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童年,我是外婆的小棉袄

姜雯 南风窗 2019-06-07



那时候的我一边暗自高兴着,一边把头埋进外婆的臂弯里,我的个头刚刚好只到外婆的臂弯。外婆那时便会笑笑地说,“这个小娘鱼顶顶乖,顶顶有良心,也顶顶黏人。”她摸摸我的脸,而我使劲摇着两条麻花辫一脸羞赧。


看到电影《小偷家族》中的奶奶,我一下子想起了我的外婆。


苏州的冬天比别处都要湿寒一些,那是一种从四面八方赶来的寒气,从脚底一直灌到头顶。记忆里我感受最真切的是被冻得通红的鼻头,挂着一点鼻水, 嘶地吸一下鼻子,冷出一身鸡皮疙瘩。


而如今的冬天,似乎已经不是我记忆中的模样了,在雾和霾的混合体中,我狠狠咳了几下,试图把肺里那些脏污的空气咳出来,却又不禁吸了几大口。 


就在我与这陌生空气搏斗的当下,外婆从远远的地方走来。今早的霾气很重,混合着清晨的雾气,隐约中我并不太能够看清这是我的外婆。但这股熟悉的氛围又让我确信,她就是我的外婆。在所有物非人也非的景色里,外婆朝我 走来的样子似乎从未变过。 



在很多年前的很多个清晨,外婆也是这么向我走来。她从晨雾中走来,头戴一顶淡黄色绒线帽,把她那张圆圆的、总是挂着笑容的脸遮去了大半。枣红色的棉袄把身体绷得紧实,被穿过雾霭的日光折射出一抹绛紫色的光晕。


一条灯芯绒西裤却是松垮垮地套着,随着她的步子来回晃动着,让裤管下的那双脚显得小巧又玲珑。可能是有些驼背吧,这身行头让她看上去像是一颗喜气洋洋 的寿桃。这倒没什麽贬义,外婆也的确像寿桃,因为她总给人欢喜、愉悦、随和的感觉,而她又像寿桃那粉红色的尖角一样带着点孩子般的天真。 


和很多年前的早晨一样,外婆这么朝我走来,带着她时常挂在嘴边的微笑, 手里提着给我买的点心。苏州人早餐的传统,一般是白粥配着酱菜,外加一副大饼油条。可是如果家里有我,那就不一样了,外婆会早起排队去买近水台的汤包、哑巴生煎、黄天源的糖糕、街口菜市皮薄馅大的鲜肉汤圆、清明节才会有的青团子,最不济的,也是一块热腾腾的甜米糕或是芝麻味的粢饭。所以每次她这么向我走来的时候,我就知道又有美味的早点可以吃了,今天又会吃到什么呢? 



我也记得很多年前的某个早晨,外婆这么朝我走来,左手拎着早点,右手挽着一个竹编菜篮。那时我刚睁开惺忪的睡眼,蹬着外公肥大的皮鞋,朝外婆的怀里扑去要她抱我。外婆一边笑一边又大声嚷着,“囡囡,外婆现在没手抱你。囡囡,你来看看这篮子里是什么。”


外婆把竹篮上的布慢慢掀开,我被眼前的景象震慑住了,那既不是害怕也不是喜悦,而是一种初生生命面对初生生命的无所适从。竹篮里是十几隻嫩黄色、探头探脑、叽叽喳喳的小雏鸡。除了隔壁邻居家的大黄狗,动物园里的老虎猴子外,这是我第一次那么近距离地接触一群生命,一群和我一样初生的、稚嫩的、蹬着眼睛努力张望这大千世界的生命。


我伸出一根手指,怯怯地摸了其中一只小雏鸡的头,那是一种比外婆的棉袄还温暖、比天鹅绒毛毯还蓬鬆、比我的手指还柔软的触感。外婆将它们一只一只抓出菜篮,圈养在自家天井里,用瓦片和纸盒搭建了一个小棚供它们避寒。于是我一整个冬天都忙着照料这群小雏鸡,学习与其他生命相处,并且依旧等待每天从晨雾里向我走来的外婆。 



外婆从晨雾里向我走来的样子太熟悉,熟悉到我不用看清她的脸就知道这是我的外婆。我在晨雾里等待外婆的次数太多,多到当这种等待戛然而止的时候,我用了无数个日夜去怀念这种等待。我在日日夜夜中思念从晨雾中向我走来的外婆太久,久到外婆向我走来的样子变得那么不真切,当我看清她挂在脸上的笑容时,有一股既熟悉又陌生的酸楚感。 


“囡囡,太久没给你买早点,都不晓得要买什么了。今天是年初一,老多店都没开门。幸好菜市场里面那家馄饨店还开着,就给你买了泡泡馄饨。”


泡泡馄饨也是我从前最爱的食物之一,薄薄的皮加上一点正正好的肉馅, 配着一碗清淡的汤,汤里飘着几撮绿油油的葱花和香菜,吃下去份量刚刚好,胃也变得暖和起来。 



我知道年初一的惯例是去庙里上香,所以速速吃完早点后,我挽起外婆就出门了,就像许多前年的每个大年初一一样。那时候年初一是最开心的日子, 因为年初一可以穿新衣裳,新衣裳穿在身上漂漂亮亮,实实在在,不像红包,最后总要上交。穿上新衣的我,走在街上昂首挺胸,迎接着左邻右舍给予的赞美。“孙阿姨,你家外孙女长得真是标致。”“孙阿姨,你真是好福气,还有 个小娘鱼陪你去上香。”


那时候的我一边暗自高兴着,一边把头埋进外婆的臂弯里,我的个头刚刚好只到外婆的臂弯。外婆那时便会笑笑地说,“这个小娘鱼顶顶乖,顶顶有良心,也顶顶黏人。”她摸摸我的脸,而我使劲摇着两条麻花辫一脸羞赧。 


如今陪外婆上香的路上已是清冷。为了城市建设,外婆家这一带已经被拆得七零八落,这一区外围的旧房被拆除,新楼也盖得差不多了,可是偏偏拆到外婆家的时候却突然停住,留下这一区老房被林立的高楼遮蔽住,在这座城市里看不到也没有人记得,如同孤岛,倒也落得一番清闲。因为改建,很多原本的邻里都搬走了,所以上香的路上也就少了不少打招呼的人。 



没了人,也就没了年味,倒是炮竹声还依旧红火热闹,上香路上那一地的红色炮竹纸和废弃烟火筒也是数十年没有变过。 


“孙阿姨,去上香啊?”我和外婆都没料到会遇到熟人,突然出现的声音让我们吓了一跳。眼前这个女人十分瘦削,瘦得眼眶凹陷,颧骨高耸,竹竿一 样的身材在这二月的寒风里显得伶仃而苦寒。 


“欸,是啊,老规矩了哇。”外婆还是笑笑地应着,却把我的手挽紧了一 些。 


我在记忆的褶皱里搜索这个竹竿一样瘦削的女人,这个女人非常熟悉,我从前似乎常常见到她,她应该和一只猫有关,这只猫住在一间小卖部,这小卖部里有台电话。对了,她是那间小卖部的老板娘。那间小卖部开在外婆家小区的弄堂口,十几年前电话还没普及,小卖部在这个小区装了第一台公用电话, 圆盘式的拨号键,大大的听筒挂在机身上,电话响起来的时候整条弄堂都可以听到。



电话这东西太新奇,一个小机子竟然可以听到远方来的声音,还能同时讲话。虽然那时候没人会打电话给我,但我时时去小卖部买一根冰棍,这个瘦削的女人就让我坐在小卖部的柜台上,我一边舔着冰棍,一边等待着电话响起。 糖水融化的时候糊了我一手,我却依旧乐此不疲地等待着电话。 


后来电话越来越普及,终于有一天,外婆家也装上了住宅电话,于是我就再也不去小卖部等电话了。小卖部的生意慢慢淡了,再后来,城市改建把这间小卖部也一同拆了。我本以为老板娘早已经搬走,没想到她却还出没在这片被遗忘的老房区。 


“阿姨您好,好久不见啊。”我主动打起了招呼。


“你是,谨婕吧。多少年了啊,你都长成个大姑娘了!”这女人仔细打量着我,黯淡无光的眼睛里透出一抹对昔日光景的缅怀,我想,她一定是想起了 她的小卖部。但这抹光亮又瞬间消逝在现实的愁云惨淡中。


“是啊阿姨,这些年我都在外面东奔西跑,很少回来,最近的项目落在上 海,离家近了,所以这不,有机会回来过个年。”


“孙阿姨,看看你外孙女太有出息了,真是羡煞了你。”这女人看看我, 又看看外婆,说完这番话的时候嘴边泛起了一圈乾纹。 


外婆还是笑眯眯的,嘿嘿笑了几声,腼腆地接着话,“小娘鱼工作忙得要死,这几年都没见到几次面。”


这女人接着说道,“孙阿姨你一定想死了这小娘鱼了,那我不打扰你们去上香,我也赶紧回家烧饭去了。”



寒暄几句后,我们和这女人告别,继续踏着一地的炮仗纸行路。外婆的神色异样,表情突然凝重起来。 


“阿婆,你怎么了?”我问道。


“这女人苦命。”外婆叹了一口气,叹出的气立刻结成了白色的水雾,萦绕在外婆嘴边。 


“这话怎么讲呀?” 


外婆顿了一下,神情挣扎又神秘,她的脸颊被冷风吹得红彤彤的,更像一 颗寿桃了。 


我没有再逼问她,挽着外婆的手静静走路。从前总是外婆挽着我,那时我的个头才到外婆的手臂,而如今我已经高出她一个头了。人年纪大了,身材渐渐萎缩,个性也越来越像个孩子,她一直低着头走路,我只看得到她的绒线帽, 她像极了从前做错事的,我的样子。 


我们又走了一段路,没有说话,只有脚踩在炮竹纸上嘎吱嘎吱的声音。孩子成群在弄堂里嬉闹,从我们的身边擦撞过,外婆脚下没踩稳,我赶紧把她扶住,她一手也紧紧抓着我。她似乎想从刚才的惊扰中缓过神来,又或者是终于鼓起了勇气,她说,“我和你说一件事情,你不要和别人讲,家里谁都不能讲。”


“好的,我保证不讲。”


她又叹了一口气,开始说了起来,“事情是这个样子,去年年中的时候, 和我一起打麻将的一个老阿姨介绍一桩生意给我们。也不算是生意吧,就是让我们一群老太太跟会,说是投资公司,每个月拿一成的分红。” 


“你跟了?”


“刚开始的时候我也不太相信,只拿了两千块出来,头两个月每个月都拿到两百块的分红,我就信了人家。我心想,这比吃银行利息好赚多了,钱在银行里也是放着,不如拿出来投资吃分红。”


“然后呢?你又给了多少钱?”


“后来我就拿了两万块出来,一个月后又拿到两千块分红。我想怎么这么好赚,我还拿了那两千块给你外公买了件新外套,他原来那件已经不行了,又脏又破,袖子上背上都是洞,也不舍得换一件,说不想浪费钱买衣服,衣服还能穿就继续穿……”



我打断了外婆,略带严厉地问她,“所以你总共砸进去两万两千块?”外婆又不出声了,绒线帽离我又远了一点。 “阿婆,然后呢?你后来没再给钱了吧?” 她支支吾吾,“后来,后来我想,这么好赚,就干脆多赚一点,钱放在银行也是放着,多赚点钱还能给你做嫁妆,我就……就拿了十万块出来。”“十万块?!十万块人民币?!”


“嗯。”


“钱你后来拿回来没?”


“没……后来......两个月后他们就倒会了,人全跑了。我们几个老太太都砸了不少钱进去。喏,刚才和你说话那女人,比我更惨,五十万就这么没了。那五十万是她那小卖部拆迁政府给的补助,加上自己的积蓄,一下子全没了。 这女人命苦啊,男人老早死了,前几年儿子吸毒,戒毒所里一蹲就是好几年,也没个依靠,作孽啊。”


“阿婆,你们怎么这么傻?报警了吗?家里怎么会没人知道?当初为什么不问过我?十万块,你一个月退休金才一千多块,你要攒多少年才有十万块?” 


外婆苦笑了一下,“钱嘛,就一块一块省下来的啊,我和你外公两个人的退休工资,加上平时你妈妈和你阿姨补贴一点,攒了……大概十几年吧。”她接着说,“报警是报警了,可是人跑了,也抓不到啊。而且就算人抓到了,钱花完了,也拿不回来,他们也骗了银行骗了其他公司,又不是只骗我们几个老 太太。”说着说着她话又多起来,似乎在讲别人家的故事一般。


“我哪里敢跟家里人讲啊,尤其是你外公,你知道他的脾气。我也只敢告诉你,你不要告诉别人哦。那几个老太太有的也没和家里说,人嘛,有的看得开,有的看不开, 看不开的人郁闷就积在心头,像我,还好一点……” 


“只敢告诉我,当初跟会的时候怎么没先问过我?”


“我想问你的,只是你现在打电话回来的次数太少了。刚去外地工作的时 候,每个礼拜还打一次电话回来,后来却不太打电话回来了。我想找你商量的呀,可是又找不到你。”



也的确是这样,我的心情从苛责变得内疚起来。刚在外面奔波的时候,无论在哪里,都会买一张打去苏州最便宜的电话卡,打通外婆家那台我从小就守着的家用电话。后来换了智能手机,怂恿父母一起换,打网络电话发消息都方 便,却反而疏远了外婆。每次和外婆讲话,总是趁着父母在外婆身边,才通过视频聊上几句。外婆在家和我最亲,什么事也只愿意和我说,我不打电话给她, 她当然就失去了商量的人,甚至在被骗后连个倾诉的人也没有。 


“阿婆,算了,没关係的,钱嘛,身外之物,没了我再赚回来。”


“刚知道被骗那几天,我每天晚上都起来偷偷哭。我谁都不敢告诉,有一 次和你视频,想告诉你,可是你妈在旁边,我想拿着你妈的手机去房间说,可 是那天手机我摆弄来,摆弄去,离了你妈我就不会用了。你还记得那次吗?”

 

“我记得,那次你说想单独和我说话,可是后来你不小心把视频关掉好几 次,只好作罢。”


“囡囡,你不在这些年,外婆真牵记你啊。”


“我也想你啊,阿婆。”


“牵记你,但却不知道怎么联系你。” 二月的苏州还是太过湿寒,风像刀子一样,迎头从外套劈进了肌骨,刺骨得冷。我看了一眼身旁的外婆,柔软的、淡黄色的绒线帽把她压得矮矮的,这让我想起了那几只小雏鸡,它们并没有捱过那个冬天,开春之前,便一只接着一只,全死了。 



(部分图片来源于网络,题图来自王有政作品)

 

1 注释:苏州话称「小女孩」为「囡囡」,是一种长辈对小辈的暱称。

2 注释:苏州话称「院子」为「天井」。

3 注释:苏州话称「小姑娘」为「小娘鱼」。


(本文节选自《年年》,南风窗记者姜雯作品)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