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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远不要挑战人心

温江涛 FT中文网 2021-05-07

音乐节100周年的海报为2020年萨尔茨堡的夏天带来活力和色彩


温江涛:2020年在全球疫情肆虐中,萨尔茨堡音乐节的主办方以极大的勇气毅然决定,音乐节线下举办。拥抱人性复杂多变的《女人心》是重头戏之一。



文 |   温江涛



2020年在全球疫情肆虐中,诞生于第一次世界大战后风云变幻的1920年的萨尔茨堡音乐节的主办方以极大的勇气毅然决定:音乐节线下举办。2020年这个不同寻常的夏天,萨尔茨堡一如既往迎来维也纳爱乐乐团、柏林爱乐乐团等一流乐团,以及阿格里奇、基辛、Anna Netrebko、安德里斯•尼尔森斯(Andris Nelsons)、里卡尔多•穆蒂(Riccardo Muti)、 克里斯蒂安•蒂勒曼(Christian Thielemann)、 古斯塔沃•杜达梅尔(Gustavo Dudamel)、 丹尼尔•巴伦博伊姆(Daniel Barenboim)等诸多古典音乐名家,在这个莫扎特、卡拉扬的故乡,这个容留了Cornelius Gurlitt的小城,向观众呈现出丰富的古典音乐作品。正如音乐节总裁Helga Rabl-Stadler在音乐节结束后说到的:“在这个夏天,萨尔茨堡就如同音乐世界的信号标(beacon)”。


受疫情影响,2020年萨尔茨堡音乐节在演出时间和人员规模上都进行了大幅缩减。音乐节传统的订票流程也被打乱,往年观众们需要在当年初就在音乐节官网预定所希望观看的演出场次,并提供支付信息,音乐节会根据预定情况在春季通知订票人预定是否成功。2020年春季正是欧洲疫情的高峰,社交疏离政策考验着每一个人的神经。直到6月疫情得到初步缓解,音乐节主办方才开始询问订票人是否仍然愿意参加,得到确认的观众才能完成购票流程,其余的观众则可以选择退票。


在演出日程设置上,主办方将音乐节时间缩短了大约一半,座位的安排也尽量保证了社交距离。观众在入场和演出结束时都必须佩戴口罩,只有演出进行中才可以摘下口罩。从演出内容安排上,不难看出音乐家们尽最大努力保持了紧凑的演出节奏,使演出一气呵成。音乐家在台上的问候,也变成了碰肘礼。

疫情期间音乐家的问候礼仪:碰子之肘,与子协奏


由德国女指挥乔安娜•马维茨(Joana Mallwitz)和导演克里斯托弗•洛伊(Christof Loy)联袂呈现的莫扎特经典歌剧——Cosi Fan Tutte《女人心》是2020年萨尔茨堡音乐节的重头戏之一。值得一提的是,Mallwitz 19岁便开始指挥莫扎特的歌剧,2020成为有史以来第一位在萨尔茨堡音乐节执棒完整指挥歌剧系列的女指挥家。导演Loy也是少年成名—第一次接触《女人心》时只有12岁,并在2008年首次执导该作品。在疫情的特殊环境下,两人密切配合,仅用短短2个月时间就将这部经典歌剧成功搬上了舞台。


《女人心》上一次出现在萨尔茨堡音乐节是2016年,当时的演出安排在Grosses Festspielhaus(萨尔茨堡音乐节大厅)。那里依山而建,拥有世界最宽大的100米舞台,整场演出的舞台和服装设计富于古典优雅。


2020年疫情期间的演出场地变为较小的Haus für Mozart(莫扎特厅),演出布景和服装设计都采用了现代简介抽象风格。为了避免幕间休息造成的人员流动,制作者将音乐和剧情也做了重新编排,整场演出时间控制在2小时,取消了幕间休息,乐队的规模也随之缩小。对这部近乎完美的作品进行任何修改都是使人痛苦的,不知是由于剧本重编剧情压缩的原因,还是因为排练期只有2个月时间,抑或是疫情对音乐家日常练习的影响,演出效果无论是音乐的编排还是演唱者的表现,都显得平淡而匆忙。但无论如何,在2020年这个特殊的夏天,能够在萨尔茨堡上演该剧本身,就如同Helga Rabl-Stadler所说—是整个古典音乐世界的“信号标”。


2020年萨尔茨堡音乐节《女人心》海报




01

缘起

从莫扎特的创作

到Busch的演绎


《女人心》是莫扎特晚期创作的喜歌剧典范。虽不是莫扎特最有名的歌剧却是他最优美、最充满人情味的精彩作品之一,首演于莫扎特离世前一年的1790年的维也纳。彼时,莫扎特已经从尘世送别了父亲和两个孩子,正处于疾病和贫苦的困扰中。尽管有很多资料声称该剧是在神圣罗马帝国皇帝约瑟夫二世授意下创作的,但是最新发现的档案似乎并不支持这个说法。有趣的是,莫扎特同时代的作曲家安通尼•萨利埃里(曾出现在话剧《Amadeus》、1986年人艺版《上帝的宠儿》、1985奥斯卡获奖电影《莫扎特传》中的作家笔下莫扎特的仇人)也曾试图为该剧本作曲,但是并没有完成。


《女人心》的题材融合了薄伽丘、莎士比亚剧作中的“段子”,描写恋爱中的两位军官对爱情的憧憬和赞美。剧中“过来人”阿方索奉劝两位年轻的军官不要对爱情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并打赌安排他们假装应召参战,然后乔装返回对方的家乡,勾引对方的未婚妻以证明她(们)不忠于爱情。在聪明的女仆戴丝碧娜的配合下,经过一番周折,两人都成功追求到了对方的未婚妻。直到最后一幕,在伪装成公证员的戴丝碧娜的见证下,当两对成功交换未婚妻的新人即将成婚的那一刻,小伙子们不得不卸下伪装揭穿这个把戏。在美妙的音乐中,恋人得到了对方的宽恕,他们在众人的祝福中开始新的人生。


该剧1790年1月在维也纳Burgtheater(城堡剧院)首演获得成功。但是仅上演5场之后,就因神圣罗马帝国皇帝约瑟夫二世的离世而中断。此后,在1790年夏天又演出了几场后,就再也没有在莫扎特的生前上演。在此剧之后,莫扎特在人生旅程的最后一年又完成了《魔笛》(莫扎特生前完成的最后一部歌剧)、为纪念神圣罗马帝国新皇帝利奥波德二世加冕的《蒂托的仁慈》(莫扎特生前最晚开始创作的歌剧)两部作品,这两部作品也是萨尔茨堡音乐节以及世界各大歌剧院的保留剧目。


莫扎特死后的十九世纪和二十世纪早期,《女人心》一度因为其题材受到观众的摒弃,直到二十世纪中期以后,才逐渐又得到世界各大歌剧院和观众的喜爱。


《女人心》的录音版本众多,从Busch、到卡拉扬(1954,在其备受争议的美国之行前一年,接替福特万格勒成为柏林爱乐团终身指挥前两年)、伯穆(1963)、索尔迪(1974)、穆迪(1996)等等。其中最为著名的版本之一是由Fritz Busch于1935年英国格林德伯恩歌剧节(Glyndebourne Opera Festival)音乐节演出录制的版唱片。这个版本被著名艺术评论人Michael Walsh在1991年《时代》周刊纪念莫扎特逝世200周年的特刊上赞美为“remains a glory for Busch’s magisterial and loving way with Mozart’s sexiest score”。恰恰是此次演出,为《女人心》重新回到歌剧观众的视野起到了巨大的推进作用。


70年后的2006年格林德伯恩歌剧节上Nicholas Hytner导演的版本也是该剧最出色的演绎之一,在音乐和故事的推进两方面都极为出色,舞台布景和卡斯也无比赏心悦目。2012年著名莫扎特制作人乔纳森•米勒的伦敦考文特花园版也是出色的演出。


1991年《时代》周刊纪念莫扎特逝世200周年特刊,及Busch于1935年录音的《女人心》唱片




02

洛伦佐•达•庞蒂的传奇


《女人心》的剧本作者是洛伦佐•达•庞蒂(Lorenzo da Ponte),他被莫扎特称赞为与其最为气质相合的剧本作家。他们共同创作了三部歌剧作品,在《女人心》之前两人已经联合推出了至今仍是最为广泛流传的歌剧名作《费加罗的婚礼》和《唐璜》。


洛伦佐•达•庞蒂1749年出生在威尼斯共和国犹太居民区,出生时名Emanuele Conegliano,是家里的长子。在他出生的时代,欧洲普遍存在对犹太人的种种限制。莎翁笔下的犹太人“夏洛克”是贪婪邪恶的代名词。《威尼斯商人》一度甚至被改编成《威尼斯的犹太人》。作为一个名副其实的威尼斯犹太人,Emanuele是今天流行语言描述的典型的 “小镇青年”。为了争取更好的经济和社会地位,Emanuele的父亲在他15岁的时候,将全家改变成罗马天主教徒。而Emanuele也按照当时的传统“接收”了给他洗礼的主教的名字—Lorenzo da Ponte。


改名之后,达•庞蒂在修道院接受教育直至24岁成为一名神父。但是他却不愿遵守教会的繁文缛节,因为和情妇生子等破坏教会风俗的事情发生,被教会驱逐,不得不离开威尼斯。在朋友的推荐下,他通过前文提到的莫扎特的同行萨利埃里,成为维也纳意大利剧院的编剧。与此同时,他结识了莫扎特的赞助人、银行家Raimund Von Plankenstern,通过银行家开始与莫扎特合作。随后,达•庞蒂一度成为约瑟夫二世皇帝的宫廷作家。在约瑟夫二世死后,继位的Leopold二世并没有继续聘用他。为了生计,他只能拿着约瑟夫二世生前写给他的妹妹、路易十四的皇后玛丽•安通尼的推荐信前往法国。


彼时的法国正笼罩在最终把皇后玛丽•安通尼推上断头台的大革命后的血腥与恐怖中,这使达•庞蒂彻底打消了前往法国的念头。故乡威尼斯也是有家不能回,因此他决定前往伦敦,成了一名靠卖杂货和教授意大利文谋生的“敦漂”。此时,他已经又有了新的伴侣和四个孩子。经过一番挣扎后,达•庞蒂在1805年成为伦敦国王剧院的编剧。灾难并没有放过达•庞蒂。仅仅2年之后,他就因为破产被迫举家远渡重洋前往新大陆—美国。


达•庞蒂“美漂”的生活仍然从杂货店和教授意大利语开始,直到再次遇到贵人相助,成为Columbia College(纽约哥伦比亚大学前身)的创始意大利文学教授,和这座常青藤校的第一位犹太人教授,但并没有固定薪水。


1828年,79岁的达•庞蒂成为美国公民。他创建了美国历史上第一座专业歌剧剧院—纽约意大利歌剧院,其设施设计在当时都远超同伎。但是,达•庞蒂的霉运并没有就此结束,仅仅运行两年后该剧院就宣告破产,歌剧院剧场于1839年成为National Theater,其后两次被大火焚毁,直到后来成为纽约大都会歌剧院。


直至他在纽约逝世,达•庞蒂并没有亲眼目睹他所创建的歌剧院成为国家歌剧院。虽然他盛大的葬礼在纽约著名的St. Patrick’s教堂举办,但是今天已经没有人知道他到底葬在哪里。




03

永远不要挑战人心


一个传奇而飘荡的灵魂,从威尼斯的犹太人,到神圣罗马帝国、大革命的法国、日不落大英帝国,直到新世界的纽约。经历了诸多历史事件,留下了众多为人周知的标志性作品,身后却鲜有人知道其名。假如把时间坐标移至二十世纪初的欧洲,这样一个不断挣扎、不断被历史随意卷起而又重重摔下的青年,是否会作出和有着1/4犹太血统的Hilderbrand Gurlitt(笔者上篇文章《从德累斯顿到慕尼黑—找寻迟到的正义》中的主人公)相同的选择,成为希特勒的经纪人?


事实上,不论是Hilderbrand从心底热爱的美术,还是达•庞蒂登顶的文学和音乐,都未能拯救人类的灵魂。从年复一年纳粹纽伦堡游行上的瓦格纳,到德军华沙大屠杀中夜以继日屠杀平民、焚烧医院、烧死病人、强奸护士时播放的长笛和钢琴协奏曲,都只能印证邪恶。


在历史面前,人心也许是经不住考验的;只有社会的良知也许能让人心少面临一些考验。


同达•庞蒂一样,莫扎特也曾周游欧洲列国,但是,这位保持着童真的天才,未如他的剧作家朋友一样挣扎。他的作品如1791年他人生的最后一年写下的第27钢琴协奏曲、《魔笛》、《蒂托的仁慈》、《单簧管协奏曲》一样,往往蕴含着超越历史和命运挣扎的纯净,如同来自另一个无尘世界的声音。


二战中逃亡美国洛杉矶的剧作家布莱希特在名作《伽利略传》中在伽利略走出法庭时,借伽利略学生的口说到:“一个没有英雄的土地是可悲的。”伽利略答道:“不,一个需要英雄的土地才是可悲的。”


莫扎特曾在逝世前4年,用英语为他的好友写下:“Patience and tranquility of mind contribute more to cure our Distempers as the whole art of Medicine”,像极了小仲马为基督山伯爵写下的结局—“等待和希望”。


2020年萨尔茨堡音乐节《女人心》的导演Christof Loy在回答提问时说道:“《女人心》让人拥抱人性和人生的复杂多变,使人昂起头迎接未来。”


2021年仲夏,Mallwitz和 Loy将再次带着《女人心》回到萨尔茨堡音乐节大厅,今年也许有更多的幸运者可以亲临现场领会那来自人心的拷问。



本文仅代表作者观点

作者系清华大学计算机与科学系教授、IEEE Fellow

本文图片由作者提供

责任编辑邮箱:haolin.liu@ftchinese.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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