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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越在传统和现代之间的乌珠穆沁

舒泥 天下溪 北京有机农夫市集
2024-09-08

2015年,当天下溪人与草原项目负责人舒泥找到市集,希望帮内蒙的牧民们找到对接消费者的渠道的时候,我们还不知道即将认识的,将是一个如此生动,鲜活的草原生活画卷。


几年来在和牧民不断沟通磨合对接产品信息的过程,逐渐对他们有了更多的理解也有了更多的仰望,就像舒泥说的“乌珠穆沁人把自己活成了一个神话,一个随时从现实世界里穿越出去的神话。”


而这个神话里,草原是最质朴而忠贞的信仰,自由是永远的追求!


以下文章是转载自舒泥的文字,记录了她眼中的牧民,以及牧民从传统穿越至现代的那些有趣的历程。


今年7月,我们和舒泥也一起组织了草原游学的项目,带大家穿越去草原,去认识文中提到的这些牧民朋友,去了解这些依赖草原而生的人们,千百年来传承下来的,充满智慧的游牧文化。只有了解才会热爱,只有热爱才会保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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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越在传统和现代之间的乌珠穆沁


作者:舒泥


舒泥和乌珠穆沁的牧民们在集室


我看见乌云毕力格和呼日勒苏和以及他们那些年轻的兄弟们骑着马跑过来的时候,我觉得乌珠穆沁人把自己活成了一个神话,一个随时从现实世界里穿越出去的神话。


乌云毕力格和伙伴


今年7月我在东乌珠穆沁旗的哈日高毕举办游学营,合作社主任浩毕斯嘎拉图让他的长子乌云毕力格出面管理他们合作社的营地。乌云毕力格管理游客营地的水平差强人意,却一直喜欢在马背上翻腾,反正这样也好,这是游牧文化展示的一部分。


我最初来到哈日高毕的时候,觉得这个地方没什么旅游资源,在这开发旅游除了公路边一条优势外就没了。这里的草原特别平旷,没有起伏的山峦,没有一棵树,草长得不高,土地干旱,没有河流,少一半的土地是戈壁,戈壁到了夏天不下雨就暴晒,下雨就成了泥潭,因为地近公路又缺乏一个险远之处带给人的诱惑。所以浩毕斯嘎拉图第一次和我说要办旅游的时候,我只是皱了皱眉头。


哈日高毕嘎查位于东乌珠穆沁旗的额吉淖尔镇,这里的人从部落上讲本属西乌珠穆沁,乌珠穆沁是蒙古族的一个部落,和蒙古族的很多部落一样,分成两部,按东西分,因为蒙古族各部曾经游牧迁徙,位置不断改变,实际上今天东乌珠穆沁旗在北,西乌珠穆沁旗在南,西乌珠穆沁旗政府所在地比东乌珠穆沁旗旗政府所在地的位置反而偏东一些,这个位置一直到民国时期才相对固定下来。


乌珠穆沁人的相貌和许多地方蒙古人不一样,高鼻深目,面容瘦削,男子英俊,女子美貌。根据他们自己的记忆和蒙古族历史记载,乌珠穆沁部落数百年前从阿尔泰山游牧至此,所以他们的血统和东部的蒙古族不太一样,如果不是太阳的暴晒,使他们现在看上去皮肤黝黑,他们的肤色原本是特别通透的雪白色。


浩毕斯嘎拉图也如众多乌珠穆沁人一样相貌英俊,仪表堂堂。他上镜率非常高,不仅是自治区政协委员,每年自治区两会都在众多记者面前侃侃而谈,他还被很多纪录片导演选中作为主人公,他卖羊、买马的故事都有人拍摄。他甚至参演过一部电影,这部电影演得是一个返城的知青家庭和一个牧民家庭互相交换十几岁的儿子给对方家庭,一个城市的孩子到牧区受磨练,一个牧区的孩子到城里长见识。浩毕斯嘎拉图就演得这个牧区家庭父亲,他的小儿子演的幼子。在这个电影里,返城知青的儿子毛毛16岁,正处于逆反期,他每天打游戏、逃学、和父母顶嘴。于是父亲把他送到了当年插队的牧民家,这家的男主人就由浩毕斯嘎拉图扮演。如今他的小儿子呼日勒苏和18岁,性格谦和,举止文明,每天开着皮卡或骑着马忙前忙后。我多次跟浩毕斯嘎拉图说:“草原是个适合养孩子的地方,呼日勒苏和这么大的孩子要在城里就跟毛毛一样。”


浩毕斯嘎拉图的长子乌云毕力格比弟弟内向,他的理想是做一个有一千匹马的牧马人。牧马人是乌珠穆沁人的骄傲,曾经是乌珠穆沁最高贵的职业。我曾经听很多人讲起过牧马人的故事,有人说牧马人特别有本事,吃苦耐劳,能走很远的路,冬天睡在野外,有人说牧马人都是歌手,因为跟着马群走得远,去的地方多,还是新闻通讯员,是草原上最有文化的人。


有一次我去访问东乌珠穆沁六十年代牧马的一位老牧马人萨斯仁,老人家果然拿出很多诗集,告诉我,这是他写的诗,曾经在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蒙古语频道播出过。我问他牧马人和其他职业有什么不同,我也想听他讲讲牧马人如何有文化,如何受尊敬,但是他说:“牧马人有权力。”这个答案让我特别惊讶,他进一步解释说,牧马人可以给别人挑马,挑好马还是挑不好的马就是牧马人的权力。这一层我还真没想到。


蒙古马平时放养在野外,需要工作时从马群里套出来,戴上嚼子和鞍子,牧人骑着作为交通工具,或者放牧牛羊。马用上几天又要下班,换一匹骑,换下来的马就要放回马群,和自己的家庭在一起,牧人则需要另外抓一匹役使。蒙古人认为马养得越自由,质量越好,所以马多的地方,人们就尽量让马长时间跑在草原上,少役使。牧马人负责照看下班的马,也负责挑选上班的马,这就是权力。虽然马在马群里自由生活的时间越长,再抓回来就越难驯化,但是蒙古人还是很愿意让马在马群里恢复体力和精气神。


套马的汉子们


如今无论是牧马人的权力还是荣耀都已渐行渐远。乌珠穆沁的牧马人最艰苦的岁月实在上个世纪的90年代到本世纪初的第一个十年,两个同时发生的压力带给牧马人们致命的打击。一个是草场被划分到各家各户,大家独立经营,马群也各家分了,不再放回大群里,牧马人不再作为一个提供公共服务的职业存在。土地承包后,乌珠穆沁地区总体上地广人稀,所以反而相对来说能够接受一家分一块地这种放牧方式。这是因为草原生态系统不平衡,不是每年的年景都一样,土地的类型也不一样,盐碱地、典型草原、山地长的草不一样,而一户牧民,土地在三千亩以上时,这种不平衡可以稍稍弥补。同样是锡林郭勒盟,南部一些人均土地面积只有一百亩的地方,怎么也的留出公共牧场,要不然完全转不开。但是地广人稀的乌珠穆沁,土地分得反而更彻底,而且大块被切成较小的块时还能被容忍。从前,马在一个嘎查,上百万亩土地上自由转场,如今谁家也不会接受上千匹马从自己家草地上走一趟。而于此同时,机动车进入了草原,马本身至高无上的地位一落千丈。


年轻的乌云毕力格想成为一个有一千匹马的牧马人的时候,我看着网围栏纵横的草原,还是觉得那是个不可实现的梦。


在东乌珠穆沁的哈日高毕,有一位人人爱戴的老爷爷大格日勒,他有5个儿子,7个孙子,偌大一个家族,人丁兴旺,年轻的男子汉们生活在草原上,刚性十足。兄弟们在一起有很多娱乐,简而言之就是好汉三项,摔跤、射箭、赛马。这三项运动都是兄弟们的日常游戏,干活的间歇就可以玩,有时长一辈的叔叔们也来参加。大格日勒的儿子中就有一位著名摔跤手和一名以摔跤教练为职业的人。


乌珠穆沁的摔跤手在草原上远近闻名,成绩好的摔跤手也像明星一样在蒙古人的圈子里远近闻名,他们的人品会被人议论,行为举止会被模仿。东乌珠穆沁旗的人一直认为他们的摔跤手比西乌珠穆沁的还厉害,但是这个问题我不敢发表意见,因为蒙古地区自认为摔跤厉害的地方还是有一些,各自都认为自己的摔跤手最厉害。但是两个乌珠穆沁的摔跤手厉害却是公认的。


西乌珠穆沁旗甚至举办过破纪录的2048人的比赛,一共赛了7天,10轮的较量。赢得这样盛大的比赛,冠军米苏拉直到十多年后还声明显赫。如今,他在西乌珠穆沁的体委工作,他上班的体育馆又被称为摔跤馆,有上百摔跤手在里面训练。这些年轻的摔跤手,往往同时也是牧民,他们家里有土地和羊群,还有很多牧场上的工作。而他们的摔跤馆是座宏伟的现代化体育馆,里面不仅有摔跤场、射箭场,也有篮球场地,摔跤手们一休息,就跑去打篮球。


蒙古式摔跤有几个特点,实际上这也是很多蒙古体育项目的特点,就是规则接近实战,不是太讲究公平和客观条件稳定。蒙古式摔跤一跤定胜负、没有重量级、没有循环赛、没有积分,原本也没有时间限制,最近才增加了超时就互相抱住腰快速结束战斗的规则。实战中,虽然最终获胜者往往是身材高大魁梧的人,但是体重较轻的人摔倒大块头的情况也经常发生。因为一跤定胜负,所以参加比赛的选手人数必须是二的倍数。从16人、32人的小规模比赛,直至512人,1024人的大规模比赛。


大格日勒的儿子斯琴巴雅尔也是一位著名的摔跤手,曾经摔倒过一位独孤求败级的高手。那位摔跤手,多年没人摔倒过。斯琴巴雅尔也因此一战成名。他还赢得过一次1024摔跤手参赛的比赛的第二名,两次512比赛的冠军,赢得过大小那达慕比赛几百次。他自己在草原上建了一个摔跤馆,把女儿培养进了国家队,儿子成为自治区摔跤冠军。斯琴巴雅尔的儿子刚苏和是个随和、爱笑招人喜欢的年轻人。他虽然得过自治区摔跤冠军,但是即使在堂兄弟之间摔跤也并非百战百胜,也会常常被摔倒。


当年西乌珠穆沁旗举办2048摔跤手比赛的时候,还按照传统,同时举办了赛马,但是却没办法举办射箭比赛,因为民间几乎已经找不到传统弓箭。不过没几年,西乌珠穆沁负责体育和旅游的干部们就在策划万人的射箭比赛,当西乌珠穆沁的摔跤馆落成的时候,其中就还有射箭的练习场。我问了好几个射箭手,都是普通牧民,我问他们弓是哪里来的?他们说,当时组委会从民间收了好多残弓,牧民琢磨琢磨就把弓做出来了。这件事绝计没有这么容易,在此之前,我特地访问过一位射箭手。一张传统的牛角弓有非常复杂的工艺,单弓骨的制作就要半年多,而粘牛角用的胶是用马皮熬制的,工艺已经失传。不过,乌珠穆沁的文化恢复很多都是这样,没有明确的师承,缺乏文字记载,大家根据各种口传的信息和残存的手艺,就能把它恢复整理出来。


大格日勒的长孙那森那也有一张弓,不是那种非常讲究的牛角弓,但是也属于传统蒙古弓。在他家的房子附近的地上钉两个角铁,就可以拉上一个靶子,兄弟们随时射箭玩。箭靶子原本也是他们自己做的,用毡子圈成一个一个圈,套起来,是活的,箭射中靶心,靶就掉下来,射得越准打掉的圈越小。那森那甚至属于一个射箭俱乐部,但这不是城市里那种高消费的射箭俱乐部,而是牧民们自娱自乐的组织。有一年夏天,我在他家住着,一天清晨,来了很多兄弟,都是爷爷的孙子,大家在一起摔跤射箭,把放牧的工作放在一边,只剩下阿爸和额吉老两口干活,但是阿爸也很快加入到摔跤手行列,直到额吉实在看不下去,说了一句,兄弟们迅速地散了,其实大家玩的时候,就心中有愧。我把他们娱乐的照片放在朋友圈里,一个朋友回复说:“玩得好高大上!”乌珠穆沁人的日常娱乐就如此高大上,有传统、有文化、有体力、有技术、有礼节。那一天,我觉得这个地方做旅游有希望。


大格日勒的另外一个孙子那木斯仁可以自己调教赛马,他十一岁的儿子是一个赛马手,家族中的男子都有喜欢驯服烈马的爱好。如今在草原上,蒙古族传统文化日益萎缩,草原上看到一个拿着套马杆的男人都不容易的时代,在一个家族之内,就能有摔跤手、射箭手、赛马手、驯马师和小骑手,有时候我觉得保存这样的传统太不易了,但转念一想,这就是乌珠穆沁人本来的生活。


如今有一种旅游形式叫做“游学”,是一些公益组织和教育机构最先发起的。他不同于传统的旅游,不是以游客为中心的营造各种娱乐项目和伪文化,而是包含自然观察、自然体验、环境保护、文化传承、社区营造各种理念的旅游并带有教育色彩的活动。恰好我在北京一直在一家公益教育机构对此有所了解。我开始尝试移植这种旅游形式到哈日高毕。


乌珠穆沁蒙古人非常聪明,他们和现代社会并不脱节,而且努力融入,并且努力维护自己的社会和经济地位。但同时他们也在努力传承传统,不是苦苦支撑,而是一直在想各种办法让他们的传统在现代的经济、政治、文化环境中找到立足之地。


牧民自己开发的酸奶糖


在移植游学项目之前,我已经在和哈日高毕牧业合作社一起做其它工作,这里面最重要的就是帮他们卖羊。乌珠穆沁羊是目前国内少有的通过农业部认证并推广的本地牲畜品种。在中国的农牧业现代化过程中,很多的农作物和牲畜品种都是外面引进的,主要原因是两个,第一是市场销路好,第二是外来种畜的卖价高,推广这种牲畜有巨大的利益。在这种力量的推动下,很多本地牲畜和农作物品种日益萎缩,但是也有人为之努力。浩毕斯嘎拉图坚信蒙古人的羊是好品种,坚信乌珠穆沁羊是好品种。事实上它也真是,蒙古人是游牧民族,是东北亚到中亚、东欧的各种游牧民族中最强盛的一支,他们能培育出最好的牛羊这是毋庸置疑的,但问题是他们的牛羊肉产品是否有优秀的市场表现,是否有畅通的通往市场的渠道,是否能卖出好价钱,是否受到了原产地和品牌保护,答案是,没有——这些事情上输给了外来品种。


乌珠穆沁草原平旷,冬季严寒多风,这样的土地上只有体格最强健的动物才能活下来,并且繁育生息。乌珠穆沁羊个头大,体格健壮,腿长,耐严寒,饲养成本低,相对而言很多引进的羊种都很难伺候,需要人工饲喂,而且非常容易在冬季冻死或流产。仅这一条,乌珠穆沁羊在乌珠穆沁草原上饲养经济上就会非常核算。不仅如此,乌珠穆沁羊的口味也非常好。因为哈日高毕有大面积的盐碱滩,所以这里的羊肉尤其鲜香。


浩毕斯嘎拉图对于这样的羊面临淘汰很不服,他决定自己选育种羊。从他开始选育,各种议论都来了,说他不是牧业科技人员,不是畜牧局的,凭什么选育种羊?但是,畜牧局的干部如果是牧民家孩子中培养出来的,就算是比较懂畜牧了,不然的话在深广如大海的草原面前,自己养活一群羊,都很难。浩毕斯嘎拉图找了几位有经验的老牧民合作,从牧民家选择体格好的羊羔做种羊的基础,他说:“我们自己的羊有大群,可以从很多羊里挑最好的,外国引进的羊没有这个,你说是什么种,它就那一只,不如我们这个有优势。”浩毕斯嘎拉图把羊选育成功之后,又用传统的那达慕大会的形式推广,举办种羊比赛主题的那达慕。这样不仅他自己选,带动周围的牧民都选,乌珠穆沁羊的质量,一下子大幅度提高了。而浩毕斯嘎拉图和他建立的合作社几乎在90%以上的比赛中胜出,他们的种羊在牧民中名声大噪。先是来自甘肃肃北和新疆的牧民买了几百只种羊,震动了当地畜牧局,之后,官方决定承认并支持他,哈日高毕合作社由此成为农业部挂牌的种羊基地。乌珠穆沁羊也成了和国外引进的澳大利亚美地奴羊、杜波羊一样被推广的牲畜品种。


种羊成功之后,羊肉也得成功,打通从牧场到餐桌的过程并不容易,为此,我甚至安排浩毕斯嘎拉图去台湾主妇联盟和他们的供货商那里学习有机农业的经营。去台湾之前,我很怀疑浩毕斯嘎拉图是否知道台湾是什么地方,它的政治地位、经济模式、和大陆的关系,以及为什么要办那些复杂的证件。他概念里就一个地方是最明确的,就是那是出产珊瑚的地方,当他的母亲和亲戚听说他要去台湾时,都是这么跟他说的。而珊瑚是他蒙古袍上那些祖传下来的扣子。在台湾访问过之后,浩毕斯嘎拉图说:“我这次来最大的收获是,我原来以为草原上的事情,别人不要管,交给我们自己管,我们就能把它管好,现在我明白,世界上有很多人面临和我们乌珠穆沁同样的问题,我们应该相互学习。”从此浩毕斯嘎拉图开始全国四处参访,四处联系市场。


乌珠穆沁人食用羊肉也有上升到信仰层面的内容,比如屠宰方式要掏心,不是抹脖子放血那种方法,除此之外羊的骨头在加工过程中不能切断。几年前,我把北京一个做有机农产品销售的朋友介绍给哈日高毕合作社,年轻的牧民宝音都兰负责接待。但是不久,这个谈判就被放下了。原来北京这边要的是可以销售的分装好的羊肉,并且这羊肉是要锯断羊骨头的,而合作社只能提供整羊。


西乌珠穆沁小伙子那顺宝音原来是我在北京做公益项目的志愿者,他告诉我,羊死之前会求他们不要切断骨头,所以蒙古人加工的羊骨头都是整的,而牛就没关系。但是整条骨头的羊肉没法卖到市场上,不是牧区的消费者接受不了。


跟别人合作不了,我决定自己试,我们的第一次实验非常笨拙,我请宝音都兰按照传统方法收拾两只羯羊用班车带到北京来,两箱新鲜的羊肉蓬松地在我面前晃悠,我除了惊讶和束手无策,没有包装、没有检疫、没有运输保障,这样根本没法销售。


后来我请那顺宝音拿了一台手提式真空机到宝音都兰那里再取两只羊,交给原来联系好的北京的朋友试销,由于对价格缺乏了解,两只羊每只给了宝音都兰1500元。宝音都兰对此并不太感冒,因为当年羯羊的活羊价格是1400元,费了这么大力气才多100块,他对此没什么感觉。我那时第一次真正体会到乌珠穆沁人的现实。无论他们多么热爱自己的传统文化,生活就是生活,是一头羊、一头牛的换来的生活。


但一年之后,我再次见识了乌珠穆沁蒙古人的魄力和聪明。他们在之后的一年,不仅建了冷库,还自己初步学会了加工。我在冷库看着他们开工,牧民们穿上冷库工人的衣服时都笑了,他们原来很不喜欢冷库的人,觉得人家赚了他们的钱,但现在自己要这么做了,还要管冷库请来的师傅叫“老师”。分割羊肉的图拿到牧民面前,他们看着切成两寸来长的羊排认真的说:“这不是我们用的图,这个是卖猪肉的图。”但他们还是很快就弄明白了锯骨机的使用方法,并且把羊排和羊蝎子切成段。


由于北京有机农夫市集的推动,他们不仅学会了自己加工售卖羊肉,还学会了和冷库合作,让冷库按照他们的标准加工羊肉。这些仿佛生活在几个世纪以前的乌珠穆沁人就这样穿越到现代生活中。


在我们筹备游学工作开始的时候,浩毕斯嘎拉图的长子乌云毕力格从呼和浩特大学毕业了,他回到牧场上,期望有一天实践自己做一千匹马的牧马人的理想,不小心成为时下流行的一种人——返乡青年。浩毕斯嘎拉图有心把旅游这种新兴产业交给儿子经营,让儿子出面和大格日勒爷爷的孙子们合作。


春天的时候,我在爷爷家的水井边等着乌云毕力格来谈合作,一辆农用车穿过盐湖柔软的干湖盆和茂盛的芨芨草丛停在水井边。一个青年人微笑着身下了车,向在井边干活的爷爷的两个孙子那森那和钢宝勒道欠身行礼,然后一起干活。附近一个邻居的水井坏了,几个青年一起去修水井,大家把机井的管子努力往外抽,管子卡住了,他们正在陷入一个僵局的时候,乌云毕力格低声和钢宝勒道说了句话,钢宝勒道很不屑地笑了,同时踢了乌云毕力格一脚,原来乌云毕力格提出来要摔跤,于是小伙子们开始摔跤,两个人之后是四个人,一会儿就变成了六个人。乌云毕力格和哥哥们各有胜负,这是草原上一个青年长大时必然发生的事,从一个不断被叔叔、哥哥们摔倒的少年,变成能挑战、能胜利的青年。在春天灿烂的阳光下,这些乌珠穆沁人从现代化的机井、摩托、汽车边穿越了,又变成古老的勇士。两个小时后,他们又穿越回来,开始坐下来讨论游学营的分工、成本核算和细节落实。


有了前面的信心,我开始正式着手策划草原生态与游牧文化游学营。一旦要做旅游规划,就必须具备一些起码的接待条件,首先是住,好在蒙古包的造价比起一般的民宿要低得多,但是仍然需要做出一些改造。我住在大格日勒爷爷家的时候发现,虽然随着分草场政策的推行,乌珠穆沁蒙古人大部分在各自分到的草场上定居下来,盖了房子,分草场政策在内蒙古各地的推行力度并不太一样,一个现象是在家庭草场面积越大的地方,定居在草场上盖房子的可能性越大。因为分割以后,羊群仍然跑得开,草场面积足够大的话也可以适当保持草场的多样性、物种的多样性,达到畜群的营养均衡。所以在乌珠穆沁分草场以后,牧民就逐步开始在自己分得的草场上盖房子。不想南部人口稠密的地方那样,几户牧民把房子盖在一处,形成一个小村庄。爷爷家的房子在一个高坡上,站在上面四外望去,最近的邻居也在天边的高坡上。尽管盖了房子,但是使用蒙古包的技能并没有失传,而且他们今天住在蒙古包里还是很习惯。东乌珠穆沁旗甚至还举办扎蒙古包的比赛,那森那和他的叔叔以及另外一个堂弟共同组队参赛。


但即使是蒙古包,改变也在发生。过去蒙古包只有墙、顶、天窗、门四种木头,余下都是毡子,现在蒙古包有了木制的地板,比地面稍高,当地人称为“板凳”。而随着牧民定居,蒙古包也很少再移动,蒙古包的底座开始有更加固定的床。草原上有一句话:“一个牧民等于一千个技术工人。”那森那就是这种牧民。我第一次在他们家看他修电源插座的时候,还担心他没学过电学,能不能保证安全。后来又看过他修摩托,然后汽车,居然把一个汽车变形的门拆下来,修好又装上了。再后来他把舅舅加一个准备买废铁的三轮摩托修好了,开回家每天代替拖拉机用。现在他会干什么我都不怀疑。做蒙古包的时候,我看见他鼓捣一个很破的柴油机,过了一会儿它就响了,原来是用它发电,然后他开始剧角钢,又把锯断的角钢焊成了床架。铺上木板,在铺上地毯。他家的蒙古包后来来的人都觉得舒服些。虽然工作辛苦,但是似乎所有的男人都是大孩子,他们经常干着干着就抱在一起摔跤,或者把买来给游客玩的各种玩具拿出来玩。


这个游学营对外宣传的时候,我一直说去乌云毕力格和钢宝勒道家做客,但是第一波客人到了以后,都没人知道乌云毕力格是谁,全是他老爸在张罗。他一直溜边走,直到套勒勒车的时候,他仍然牵着四匹马躲在一边。来观摩的内蒙古师范大学教授,游牧文化专家海山老师说:“乌云毕力格不想干这个,他把马牵上,就躲事了。”那个时候,我突然觉得,我错了,真的不应该让乌云毕力格干这个,应该支持他当马倌。


但是,经营放牧以外的其它产业今天对于牧民来说,已经没有别的选择。随着生活端的现代化,牧民花钱的事情越来越多,从早期的电视、冰箱、摩托、到最近的拖拉机、汽车、智能手机、wifi设备……这些现代消费仍然会继续增加,但他们的生产端始终是从牛羊身上挣钱,这种情况持续下去,他们的生活会越来越紧张,最终也会像南方少地的农民一样离开土地出去打工。那样他们精彩的文化就无法传承。



年轻牧民


有一天我在微信上刷朋友圈,看见宝音都兰在晒小视频,是箭射穿靶心的视频。于是我给他留言说:“我的工作就是保卫你们随时高大上娱乐的生活。”为此我想了很多办法,帮他们销售羊肉,让他们自己学会在羊肉的产业链上有更多发言权,开发乌珠穆沁的传统刺绣,以及帮助他们经营生态文化游学营。但是不管怎么说,旅游是服务业,服务业就不够尊贵,而乌珠穆沁蒙古人是世袭贵族,他们做服务,别说自己不习惯,我看着都不习惯。


第一波客人吃第一顿饭的时候,所有人都手忙脚乱,上菜、上饭都不知道摆在哪里,乌珠穆沁人平常以肉食和粮食为主,即使来很多客人也只做一两种菜,现在游学营上要上四五种菜,年轻的牧民姑娘媳妇们都有点转向。这个时候刮来一阵风,夏天炎热,蒙古包的毡子墙的底边是卷起来的,风吹进来,就把地毯吹起来了。我突然看见浩毕斯嘎拉图趴在地上按住地毯。我当时真的怀疑自己了,这些高傲的乌珠穆沁男人从来都是坐在桌前等着端饭上来的,居然会坐了一屋子人吃饭的时候,他趴在地上按住地毯。


但毕竟,游学营真的起作用了,就像当初达布希拉图的哥哥的努力对他的白马起作用了一样。勒勒车是蒙古族牧民的搬家工具,一般一个车队七辆车,第一车是老人和孩子坐的,第二车装食物,第三车装衣被细软,第四车装水,第五车装牛粪也就是燃料,第六车装蒙古包的哈那(也就是墙的木骨架)和外面围的毡子,第七车装蒙古包的顶棚。这七辆勒勒车是浩毕斯嘎拉图辛辛苦苦收集来的,在机动车时代,勒勒车比起骏马退出得更快。他收集来的这些勒勒车原本也只是在领导视察和媒体拍摄的时候有用,大部分时间都沉睡着,牛也得不到充分的训练,如今每隔几天,他就带着妻子儿子和合作社的年轻小伙子们一起把勒勒车套上,拉着走一圈。浩毕斯嘎拉图的妻子其木格拉着车走起来的时候一下子变得特别自信,昂首阔步,没有了平时见到客人时那种不动声色地紧张地观察。


在勒勒车的表演结束以后,小伙子们开始和小牛玩。他们把一根皮绳系在小牛胸背的位置,然后骑上小牛从背后抓住绳子,看能坚持多长时间,和电视里美国西部牛仔的玩法一模一样。连着两个小伙子掉下来。第三个上去的是乌云毕力格,他连续在上面颠了好一阵,任小牛怎么甩,他都没下来,最后是自己跨下的牛背。于是我跟乌云毕力格说:“回头我跟你爸爸说,不让你干这个了,让他培养你当马倌。”几天来眉头紧锁的乌云毕力格突然笑了,笑得我好心酸。吃饭的时候我又说起这个话题,乌云毕力格再次露出微笑,这一次笑得很狡黠,并且把舌头在嘴里舔了一下朝着他父亲的方向,意识就是:“跟他说。”我跟浩毕斯嘎拉图说:“你儿子以后别让他干这个了,培养他当马倌吧!以后能办旅游点的青年人多了,能当马倌的只怕没有了。”浩毕斯嘎拉图皱着眉听了一会儿,然后点了点头。从那时起,压抑了好几天的乌云毕力格活跃起来,开始在马背上翻飞,引来游客们尖叫。这尖叫声明显鼓励了乌云毕力格,他们兄弟几个开始天天在客人面前玩马,他们甚至骑着马跑去苏木上买雪糕吃。要知道,现在年轻人去苏木都是骑摩托或开车了,骑着马去买雪糕,让苏木上的牧民们也特别开心地围着他们笑。


马除了用于比赛,还有很多玩法,娱乐性和观赏性最强的就是套马。我每次看爷爷的儿子和孙子们套马都好像看一部大片。看了很久,看了很多次,我才终于明白套马其实分两种,一种是劳动生产,蒙古马不用的时候放养在野外,需要干活时从马群里抓出来,抓的方法就是用套马杆套住。除此之外,春天给马剪鬃,给马烙印,驯服没骑过的生马都需要把马套住。工作的套马通常要骑着马或摩托追逐野外奔跑的马群。游学营上的套马是一种娱乐,一群马圈住,两匹、三匹地放出来,牧民站在出口处,等着马跑过,然后挥杆套住,把马摔倒算套马的人应,马抢跑了套马杆算马赢。即使不办游学营,当地牧民也经常组织这样的游戏。


烈马的乌珠穆沁也同样柔情万种。乌珠穆沁的男人特别尊贵,受到整个社会的尊重,从一个现象上可以看出来,乌珠穆沁的男人有很多尊称,常见的有啊哈、安巴、安加、阿玛、阿巴嘎、加加等等,这些尊称有的可以翻译成大哥,有的可以翻译成叔叔,有的可以翻译成先生,但每个男人的尊称常常跟随他一生,不论辈分,甚至浩毕斯嘎拉图两个年轻的儿子都有自己的尊称。但这些尊贵的男子们并不像人们想象的那样会大男子主义,他们对母亲、妻子、孩子都特别好。东乌珠穆沁旗和其他地方一样裁撤了乡村学校和幼儿园。孩子们从小就要进城上学,特别不方便。在哈日高毕嘎查的土地范围内有一个小镇,镇上曾经有一个学校,是百年前一位著名的摔跤手办的,在撤点并校的时候也被裁撤了。经过浩毕斯嘎拉图和哈日高毕牧民的努力,学校的原址上恢复了一个幼儿园。早晨年轻的爸爸们带着孩子去幼儿园的情景震惊了我的一个朋友。她问钢宝勒道,为什么都是爸爸送孩子上幼儿园?钢宝勒道说:“我们男人在家里管大事么!”他说到这时我还一头雾水,然后他说:“教育孩子就是家里的大事么!上学是大事。”牧民对很多汉语的名词、概念不清楚,所以他们也称上幼儿园为“上学”。我的朋友听了以后说:“这观点应该回去好好推广。”


在乌珠穆沁草原上,奶爸特别多,很多男人善于带孩子。有很多到牧区调研的学者认为牧区的女人特别辛苦,忙里忙外,男人特别悠闲。其实别的地方我不了解,但至少在乌珠穆沁,如果一个学者到了蒙古包里调研就得出这样的结论是不公平的。因为蒙古包是学者们调研的重点,却是乌珠穆沁男人们出发的地方,他们的辛苦工作还远在野外。在乌珠穆沁草原女人的劳动事关家庭的生活质量,而男人的劳动事关生死。在外劳动了一天的男人回到家,很少帮女人弄锅碗瓢盆,勤快的乌珠穆沁女人也不喜欢他们插手,那么他们帮什么忙呢?——带娃。男人抱孩子是乌珠穆沁常见的风景,孩子们在家常常不好带,但跟着父亲到野外牛羊都是他的玩伴,有广阔的天地奔跑,也不太耽误父亲干活。再就是乌珠穆沁男人都是大孩子,他们有足够的耐心陪孩子玩。


宝音都兰和孩子


蒙古族众多的部落中,有些部落曾经地位特别高,全部落是贵族,这种情况从成吉思汗时代一直持续到清朝。乌珠穆沁就属于这种部落。在草原上四处访问,我发现蒙古族诸部在清朝的地位可以从一个现象上看出来,就是蒙古袍的风格。蒙古袍简约大方,具有国际范的部落往往在清朝比较边缘化,而绣工繁复,色彩艳丽,受清朝后期审美影响大的部落往往在清朝地位较高。科尔沁、喀喇沁、巴林、鄂尔多斯差不多都如此,乌珠穆沁也是。这不是个学术观点,不过可供学者们研究。乌珠穆沁的传统蒙古服饰像中世纪一样,不仅女人,男人也穿的衣服绣满了花。乌珠穆沁的传统刺绣如今也仍然是草原上的每一个女人都会做的事情。这种特殊的绣工并没有引起刺绣圈的重视,但是它活得很好。


西乌珠穆沁的一位女士巴德玛琪琪格传统的刺绣白围巾改成彩色的,并且做出了披肩,还移植到发卡、头绳、纸巾盒上。随时穿越的能力不仅男人有,女人也有,她现在领导者一个有二十多个妇女的实体了。


在游学营上,我们安排了一个项目就是学刺绣,很多来玩的女士都在那感叹:“哎呀!我们在这就嫁不出去了!”突然有一个人说:“算了算了,我们的老公也不会骑马、摔跤、射箭,咱们互相凑合吧!”大家都笑起来。


游学营办了几期之后,牧民们开始适应,我在一次小规模的讨论中说乌云毕力格:“这小子生错时候了,他应该生在一百年前。”宝音都兰认真地说:“我也是。其实我们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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