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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辞】蒋海松:以法之名,叩问毕业后的“祁同伟陷阱” | 湖南大学法学院

2017-06-25 湖湘人文读书会 法学学术前沿


以法之名

 叩问毕业后的“祁同伟陷阱”

湖南大学法学院硕士毕业典礼致辞

                蒋海松     湖大法学院副教授



亲爱的各位同学,各位老师、各位家长:


大家好!


感谢学院给我如此良机,可在诸位爱卿远行之前专门絮叨话别。尽管我知道,毕业致辞是个未必讨好的活儿。你们此刻正在等待的是抛学位帽的狂欢,是吃散伙饭的尽兴,而不是毕业前还要听一位唧唧歪歪的唐僧来灌心灵鸡汤。



昨天某大学还有一位女生因为授位仪式上成功抢吻校长而成为网红,她还气壮山河地说“干了这一票大学就圆满了”,我知道此时此刻,台下有不少女生正对屈院长虎视眈眈,当然,也有不少男生准备来考验屈院长的躲避能力。但按法律程序,请稍安勿躁,你们得先干了我这碗鸡汤,再去干了屈院长那票。


首先要恭喜各位上仙,在岳麓山下,桃子湖畔,经历《三生三世 十里桃花》的渡劫修炼,今日终于顺利飞仙,在毕业的《琅琊榜》上写下自己的大名。让我们以《人民的名义》宣布,你们今天毕业了!你们唱着自己的《欢乐颂》,带着《速度与激情8》冲向未来,空旷的《白鹿原》上,只剩下留守的我们,在《深夜食堂》《思美人》,回忆你们的前程往事。


从我们的法学专业而言,毕业更是一件大事。从刑法的角度,毕业是三年有期徒刑刑满释放,且恭喜各位不再加刑;从民法的角度,是双方诚实信用,三年的培养合同顺利履约。从诉讼法的角度,是审理期限顺利到期,合法宣判,圆满休庭。从经济法的角度,从此你们不再需要我们的“国家干预”,你的行为只被你自己所垄断。从债法的角度,更是你们和我们三年相爱相杀的孽缘债务一笔勾销,从此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临别之际,我只想分享一个问题。这也是毕业后最容易遇到、也是这么多年折磨我的一个问题。借用《人民的名义》,我把它概括为祁同伟问题或者祁同伟陷阱。


在剧中,祁同伟从汉东大学政法系毕业后,被权力报复分配到了一个乡村司法所,当他得知默默无闻的司法所所长也曾经是汉大的高材生,他看到了未来的自己,他崩溃了。他发现高育良老师教的那些法治大道理,根本抵不过现实。


于是他卖身投靠,成了后来那个无恶不作的祁同伟。一个受过良好法律训练的人终于修炼成法治的敌人,这是残酷的法律职业伦理拷问。而且,高育良老师自己何尝又不是这样?课堂上法理学教授的辩证法终于蜕变成政法委书记的权力修辞术,如同今日诸多学官显贵。



这个问题的核心也许是,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显规则抵不过潜规则,法律逻辑敌不过现实逻辑,法治理想早败给权力规训,读了那么多法律名人名言,我们更加过不好这一生。你们都会问,如果毕业后遇到的是一个类似环境,独善其身、坚守法律,可欲吗?可能吗?可行吗?

曾经有不少学生对我说,或许也是因为吹捧,说“蒋老师听了你的课,我很感动,但也很无奈,你讲的那些司法权威、法律信仰,我都认同,可是我只能感动这一个晚上,明天我要回去上班了,我只能按现实行事。”


这些我都能理解,这个问题正好暴露的是一种社会普遍现象,戳破了一些教育的谎言泡沫,让我们正视现实,也让我们共同反思。


对你们来说,诸位今日信心满满,神圣加冕,但是也不必天真认为,你们真的渡劫飞仙,法治指日可待了。诸位别忘了,祁同伟何尝没有在毕业典礼上激情满怀?作为汉大政法系学生会主席,极有可能那一年的毕业致辞还是他做的,此去繁花似锦,仗剑天涯,归来可再是少年同伟?


切换到现实,炮制雷洋案的警察,判取聂树斌死刑的法官,一审判决于欢案无期徒刑的法官,坐镇最高院的黄松有、奚晓明,以及最近司考证上都想遮住名字的那位女部长,哪一个又没有经历过较为良好的法律教育?我承认,这种环境的恶化是祁同伟堕落的重要原因,但是作为一个成年公民,任何人都不能以制度背景为自己的个体沉沦完全免责。

佛教中有个说法叫做“说时似悟,对境生迷”。说起道理来头头是道,可是进入现实就颠三倒四。背法条、谈原理都洋洋洒洒,但一进入现实抉择时,还是难逃祁同伟的魔咒。


或许,从法律知识到法治信仰中间真的隔了九重天。我们最多只能讲一点学一点残缺的知识,却没有精神与灵魂。其实,法治哪里是一堂课,哪里是你们这三年学习就可以解决的?我们的教育真的欠缺语境化的实践,更缺乏可以感染你作出未来抉择的强大精神动力。何况,我们从教者自己都不过是高育良,更多是想做高育良而做不到。


要成为陈岩石还是祁同伟,那依仗你未来在现实中的抉择,仰仗你痛苦的自我修炼。法大的丛日云教授曾在一次毕业典礼上问道“面对可能到来的社会大变局,你将如何选择?当你做出选择的时候,你是不是一个明白人? 我希望,你们在大潮袭来时,选择站在理性一边,文明一边,选择站在人民一边。”


老师给你灌的鸡汤再美好,你今天毕业典礼的承诺再动听,其实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在现实中的抉择。我也不知路在何方,但我知道在未之路的抉择是极其痛苦的,是要付出代价的。

我们都想做一个有理念的人,而又不愿意承担为此付出的代价。我们都喊着法治的口号,却对生活中各种潜规则习以为常,哪怕连按秩序排队,按规则过马路都做不到。用阿伦特的话说,这就是一种“平庸的恶”。用哈维尔的话说,我们这些无权者最大的权力是生活在真实当中。只是这种真实,诸位一定要做好承受苦痛的准备。


我们常以为好人常乐,其实未必如此,做一个所谓有点理念的人,其实从来不是一件快乐的事,而是极为痛苦的事。我们以为读了这点书就开悟了飞升了,其实读了这点书,只会更痛苦。你去看看孔子,自己一辈子栖栖遑遑,如丧家之犬,你去看看柏拉图自己都还被卖做过奴隶,孟德斯鸠、卢梭、伏尔泰等先贤,他们哪一个的书没被禁过?祁同伟放弃得太快,就是因为他一开始就想得图样图森破。


所以鲁迅主张绝望的抗战。“于一切眼中看见无所有,于无所希望中得救。”因为懂得,所以慈悲,因为绝望,所以坚强。


有句话叫做“从善如登,从恶如崩”。要做一点有价值的事,真比登天还难,而顺应做恶,比雪崩还快。时时勤拂拭,莫使惹尘埃,稍加放纵,其实我们都是下一个祁同伟。我并不相信善是如儒家鼓吹的那样是人性的自然起点,而认为善只是一个痛苦修行后仍然可望不可即的终点,犹如我们的法治之路。它遥不可及,所以它才最值得坚守。 


当然,


我的说法还是传统道德教化的老套,如同片中将希望寄托于沙瑞金式的清官。我更期望的是,诸位在不忘初心的同时还能在变法立制上有所作为。不能光靠制度恶化之下有一个个孤绝的个体坚守,而是要能创制一种新的制度规则,让每个人各得其宜。善政比善人更重要,制度比坚守更坚实。古人称,立德立功立言谓之三不朽,而对我们法科学生而言,立法立制才真正的流芳不朽。



(图:湖大法学院壁画,介绍自时务学堂以来变迁史)

  

诸位今年毕业,恰逢湖大法学院的前身时务学堂诞生120周年。回到1897年,梁启超、谭嗣同、唐才常等教员,在我们脚下的土地上只手补天,为变法图强、创建善制舍生忘死,蔡锷、林圭等学生舍命相随,后来多数为推翻帝制、守护共和而流血牺牲。我们的血液中流淌着他们的基因,在推动宪制践行变法的路上,先贤会在天上一直看着我们。



今天岳麓书院中仍然陈列着一块梁启超1922年为时务学堂故址题写的匾额。那时候,师生已经分别26年,蔡锷等大半学生甚至已先他而去。梁启超旧地重游,百感怆然,想起故友学生,潸然泪下,含泪题写此匾。致辞至此,我也不由遐想,多年以后我们师生重逢又是何等光景?


此刻,我看着台下的你们,好多熟悉的面孔,好多温暖的故事。我看见我的弟子夏叶,她是我第一个带毕业的硕士,她当年选择跟我,让我知道“精明利己主义”时代也还有人愿意来读无用的法理学。

 

我看见张艳楠、田盈、李瑶等,他们是我经典导读课上的学生,我当时都后悔我脑子进水了,给部门法的同学讲了一学期的黑格尔《法哲学原理》。可是我错了,他们买了厚厚的参考书,记下密密麻麻的笔记,追着跟我讨论我不懂的黑格尔,之后,我再也没遇到过如此热爱经典的部门法学生;

 

我看见法硕的吴珊、郭诗、陈丽丽、何崇倾、张凯湘、阳亚平、封洁英、何玲、黄蔚元、黄会峰等等,你们固定与我的读书会合作,我带着你们读《法的中国性》,看电影《烈日灼心》,看《追风筝的人》,在微信群里打卡读书……


可是一转眼,你们都要走了,成了我追不上的风筝……往日欢歌如梦,转身万水千山,为师为友,此刻真的好生不舍。还有好多我记得名字或者记不得名字的同学,你们是一束光,丰富了学院的记忆,照亮了我们过往的人生。

 


最后,我唯一能说的是,外面或许有你的四海八荒,但湖大永远是你的三生三世。不管外边有多江湖险恶,这里永远有你的十里桃花。多年以后,不管你功成名就还是流落天涯,我们会一直在这等你归来。


 孩子们,一路走好!记得常回家看看!


爱你们的 浪子海松   

于湖南大学法学院报告厅

2017-6-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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