟式自欺欺人的“独立”立即显露尴尬的真相:多年来,古巴只是苏联的一个附庸。理解古巴的要点:它是一个小小岛国,到今天人口才一千一百万。苏联出于冷战的战略需求,养着这个小国,以比国际市场更低廉的价格大量收购古巴糖,给它低息贷款,更进一步加深了它的单一经济模式。它只是苏联东欧经济圈中的一个甘蔗园,不论在经济上还是政治上,远不是有自尊的独立政权。
哈瓦那革命广场的何塞·马蒂纪念碑。
作为附庸国,母国一旦消失,它即刻进入前所未有的困难时期。古巴官方给了一个名称叫“和平特殊时期”。在1991年那个转折点,苏联主导经济圈的“经济互助委员会(CMEA)”也一起倒了,古巴顿失三十亿到四十亿美元的经济援助,遭遇史无前例困境。到1993年,粮食和副食品极度短缺,平均口粮是二十磅到二十五磅之间,有整整一年,三分之一的日子靠喝糖水度过,有五万古巴人因为缺乏维生素视力出问题。医院里,医生护士常常缺席,地方上的内务部人员和警察也常常顾不上监督反革命和刑事犯罪,大家都找吃的去了。能源供应不足,GDP跌至原来的百分之三十。不仅公共汽车经常开不了,古巴朋友告诉我,当时拖拉机开不动,只能要求大家下乡“像牲口一样拉犁”。不仅如此,单一经济下,它不能生产自给自足的粮食;没有硬通货,也无法从国际市场买到吃的和生活必需品。那是长达三、四年的大饥荒。一个古巴建筑教授出示了自己的两张照片,一张是夫妇二人今天的旅行照,满面红光;一张是“特殊时期”中,饿得干瘦干瘦。
不论冷战哪一方,有一种深深的误解:古巴被苏联援助了三十年,在同一个意识形态之下,应该关系很好。苏联解体、也就是苏古巴脱离时,是不是很依依不舍?共同的意识形态是不是很大程度决定了国家关系、民众感情?我在即将离开的前一天,问了我的古巴朋友。他摇着头说,并非如此。在突然断奶的那一刻,对古巴当然是立时三刻就生死攸关的晴天霹雳,但是熬过去之后,古巴人庆幸这样的脱离。这里有国家领导层和民间的不同原因。对古巴的误解,通常都是领导人掩盖了自己百般矛盾的心态,习惯以拉美式的夸张表现政治自尊,对外界传递了误导的信息。古巴领导人,尤其是菲德尔·卡斯特罗的讲话,激情四射,也坚硬得给人留下朝鲜印象。
实际上,古巴的转变从苏联解体就开始了,每天都在变化中。
就领导层的苏古关系来说,古巴革命其实很晚,1959年才革命。“猪湾事件”以后,它才痛下决心进入苏联阵营。所以,那已经是六十年代初了。而两国合作,其实不断发生摩擦。仔细去看,主要是两国地位不同。古巴在苏联极其主导的“经济互助委员会庇护之下,就像古巴人在古巴政府安排之下的地位差不多,有口基本的饭吃,但苏联不希望它有政治自主权。革命后,古巴领导人还非常年轻任性,不管不顾的拉丁脾气上来,就一定坚持输出革命。除了切·格瓦拉在玻利维亚颇为个人化的输出革命之外,古巴自作主张地向安哥拉、纳米比亚、尼加拉瓜、埃塞俄比亚等国派出军队,军事支持了古巴领导人认为是正义的一方。例如1975年,古巴向尼加拉瓜派出三万五千个士兵,介入他们的内战,连招呼都没给苏联打一个。而苏联毕竟是个大国,要考虑冷战中的大局平衡,并不希望大局不稳的时候,就在自己无法掌控的地区全面开花。对苏联来说,古巴只是全局战略下的一枚棋子,例如,苏联在古巴部署导弹。在和美国谈判之后撤出导弹,并不需要古巴同意。在撤离导弹同时,还要求古巴交回以前援助古巴的一些其他武器,这使得古巴领导人认为,苏联根本无意在古巴受到威胁时,尽老大哥的责任保卫古巴。
在民间,就是另一回事了。古巴对俄罗斯的民间文化接受度,远不如中苏之间。中国现代化进程中,自认“进步”那一代深受俄国影响,续上了1949年后短短几年的中苏友好,造成了几代中国人深重的俄罗斯情结。俄罗斯文学、歌曲、艺术,影响经久不息。而古巴在近六十年的“美古特殊时期”中,已有美国文化先入为主、深深扎根,而热情奔放的拉丁性格、音乐舞蹈,其风格和俄罗斯的深沉厚重也差别太大,在革命前,古巴和苏联风马牛不相及;革命后虽然也派了不少留学生去苏联,但是,在古巴民间,俄国文化几乎了无痕迹。一个退休女教授说,“有一次一个苏联人拥抱我,然后,竟然哭起来”,对古巴人,这个太不好理解。“苏联人给我们留下了什么?”她说,“几栋难看的建筑而已!”哈瓦那有一栋巨大无比的现代建筑,是苏联时代留下的,状似机器人,被古巴人频频嘲笑。反倒是苏联解体之后,普京说我们俄国人在这里那么久,连一栋东正教教堂都没有,实在说不过去,在他 要求下,古巴政府才拨了块地给他,建了一栋完美的东正教小教堂。后来我才发现,在古巴人的嘲笑背后,竟是几十年的怨恨。苏古走近后,从1962年开始,古巴就实行基本食品和生活品的配给。这个购买配给品的“购物证”,就像我们小时候的“购粮证”,一直保留和使用到今天,今天的古巴人还在用它购买低价配给品,多数人还是靠它过着非常简陋的生活,古巴人把购物证叫做“俄国本子”。
革命初期逃亡者留下的一切私人财产全部没收后,部分分给了穷人,大量赤贫人口受益,自此古巴“平等地”为每个人提供一个“最基本生活保障”,也没有任何生活富裕机会,听上去,革命的诡辩理直气壮,失去最多的是外国企业和百分之十的富人,但是穷人受益了。而破坏法治的恶果,是开启了政府可以为所欲为的先例,最后侵害每个人的利益。
古巴街头随处可见美国50年代古董车。
光鲜的旅游广场后面是大片破败不堪的“好房子”。
不仅是物质生活匮乏,还有集体化、再教育和改造。1961年6月,菲德尔·卡斯特罗在为时三天的知识分子会议上宣布:“革命的,什么都可以;反对革命的,一点都不行!”可是,什么是“反革命”呢?法律上没有界定。不久,一批专栏停掉,一些杂志关门。
在猪湾,有个国家博物馆,古巴人笑着说,在拉丁语里,这应该是“野猪湾”。那是刚刚革命之后不久,一批逃亡的古巴人不甘心被掠夺,在美国的背后支持下,一次失败的“打回来”。猪湾事件之后,当时才七百万人口的小国,古巴政府立即把几万人送进监狱,虽然其中大部分很快被释放,但是到1965年,菲德尔·卡斯特罗承认,还有两万政治犯在押。批评政府和提意见都可能入罪,古巴人当然会问,这和被革命推翻的巴蒂斯塔暴政,区别又在哪里?不久后,古巴政府又以“征兵”名义办军事化劳改营,勒令报到接受“再教育”,一下就又关了几千人,而且人数不断增加,直到被“应征接受再教育”的作家、教授越来越多,1967年,引发“古巴作家艺术家全国联盟”强烈抗议,菲德尔·卡斯特罗才宣布解散了劳改营。
更有生活的无数限制和困扰,例如想买点东西,随着领导人对意识形态不同时间的不同感觉,私人摆个小摊卖点菜的自由市场,一会儿可以,一会儿又要取缔。1968年,继革命初的没收大企业,又有五万五千个小业主的那点“小业”,被国家以一句“国有化”就掠夺干净。还有,古巴每个城市家庭都只容许有一个住房,多余的都在革命初期被没收。
革命后的古巴号称百分之九十几的人都拥有私人住房。但是一个建筑教授说,其实这些住房产权不明。因为你可以住着,不交房租,但是没有买卖和出租的权利。再细聊下去,大多数古巴人都有一肚子关于房子的苦水,有的老人爬不动楼梯不能住楼层了,有的孩子大了要结婚,都只能以千奇百怪的办法“换房”,换得千辛万苦。再有,房子既然说不是国家的,就没有人管修。而国家工资给的“基本保障”真的是很基本,修房肯定修不起。所以,哈瓦那光鲜的旅游广场和旅游街区后面,就是大片大片破败不堪的“好房子”。也就是说,革命前,都是非常好的公寓楼,几十年只用不修,普遍破旧。不少房子破到接近废墟的程度。记得第一次进哈瓦那市区,就进入一片破败,关键是,还看得出它们曾经的繁华,旁边的古巴人看着我惊愕的表情,笑着说:“欢迎来到哈瓦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