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网原创 怀旧不应成为对过去的美化、对当下的无能。
作者|曾于里
青年文化评论者
港乐竞演综艺《声生不息》正在热播中,一首首广为传唱的粤语流行歌曲,将观众带回1980、1990年代。怀念“1980-2000年”的文化,逐渐成为中文互联网的风潮。 “爷青回”一度是B站的年度弹幕热词,它们更多出现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电视剧上;豆瓣小组“假装活在1980-2000年”,集结了超过13万的“时空旅行者”……甚至,人们怀旧的也不再是有些遥远的过去,2022年的今天有人说,开始怀念2019年……人们往往是借“过去”浇“现在”心中之块垒,只是怀旧之于现在究竟意味着什么:解药还是致幻剂?为何怀旧
英文的“怀旧”(Nostalgia),源自两个希腊词根的组合,“返乡”/“回家”(nostos)和“怀想”/“伤痛”(algia),也即对家乡的怀念而生成的伤痛。怀旧,最早是一种“病”,肇因是“思乡”。在17世纪,“怀旧病”被一名瑞士医生发现。彼时在瑞士的异乡雇佣兵因持续想家,出现了种种消极负面情绪,“一种毫无生气的、憔悴的姿态”,“对一切冷漠”。于是,在1688年发表的一篇医学论文中,瑞士医生将因背井离乡而产生的身体上的痛苦称之为怀旧或思乡病。这种观念影响一时,人们一度将怀旧视为一种可以治愈的生理疾病。随着病理解剖学的发展,19世纪的人渐渐意识到怀旧病不是生理疾病,而是心理和精神疾病。到了20世纪中后期,随着工业化进程的不断推进,社会瞬息万变,怀旧的范畴不断扩大,不再局限于对家乡的怀想,而是对“过去”。1961年的《韦伯词典》这样定义“怀旧”:第一个义项是“思乡病”,第二个义项是“一种惆怅或过分感伤的,有时不正常地渴望回到或重现过往某个真实或浪漫想象中的时刻,抑或是一去不复返的情形和场景”。怀旧,是在“追忆似水流年”,怀念过去的某个场所、某种情境、某个物件、某种生活状态。 如果说怀旧最早是“思乡病”,那么进入现代化社会,“变化”成为人们生活的常态。过去是车马邮件都慢的“慢时光”,现代化则是只争朝夕、天翻地覆的“快时代”,总有被甩下的人、有落伍的人,过去的经验可能一下子失效,自由带来的不确定性让人惶惑,长远的预期越来越难建立。这有可能造成文化的断裂、意义的无效,从而导致人们精神的迷失。于是,人们怀念那个稳定的、具有连续性、可预知的、确定的“过去”。哈佛大学教授斯维特兰娜·博伊姆在《怀旧的未来》一书中说,“怀旧的表现是进步目的论的副作用……在一个生活节奏和历史变迁节奏加速的时代里,怀旧不可避免地会以某种防卫机制的面目再现”。 如此我们也能理解,为什么时下那么多人怀念“1980-2000年”。千禧年后,中国社会迎来经济上的高度发展、物质的丰富、选择的多元,对于在“1980-2000年”期间度过儿童时期的人来说,他们当下或许正遭遇着时代转型的阵痛,诸如就业的艰难、房价的高企、职场的高压、阶层跨越的困难、婚丧嫁娶生儿育女巨大的经济成本、疫情带来的强烈不确定性,林林总总令人焦虑、无所适从。| 法国摄影师Yann Layma镜下的中国八十年代在恐惧、不确定、焦虑的环境中,人们便倾向于怀旧,“重新体验过去生活的片断,以增加对现有环境的适应能力,并协助达到自我完整的目标”。大家“假装活在1980-2000年”,好像那个时候天是蓝的,云是白的,电风扇的风吹过发梢,少年们在炎炎夏日里吃着西瓜、看着动画片……岁月无忧无虑。怀旧,既是“疾病”的症候,也是“疾病”的解药。在一个想象中的美好空间里,获得暂时的逃避、身份的认同,或者重建积极情感。只不过,“解药”有效吗?亦或者,怀旧根本不是解药,而“致幻剂”?这取决于人们怀旧什么:真实的,还是虚拟的。很多时候,怀旧意味着对过往的修复和美化,把“历史的发明”当成“历史的真实”,剔除过去种种不完美、有瑕疵的地方,让一切显得完美而纯粹。譬如人们“假装活在1980-2000年”,怀念那个时候的“乡下生活”“田园风光”,而此前李子柒的视频大火,正在于她的视频满足了我们这一心理。李子柒以短视频的形式,记录一日、两人、三餐、四季的隐居日子;她镜头下的乡下的田园生活,原始、纯真、质朴、唯美。但不难发现,怀旧里的“诗意田园”存在的种种破绽。 正如雷蒙·威廉斯所言:“劳作的乡村从来都不是一种风景。风景的概念暗示着分隔和观察。”土地和劳动生产被剥离出利益关系,而被组织到风景消费之中,静谧、安详掩盖了农村背后的现实问题。在李子柒的视频里,看不到田园旁边破落的草屋、肮脏的旱厕等......我们并不是指责李子柒,而是强调我们所怀旧的过去,有着浓浓的一层滤镜。事实上,在“假装活在1980-2000年”之前,“假装活在民国”才叫一个流行,这股潮流从2010年前后蔓延到现在。在民国粉眼里,民国有一种“范儿”,有一种独特的“美学”,它往往包含这些元素:梳得一丝不苟的上过发蜡的背头、用旧磨损的皮包、百乐门的歌舞厅、黑胶唱机、爵士音乐、街上昏黄的灯光、奥斯丁轿车、沿街低玻璃窗配小窗帘的商店……关于民国先生、民国太太的掌故也非常多,广泛地流传在通俗读物、电视节目、网络节目中。风骨、节操、独立、自由等是这群先生小姐的共有品质,指向的是一个思想自由、大师辈出、精英涌现的民国意象。有学者认真考证了很多民国名人轶事,发现至少一部分是以讹传讹,但它们很有市场。真实的民国,的确有“民国范儿”的那一面,比如在上海的英租界、法租界,灯红酒绿、十里洋场;但一旦走出这一隅,则可能处处是“乱世”,毕竟民国的大背景是政府无能、军阀混战、外国入侵,各方势力角逐,暗流涌动,风云变幻。在怀旧里,那个饥馑、时疫、动乱、流民的民国不见了。所以,此时的怀旧,与其说是现实困顿的“解药”,毋宁说是饮鸩止渴的“致幻剂”。在消费主义的运作下,这种“致幻”的怀旧源源不断生产出来,怀旧电影、怀旧音乐、怀旧服装、怀旧读物、怀旧旅游、怀旧纪念品等,“怀旧”被具象为某种商品,成为消费的催化剂。值得警惕的是,怀旧不仅为资本所用,也可能为错误的意识形态所用。博伊姆在《怀旧的未来》用“修复型怀旧”概括这种充满杜撰的怀旧,她忧心忡忡地指出,修复型怀旧最坏的结果是:导向政治极化。 “修复型怀旧有两个叙事情节——恢复本源和密谋理论,这是靠右翼通俗文化培育的现代民族主义极端案例特有的。极端的密谋理论拥护者凭想象认为,‘家园’是永远受到围城的,所以要求保卫自己,反对搞密谋的敌人。”譬如如今西方世界右翼崛起,每一个极端右翼都有共同的口号“让XX再次伟大”“恢复XX的荣光”,通过想象过去来补偿当下的失落。实际上,所谓的“荣光”,是建立在偏执狂式的怀旧基础上的。 怀旧更多是“忆甜思苦”,其实也有一种规模化、集体化、运动式的怀旧,是“忆苦思甜”,放大过去的屈辱,凸显当下的合理性。 对过去的怀念,指向的往往是对当下逃避。它的潜台词是,“何以至此”,有疑惑、不解,可能也有着不满。如果怀旧的是儿时、是民国,仿佛现实是一点点变坏的;怀旧的仅仅是三四年前——比如不久前《我无比怀念2019年》成为爆款文,则隐隐指向现实的变化太快,两三年换了人间。 只是,纯粹的情绪宣泄,在坚硬的现实面前,显得绵软无力。但因情绪的激愤,反而给了人们一种“幻觉”——我在借由怀旧表达愤怒,怀旧之后也就心安理得了。这时,情绪仅止于立场的表态,它看上去既有道义上的制高点,又无须付出任何智力上、道德上的代价。姿态本身,往往会掩饰真正的问题。人们在2022年时怀念2019年,仿佛2019年才是值得过的,但2019年就不存在问题了吗?并非如此。2022年不是一夜之间到来,2019年或许已经存在问题的根源。哪怕重回2019年,再来一次可能还会导向现在的样子——一旦怀旧成为遮蔽,而非对根源的反思及纠正,那么人们会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由此可见,怀旧不应成为对过去的美化、对当下的无能。如同齐格蒙特·鲍曼在《怀旧的乌托邦》担忧的,“我们日益丧失了关于未来美好社会的各种方案的信心,并认为这些方案的结果即使不会比‘现在更糟’,也一定不会比现在更好”。只会“向后望”,怀念和感叹过去(不存在的)美好,生硬地割裂过往与当下的联系,不去考虑“何以至此”,不去考虑“将来怎么办”,那么痼疾依然根深蒂固、问题还是岿然不动,时代是难以向前和进步的。 因此,重点不是“假装活在”过去某个年代,重点是我们只能、也必须“活在当下”。面对每一次集体性的怀旧浪潮,我们该反思的是:过往与当下是否分享着某些相同的逻辑?我们应正本清源,诉诸于任何改变的可能。它不必是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也可以日常生活中看似微弱的对真善美的坚守——留意身边的美(这就是怀旧里的“从前慢”),帮助身边的弱者(这就是怀旧的“人与人之间的善意”),不平则鸣(这就是怀旧里的“勇敢”)……作为一种个人情感,怀旧的确是一种诱人的情绪,让人时不时就陷入其中。难的是,能够从怀旧中抽离,理性反思,并转化为当下的行为。如果觉得当下与过去相比少了什么,我们就该去争取什么;如果觉得当下有什么痼疾,就应该试着去纠正它——它可能在过去就存在了,只不过在怀旧的滤镜下被忽略了;如果社会不能往前,我们此刻内心嫌弃的2022年,未来的某一天也会有人为它写下颂歌——《我无比怀念2022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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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编|萧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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