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杠上的公主和莫扎特咖啡馆的谋杀案
温江涛：20世纪风云跌宕的历史，在维也纳得到了十分鲜活的体现。这座城市对人类历史有着远超其面积和人口的影响。
文 | 温江涛
过去几个月中，感谢FT中文网的信任和厚爱，笔者在本业之余，从个人爱好与游历的角度，撰写了几篇短文与读者分享自己多年来通过阅读、收藏、观展与研究所积累的知识和见闻。
关于纳粹对艺术品的掠夺的一篇刊出后，笔者收到了很多反馈。其中一位小朋友在感慨纳粹的凶残和公众有选择的遗忘、粉饰和漠视之余，也感叹了一战之后“凡尔赛和约”所反映出的人类的“兽性”。只有通过详细探究这些历史侧面的细节，人们才能真正感受到，正是因为这样一纸充满不公的和约，才导致了人类历史上最悲壮血腥的第二次世界大战的爆发。当然，这样的观点是一种广泛被学者、特别是德国学者和大众接受的理论。但是，正如著名学者Victor Hanson所分析的，假如我们将“凡尔赛和约”与其他同时期、甚至其后的某些国际和约相比较，事实并不支持这种理论。
1871年普法战争结束后的“法兰克福条约”不但让德国吞并了阿尔萨斯-洛林地区的将近1700个村落，要求法国承认普鲁士国王为德国皇帝，更要求法国五年之内赔偿50亿法郎，且在赔偿付清之前德国在法国驻军。但法国并没有因此成为下一个战争发动者。
1914年秋天一战爆发德国攻入法国“胜利在望”之时，德国拟定的Septemberprogramm计划吞并大量法国北部沿海地区和比利时，要求法国赔偿德国10亿马克，负担德国军人的养老金，并替德国偿还所有国债。卢森堡和波兰将成为德意志帝国的成员或者缓冲国，大部分现今欧盟的地区成为德国控制下的Mitteleuropa（中欧洲），甚至包括北欧的瑞典和挪威。法国在非洲中部的殖民地也会被德国吞并。
至于各列强强加给中国的各种不平等条约，则更苛刻于战败国在一战后得到的对待。但是，中国没有成为侵略者。
甚至是二战后维持了70年和平的世界秩序，也远比“凡尔赛和约”对德国更残酷：一战后德国并没有被一分为四，并没有被驻军，并没有在核威慑下被“强迫”要求反省和自新，并没有被枪指头告知“you will make Weimar Republic work or else”。
事实上，一战的战胜国虽然在战场上和凡尔赛的大厅里打败并羞辱了德国，但没有确保对德国的威慑促成真正的民族反省。战败的德军得以自己走回德国，政客得以宣扬德国被少数族裔背后捅刀的论调，最终导致二战的爆发。
今天的德国虽然能够一方面“指点”东欧各国的移民政策，一方面“指导”南欧各国的经济政策。但是，一个目标是“keep the Russians out, the Americans in, and Germany down”的核武装的北约保证了德国对欧洲的优势还只能表现在足球场上、Europe’s Got Talent 的节目上。
正如笔者在《永远不要挑战人心》一文中说到的，只有社会的良知才能确保人性不被考验；只有高效和持续具有威慑力的手段，才能让这种社会良知产生作用。
01
茜茜公主的单杠
20世纪风云跌宕的历史，在一个多瑙河边的小城——维也纳得到了十分鲜活的体现。这个常年在各种欧洲十大旅游城市排行榜上排名超过巴黎的城市，对人类历史有着远超其面积和人口的影响。这不禁让笔者想起电影《瓦尔特保卫萨拉热窝》中开头的一段台词，它“在历史上曾经引起了第一次世界大战的爆发”，“对第二次世界大战的结束也是很重要的”。
美泉宫、维也纳爱乐之友协会金色大厅等热门经典是到访维也纳的游客必去的景点，哈布斯堡王朝的宫殿Hofburg（霍夫堡）以及坐落其中的“茜茜公主博物馆”更是网红打卡必选之处。
在电影和传说中不朽的公主身高1米73，体重一直维持在50公斤上下，腰围则是匪夷所思的一尺五。作为垂老的哈布斯堡王朝的皇后，她是众人fascination的目标和一股清流。为了保持身材，她在寝宫里设置了单杠，至今仍能看到。帝国皇后在杠上翻飞的画面不论如何脑补都无法想象。
而她的丈夫Franz Joseph虽然只比她年长7岁，却好像继承了千年的年轮。仅仅一口气念完他的封号就足让人窒息——奥地利皇帝、匈牙利国王、耶路撒冷国王、波西米亚国王、达尔马提亚国王、特兰西瓦尼亚国王、克罗地亚和斯洛文尼亚国王、加利西亚和伊利里亚国王、托斯卡尼和克拉科大公、莫拉维亚总督、萨尔斯堡公爵、布科维纳公爵、摩德纳公爵、奥斯维辛公爵……这后面还有未完待续好几十个。
Franz Joseph和哈布斯堡王朝的其他统治者一样，是一个“非礼勿动”的君主，每当面临艰难的时候，他最喜欢说的就是“让我想想”。这样的拖延战术之下，很多事情就慢慢不用他或者由不得他想了。
他统治下的帝国在疆域和影响力上可以同德国、法国齐肩；所辖多民族人口使用德语、匈牙利语、捷克语、阿拉伯语等多种语言。这样多元多民族的大帝国的开创，却并非出于Franz Joseph祖先的文治武功和雄才大略，而居然更多是小地主式的坚韧经营和一系列战略性的婚姻。拿破仑应不曾想到，哈布斯堡的花烛开疆拓土的能力远超他的大炮。即使是拿破仑第一次战败投降后被认为是欧洲历史上极重要的1814-1815年维也纳和会，当事人留下的回忆也大多是各种宴会、舞会和奸情。直到拿破仑逃出艾尔巴岛才打破这歌舞升平，最终的协议在滑铁卢战役打响前10天才签署。
彼时彼岸，Franz Joseph一直努力扮演着千万人口帝国慈父的角色，虽然经历了诸多感情和家庭的不幸，他仍努力地像个战士一样自律地活着，他作为一个符号似乎成了唯一能够维系奥匈帝国多民族的支柱。
同Franz Joseph一样，维也纳也需要在世人心目中的高大形象。维也纳中世纪城墙位置上修建的Ringstrasse（环形大道）周边云集了诸多精美壮丽的皇家宫殿和各种著名公共建筑。穿梭其中，为到此一游的客人们提供了一个虚构的丰功伟业的视觉线索。在“环内”，是各种王公贵族和富商。哈布斯堡洞房花烛的历史决定了王公贵族数目极其不成体统。而在“环外”则是大量涌入维也纳边缘的小城青年。他们无法承受环内的高房租，只能挤在城外的劳工阶层聚居的街区，工作条件艰苦。但是，他们同样开始享受工业革命和劳工运动带来的假日、舞会、报刊……虽然他们跳的，是抖肩快走的施特劳斯的华尔兹，不是宫廷的盛装舞曲。
士兵一样的国王和单杠上的公主，培养了一个对帝国的未来充满焦虑的王子鲁道夫。维也纳的城中常见到他飞驰的马车。“环内”的人总是困惑，一个几乎无论什么活动都是为他安排、为他等待的人，为什么总是这样着急？
古老帝国回光返照的时期里，从布鲁克纳、勋伯格、马勒，到克力米特、弗洛伊德、茨维格，甚至斯大林、托洛茨基、希特勒、铁托都曾在维也纳生活。据考证，斯大林和希特勒的住所相隔不远。在这样的一座小城，两位未来的死敌，甚至有可能不经意间在同一个咖啡馆、小巷、树林中擦肩而过。犹太复国主义和排犹报纸的印刷机在小城同时开动。此时此处的“大师”云集的密度，恐怕超过了大部分的“世界一流大学”。
02
莫扎特咖啡馆的谋杀案
奥匈帝国僵硬的社会等级、混乱的决策机制、脆弱的国家结构，终于在斐迪南大公遇刺后酿成了第一次世界大战。而奥地利的失意画家希特勒则把世界带入了更深的灾难。
二战后，维也纳短暂被苏军占领，直到1945年9月如柏林那样被美苏英法划分。而“环内”中心区则成为不同于柏林模式的国际区，理论上由四国共同轮流管理，日常采用“four soldiers in a jeep”模式。
战后维也纳Four Soldiers in a Jeep巡逻模式
维也纳的敏感位置和相对宽松的人员流动使其一时成为谍战的战场。在这样的背景下，电影史上著名的黑色电影（film noir）——《The Third Man》顺势而生，被广泛认为是最伟大的英国电影之一。该片讲述一位美国作家Holly Martins因为自己儿时伙伴Harry Lime介绍的一份工作来到战后维也纳。但当他抵达Lime的公寓时却被告知，Lime已经在车祸中丧生。在Lime的葬礼上，Martins结识了两位英国宪兵Calloway和Paine。他还通过Lime的旧友认识了Lime生前的女友Anna。Martins很快意识到Lime的死有蹊跷，并遇到了种种凶险。Calloway告诉Martins，Lime的团伙一直在从军医院盗窃盘尼西林，稀释后在黑市出售。很多人，包括孩子都被假药致死致残。在Martins决定离开维也纳时，假死的Lime出现并很快消失了。第二天，Martins和Lime在维也纳的摩天轮见面，Lime再次威胁Martins入伙。
Martins决定帮助Calloway抓捕Lime。他和Lime相约在一家咖啡馆见面，但是Anna却给Lime报了警。在一番追捕和枪战后，Lime打死了Paine，而Martins则用Paine的手枪击毙了Lime。在影片的最后，Martins又一次参加了Lime的葬礼之后，在街上苦等Anna，而后者则漠然从Martins眼前走过。
此部影片拍摄于1948年，是1949年英国票房最高的电影。它的故事、构图和光线都有强烈的黑色电影特征。画面反差强烈，并大量采用引人不安的倾斜构图。其演员阵容强大，不但有制作过轰动全美的广播剧《世界大战》和被美国电影学会评为百年百大电影之首的《公民凯恩》的奥逊•威尔斯，也包括曾被称为世界上最美丽女演员的Alida Valli。
倾斜构图
Anna和Martins
奥逊•威尔斯饰演Lime
Alida Valli
片中，Lime和谎称埋葬了Lime的Kurz会面在Cafe Mozart。虽然这家咖啡馆在维也纳确实存在，但片中拍摄的其实是不远的另一处。而真正的Cafe Mozart，是剧作家写作该片剧本的地方，位于维也纳歌剧院和著名的Sacher 酒店不远处，正对著名的Albertina博物馆。其历史可以追溯到莫扎特逝世后的1794年。在该片的拍摄过程中，包括奥逊•威尔斯在内的演员和导演等等都曾在此盘桓。
影片中出现的Lime的公寓、车祸现场等处，也都在距离Cafe Mozart附近，Alibertina和霍夫堡、以及茜茜公主的寝宫中间的几条街上。至今在Cafe Mozart的墙上，还挂有电影中的Cafe Mozart华尔兹的曲谱。
Cafe Mozart华尔兹
Albertina周边的街区，见证了Franz Joseph治下维也纳的城市化。而The Third Man的影片，则纪录了战争后残垣断壁的荒凉。
今天的维也纳，当人们在夏日下坐在Cafe Mozart喝着多种多样的维也纳咖啡、享受被广为低估的维也纳甜点时，映入眼帘的中欧夏日的天高云淡和不远处标记着马勒、雷哈尔、克力米特、马克•图温、老罗斯福等耳熟能详的名字的建筑物和博物馆，目送悠闲徜徉的游客的时候，很难想象100年前这里聚集的张力、激情、思潮和社会矛盾。云卷云舒中，借用《瓦尔特保卫萨拉热窝》结尾的台词，“这座城市，它就是维也纳”。
Cafe Mozart的早餐
Cafe Mozart的甜点
今天的维也纳已经没有了100年前的天才的聚集。天才创造的使命似乎也被移交给了硅谷、深圳和北京。这里的人们不再躁动地去创造the next new thing，他们会等着这些新奇的发明被设计和制作出来，运输到不远处熙熙攘攘的Kaerntner Strasse上的某个装修精美的商店中，等待他们的挑选与购买。
珍宝馆中美轮美奂的工艺品
在The Third Man中的奥逊-威尔斯有一段著名的台词：“In Italy, for 30 years under the Borgias, they had warfare, terror, murder and bloodshed, but they produced Michelangelo, Leonardo da Vinci and the Renaissance. In Switzerland, they had brotherly love, they had five hundred years of democracy and peace – and what did they produce? The cuckoo clock.” （意大利在Borgias家族统治下的三十年经历了战争、恐怖、谋杀和血腥，但产生了米开朗基罗、达芬奇和文艺复兴。瑞士友邻如兄弟，500年的民主，只做出了咕咕钟）。
兄弟情和咕咕钟也许是被很多人向往的“慢”生活，如同被众人歌颂的北宋的文化高峰。但是，假如所有的人都过上这样的慢生活，那么又有谁来发明the next new thing？而北宋的文化高峰和审美奇迹，又是建立在多少黎民百姓被异族涂炭的基础上？并不是每个家庭和个人都有选择。
在霍夫堡巨大的建筑群中，茜茜公主寝宫的对面，有一个皇家珍宝馆，游客寥寥。里面既有各种制作精美的工艺品，也有马未都口中的妖怪——比如图中这个传说中的独角兽的角。硅谷、深圳和北京的独角兽被很多人挂在嘴边。这一只不但只是传说，而且更乏人问津。
传说中的独角兽的角（其实为独角鲸的牙）
而就在它的不远处，就藏着希特勒和第三帝国的秘密。
本文仅代表作者观点
作者系清华大学计算机与科学系教授、IEEE Fellow
本文图片由作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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