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访谈 | Ron Carter,每句话都像来自电影
与爵士贝斯大师 Ron Carter 的对谈大约是一个星期前,在广州爵士音乐节演出前夕。如今忆起箇中细节,仍觉每句话都似电影旁白,带有一种胶片质感。
“女士们,不要站在那儿,请坐” ,声音如低音弦震颤般浑厚低沉。Ron Carter 的谈吐中有种长者风度,笃定、精警、幽默,论述时思维缜密,兴奋时手舞足蹈,表态时举重若轻。短短一刻钟,带着与资深音乐家对话的拘谨不安,我尝试以感性、具象的话题化解距离,由此试探他对音乐的观点和态度。
年届八旬,身上有些东西会变得含糊,也有些东西会随之沉淀通透,我很高兴能捕捉到他通透率真的状态,哪怕是短暂一刹。在这个音乐家身上,很难厘清理性与感性,他的言辞凝练利落,态度清晰明朗,却不觉将人带入一个感性语境,饱含诉说感。
也许人经历岁月磨练,会形成一种精神纵深,这时它不再是独奏,而是如重奏般层次分明、众声谐和。贝斯所象征的,可能是人最为博厚的一面。
「 Double Bass
是件无所不能的乐器。 」
Q Marsalis 说过,爵士乐队中,贝斯好比社会中的蓝领阶级,是基石。假如乐器也有个性,你觉得 Double Bass 的个性和气质是?
A 警察。因为他掌控一切,交通的起止、方向、速度,不同的是他开着一辆车。
Q 你曾经是一名有天赋的大提琴演奏者,但碍于种族偏见,最终成为了一名爵士大师。数十年过去,你觉得从事音乐的环境比以前更开放、包容了吗?
A 没有。从六十年代到现在,假如你去看看那些交响乐团的照片,你会发现里面一直都缺少非裔或其他少数族群的身影。
有些音乐学校致力于培育非裔音乐家,不过交响乐团不会因此对他们开放,所以出现了一些专门招收非裔人士的音乐机构,比如 Sphinx Organisation。在伦敦也有一个专门为黑人音乐家而设的交响乐团。所以事情的本质并没有不同,不过是换种方式表现。
Q 为何 Double Bass 能够不被精英化,从而成为爵士器乐家族的长辈?
A 因为 Double Bass 是件无所不能的乐器。它制造节奏、界定音准、维系并调节整个乐队的力度、掌控节拍的变化。它直接决定了一首作品的基调是 Bossa Nova、Funk,抑或曲风相对和缓的情歌。一支传统爵士乐队中,几乎所有音乐要素都取决于 Double Bass。每一晚、每首歌,乃至每个音符都身兼数职的乐器,非它莫属。
Q 在爵士乐世界里,Double Bass 是否在焕发它的第二春?
A 不,是第一春。在每个时刻、每首作品、每处地方,都拥有驾驭以上这些音乐要素的本领,这就是它的第一生命。爵士乐队里,Double Bass 乐手只有一个,而在交响乐团里,七八个人在演奏同一样乐器,试问两者如何相提并论?
「 一切事物都会影响我。 」
Q John Legend 在《爱乐之城》中说 “爵士关乎未来” ,你怎样看?
A 有这个可能性,这取决于你的年纪、你所见证的历史、你所参与的历史,取决于舆论的取向和选择,这都是可能的。
Q 年轻时的古典乐根基是否影响到你日后对音乐的感知、思考和演绎?
A 我无法回答,因为我同时受到两种音乐影响。
对照实验通常要求环境一致,并排除其他干扰因素,才能观察白老鼠的状态。我做不到,因为我是两种教育背景下的产物,而且这个状态持续了六、七十年。如果非要回答,恐怕要回到七十年前,我在十二岁时单纯接触爵士乐,再对比当下,而事实上并非如此。所以我不能断言古典乐根基造就了我某方面的优势。
Q 所以你并没有感受到当中的显著影响?
A 我尽量避免下结论,史学家、歌迷,他们更擅长盖棺定论。一切事物都会影响我,包括此刻我在与你对谈。我回答得是否令她满意?我今晚应否尽量化繁为简,这样她会更易明白?又或者我的表演可能要稍微收敛些,因为她可能会觉得我太莽撞……我会这样调整自己。我也希望乐队能不断作出一些细微的变化,有时效果出乎意料,有时不尽人意,这没有关系,我甘愿冒险。
「 巴赫是为数不多音乐形态
极为本质的作曲家。 」
Q 你有过一系列古典乐的表演和录音,当中不少是巴赫作品。其中一张专辑是以弹拨 Double Bass 形式演奏的巴赫大提琴无伴奏组曲,这是一种眷恋、一种叛逆还是一种致敬?
A 我只是喜欢。每每想到能用音乐表达喜好,我就感到满足。巴赫是为数不多音乐形态极为本质的作曲家,他的音乐能够包容任何演奏家、任何曲式和器乐个性。无论风笛、口琴还是鼓,都表达无碍,并且为之增色。
Q 他不属于任何一个流派。
A 当然不。这些事情交给你们去定论,我不会做。它是我的,也是她的,他的。
Q 为何另辟蹊径选择拨弦而不用拉弓?
A 我不想和别人比拉弓。不瞒你说,我拉得一手好弓,只是别人靠这门手艺为生,我没理由光着双脚登堂入室。同样地,他们也不能和我比拨弦,正如他们不能光脚闯进我的客厅。
Q 巴赫是你音乐生命里的特殊角色吗?
A 在我生命中有很多人和他一样特别,他不是高人一等那种,在我眼里,他们可能是平等的。
Q 你会时常听巴赫吗?
A 视乎场合。假如我正疲于工作,或苦于结账,又或者分神做其他事情时,我不会听。如果这个时候有人来炫耀说, “喂,来听听这张巴赫” , “来听听这张 Miles 的唱片” ,我可能会让他们赶紧拿走。
Q 试想如果巴赫亲耳听到你的演绎,你觉得他会作何反应?
A (手势)冷静……
「 我的工作就是告诉他们,
在这之前,音乐是这样的。 」
Q 你活跃于社交媒体吗?是否享受与年轻人沟通?
A 我乐于和年轻人交流,但我不是一个特别热衷于社交网络的人。很多人乐在其中,但我没有精力、没有技术也没有兴趣去做。
Q 所有事物都数字化、电子化、YouTube 化,你觉得做正式的音乐还有何价值?
A 何为正式的音乐?
Q 符合工业标准的作品?
A 我不知道具体是什么标准,但我有自己的标准。我热衷于做唱片,上周我才和乐队一起参与录音,我十分享受那个过程。
Q 当下买唱片的人越来越少,纷纷转去听串流音乐。
A 没错,我身边的一个技术人员也这么说。他说,Carter 先生,现在都没有人买唱片了,你还做来干什么?我说,总有一天,这些人会想知道这些声音的前身是什么,而我的工作就是告诉他们,在这之前,音乐是这样的。
他们可能会用一日、一周、一个月甚至一年去了解。他们终将厌倦 MP3 和 MP4,转而将目光投向这一块小小的、又圆又扁的薄饼,当唱针一碰,美妙的声音便流泻而出。
Q 我大概五年前开始收集黑胶唱片,我觉得这是一种有留存度的介质,不会降解在信息流中。
A 我不会纠缠在这种概念上,我喜欢过程,我享受结果。每次我走进录音室,出来的时候带着这片扁扁的东西,我把它带回家,打开音响,放上唱针…… 我喜欢听这种东西,而且我会一直做,直到我完全听不见为止。我不在乎其他人是否更喜欢听 MP3,这是他们的选择,我无法控制。
有朝一日,那些制作 MP3 和 MP4 的人会对制作唱片跃跃欲试,因为他们也想接触 “新鲜事物” 。 “嘿,昨天在古董店看见的那张黑胶叫什么名堂?我们不如重新来做这个,我们来录张唱片。” 这种现象已经在发生。
Q 你职业生涯中第一次首演是在哪里?
A 天哪,我不记得了。
Q 你希望在哪里举行自己最后一次演出?
A 我想象过这个情景。当我退休时,我给自己两个选择。一是在一座大音乐厅内,我对着麦克风说 “这是我的告别音乐会。” 第二种,邀请三五好友来到我的客厅,在一切开始前,我说, “女士们先生们,这是我最后一次弹贝斯了。”
Q 你更倾向于哪种?
A 我不会告诉你的,但我肯定你那天不会来。
Q 是否曾与、或曾想过与中国爵士音乐家合作?
A 我还没收到过邀请,但不排除有机会合作。
Q 对于一个爵士乐才植根二十年的城市,你觉得广州的音乐氛围如何?
A 广州创办了这个音乐节,非常了不起。而对于今晚来听爵士三重奏的人,当他们离开时,我希望他们明白,我们三个已经毫无保留。
采访当晚,Ron Carter 与吉他手 Russell Malone、钢琴手 Donald Vega 以 Golden Striker Trio 之经典组合登场。几曲奏罢,Carter 对观众说, “欢迎来到我的客厅”。尽管如此,我仍认为交响乐厅的氛围,对这样温厚淳古的乐声而言有些过于空旷。
好几次演奏前,他缓缓拿起话筒,将乐曲献予某位已经离去的故友。某个时刻,我觉得成为 “传奇” 是件无奈的事。观众从来只会慕名而来,尽兴而归,音乐家则需要见证兴衰、抵受孤寂。
中后段,Carter 以他最擅长的贝斯弹拨即兴演奏了一段巴赫 BWV 1007 前奏曲。耳熟的旋律从低音琴弦中跃出,场上掌声渐起,随即克制地安静下来。我想起巴赫让他冷静的手势,心中不禁莞然。
谢幕时,有同事拍下了他的相片。相片中,Carter 用额头抵着他的贝斯,闭目微笑,像两个互相扶持的老朋友,一身硬骨,把臂并肩,一路走到八十岁。 ■
文 / 梁韵琪
图 / Tammy Jeremy
视频 / 罗彬 李建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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