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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正非的世界观

谭保罗 南风窗 2019-06-22



任正非,越来越被看成是中国企业家中的硬汉人物。


青年时代就读工科,创业之后,始终和通讯设备打交道。伴随着华为成为一家具有全球竞争力的跨国巨头,他的故事更被看作是科技兴邦、理工救国的典型。


在那个狂飙突进的年代,“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的口号广为人知。而今,在“力挺华为”“芯片自主”的呼声不断涌动的背景之下,过去的熟悉口号似乎又开始在中国人的耳畔回响。



但这并非任正非的本意。在2019年5月的密集受访过程中,他早已公开对媒体表示,希望青少年不要单纯学习“数理化”,应该有全面的素质发展,有广阔的文化基础。


任正非早已不是那个曾经的理工科热血青年,他是世界顶级的企业家,指挥华为的18万员工在全球和同行短兵相接,血战亚非拉,以及欧洲大陆。


他是真正了解这个世界的人,他懂得这个世界的竞争法则,更懂得中国人如果要胜出,被长期忽略的凭借到底是什么。



01

创新也是一种协作


5月21日,任正非接受媒体集体采访时说过这样的话:“自主创新如果是一种精神,我支持;如果是一种行动,我就反对。”


之前,他还明确表示:“我从来不支持‘自主创新’这个词,我认为,科学技术是人类共同财富,我们一定要踏在前人的肩膀上前进,这样才能缩短我们进入世界领先的进程。”“除了农民,其他人不应该有这种想法。”



任正非的观点可以说犀利,而且无情,但他是对的。在很多领域,技术进步太快,重复别人的研究,既不经济也不现实,不断做这种“无用功”,必然永远落后于别人。


在任正非看来,创新是一种全球性的协作,闭门造车的模式只属于“小农生产”。他说,下属报告美国供应商在贸易战的压力之下还在努力备货,并且和美国政府不断沟通审批的事情时,自己“流泪了”。


任正非对全球协作的笃定,既是基于全球产业链利益、实力现有格局的实情,也一定程度来自他自己的故事。


过去,任正非和华为长期被外国媒体认为有“军队背景”,而且牵涉颇深。这些年来,猜测逐渐淡化,华为的民企定位开始被广泛承认。


不过,任正非青年时代的求学和工作经历,的确和军队有着密切关系。因为在那个年代,年轻人的职业生涯可选项并不多。



任正非20世纪60年代初就读于重庆建筑工程学院,目前这所学校已并入重庆大学。但在那个时候,重庆建筑工程学院是一所广义上的“军校”,该校和基建工程兵部队有着深厚渊源。


毕业之后,任正非参了军,并一直做到了技术副团级干部,无军衔。最后,在百万大裁军的时候,任正非退伍,南下深圳。


当兵的历程,塑造了任正非。直到现在,他的“语言风格”也颇为军事化,并影响了华为的管理风格。


更重要的是,曾经的工程兵背景,也让他对中国的技术创新有着与其他企业家不一样的理解。因为在任何时代,军工竞争必然对民用技术竞争产生外溢——一是技术,二是理念。


军事技术的竞争,是世界技术竞争的巅峰对决。民用技术的竞争关乎利润,但军事技术竞争关乎生命和国家运势,因此其投入往往更加不计成本。


20世纪那些最顶级的原创性技术都和军事有关。比如,互联网的发明即是出于军事通讯的需要,液晶屏的发明不过是为了节约坦克内部的空间,而人造卫星的升空也同样是出于军事用途。



在二战之前,军事技术的研发往往各国各自为政,那些旨在争霸全球的强权国家,形成了地球上一个个分散的、彼此缺乏协作的武器研发中心。在这个时代,唯一的联系或者说“协作”,是窃取武器信息的间谍们的故事。


但二战之后,特别是两大阵营的对立,彻底改变了人类军事技术研发的地理分布模式,分散的点状研发开始朝着协作的网状研发演进。更重要的是,协作开始突破国界,同一阵营的国家之间开始实现技术的共享和产业链的整合。


在很多影视作品中,“军迷”很容易发现一个有意思的现象:早在20世纪60年代的越战时期,美军直升机已轻盈如蜻蜓,而苏联80年代在阿富汗使用的直升飞机却异常笨重,体积也大。


苏联米24直升机 


为什么有这种差异?一种理解是,美苏两军的作战风格不同、作战地理条件不同,所以装备有差异。但另一种解读也非常流行,即美国技术更好,能做出“更小”的直升机。


一个简单的道理是,越是顶级的电子系统,往往效率越高,能耗越低,而且体积越小,这使得美军直升机能缩小体积和自重,增强防护,保护乘员。但苏联没有强大的电子工业产业链,所以只能做得很大。


但美军军工技术的强大,并不只是靠美国一家的“自主研发”,而是它整合当时全球最顶级的电子工业产业链。



02

军工与民用


美国军工系统拥有全球最具开放性的产业链,一个最典型的例证即是日本的工业体系也被深度纳入其中。


在20世纪七八十年代,日本曾一度希望和美国展开产业竞争,但由于科研实力、市场容量和企业管理等领域与美国的巨大差距,日本人败下阵来。但善于汲取教训的日本人,找到了一条“次优”路径,即避免和美国的正面产业冲突,而是专心做另外两件事。


一是对美国的技术进行应用深化,承接美国的产业转移。美国人发明了半导体,也拥有最具竞争力的芯片公司,但在苹果横空出世之前,世界上最好用的电子消费品几乎都是日本制造。


日本做的另一件事,是利用日本独特的“工匠优势”,发展那些并不绝对依靠实验室基础研发的产业,比如碳纤维、精密加工等偏重于工艺流程的创新。



这两件事构建了日本工业融入美国军工体系的基础。比如,经过长期发展,日本的电子工业拥有了众多顶级的航空电子方案供应商,在流程制造领域,则拥有最好的碳纤维供应商和精密加工机械的制造企业,而它们正是现代顶级军工不可或缺的“产业链配套”。事实上,美苏争霸期间,苏联也多次向属于美国阵营的日本购买机床等设备。


冷战之中,美苏并未爆发直接热战,因此双方真正的军工水准并没有面对面较量的机会。但从一些局部冲突比如海湾战争来看,美国军工的水准的确比苏联更胜一筹。一些人甚至认为,双方存在代差。


某种意义上讲,如果说苹果是最典型的民用产品全球产业链整合者,那么美国的军工企业则是军用领域的“整合之王”。


华为是一家民用公司,而任正非早已不在部队,但作为曾经的“技术副团级干部”,并长期浸润于通讯设备这一特殊产业,任正非对包括军工在内的英美工业体系,必然有着超出常人的理解和洞察。


这将影响他的世界观。


作为企业掌门,任正非当然需要对国产芯片技术的创新表达乐观态度。但另一方面,他不忘表示,如果美国人允许,华为永远需要美国芯片。“日本媒体整理稿子时有一点偏激,我们能做和美国一样的芯片,不等于说我们就不买了。”


军工和民用的产业逻辑既相同,也有不同,相同的部分在于都必须“产业链为王”,最成功的整合者,才能成为最顶级的玩家。但不同点在于,军品的采购者是政府,市场竞争程度并不高,而民用品必须面向消费者,竞争空前激烈


华为早期做交换机、基站,这些业务和军品市场的逻辑有几分类似。但到了消费品阶段,这个逻辑就无法继续运转。



根据数据机构IDC发布的中国市场手机跟踪报告,2018年中国前五大手机品牌为华为、OPPO、vivo、小米和苹果,五大厂商瓜分了87.5%的市场份额。


其中,华为一家的出货量超过1亿台,份额由2017年的20.4%扩大到26.4%,国内市场“老大”的地位越发无人可以撼动。


华为财报显示,从业务板块看,2018年,华为传统的优势领域——运营商业务实现了2940亿元的收入,企业业务实现销售收入744亿元,而消费者业务(手机和平板为主)越发成为主力,实现了销售收入3488亿元。


按比例计算,消费者业务占比约为49%,而在2017年,消费者业务占比不过40%,再回到消费者业务发力的2013年,彼时占比只有25%。


显然,消费者业务早已成为华为的绝对支柱,而如果要维持增长,要保证特殊股权模式对员工的激励作用,这一业务的战略核心地位还需要不断加强,它是未来利润的主要来源。


因此,可以说从2B向2C的转型,早已锻炼了华为在消费者领域的市场意识,而这种意识深刻地影响了任正非对“芯片自主”的真实看法。



03

是技术,还是管理?


从近20多年的IT硬件产业发展趋势来看,对一家移动设备生产企业来说,大规模进军上游,把外部贸易内部化,最终实现“芯片自主”,其实是一种有点危险的战略。因为,下游市场是充分竞争的,不会给上游的某些战略调整留出足够空间。


对移动终端,消费者的要求本质上在于两点,一是性价比,二是性能。芯片是手机成本的大头,芯片成本事关性价比。


同时,芯片是驱动硬体的核心,也是跑动软件的中枢,它事关性能。但作为芯片领域的后来者,华为旗下的芯片企业要同时降低成本,并保持质量来抢占份额,改变业已固化的市场格局,并不容易。



从某种意义上讲,中国企业做芯片的难度,要远远高于搞大飞机的难度。中国的三大航空公司是世界上最大的商用飞机采购商,国产大飞机不愁市场,只要销售在,那么利润和资金又会不断反哺大飞机的自主研发和创新,最终形成一种良性循环。


但芯片下游的手机企业,它们有着非常多的替代方案。很难想象,三星、苹果、小米等企业,会像国有三大航空公司支持大飞机企业那样支持华为的“芯片自主”计划。


实际上,在电子消费品领域的纵向一体化,早已被证明缺乏经济性,苹果、小米等企业的崛起故事正是“反纵向一体化”的典型。显然,任正非不会不清楚这一点。


另外,“操作系统自主”也是一个可选项,但和公用安卓系统相比,并非毫无风险。


在全球范围内,不开放的苹果和开放的安卓两大系统一直都在不断成熟。以安卓为例,可以说全球的上百万软件开发爱好者们每天都在合力完善这个系统。


另起炉灶,在产品中推广新操作系统,无疑是一种商业冒险。几年前,台湾知名手机制造商HTC曾与微软合作推广微软自己的手机系统,最后,HTC在移动时代兵败如山倒。



在孟晚舟被捕之后,中美贸易谈判也几经周折,任正非罕见地密集接受了媒体采访。梳理他的观点,可以看出他一直都在努力保持着一种平衡。


首先,作为华为的精神领袖,以及一家中国企业的掌门,他必须表明立场:不惧怕贸易战,自主芯片正在推进。


但作为世界级企业家,他也必须以身作则,要诠释一种更重要的现代理性价值:过去,华为的崛起是全球分工深化的产物;现在,华为要走得更远,更需要世界的认同,并需要和世界进行某些超出技术层面的“接轨”。


实际上,除了技术层面,华为在管理上也一直在努力与世界接轨。1998年,成立仅十年的华为引入IBM参与自己的信息化管理流程改革,5年共计花费4亿美元,这种决心绝非其他同行可以比拟。


近20年来,除了IBM,华为还曾聘请过埃森哲、BCG、普华永道、美世等咨询公司为华为贡献管理智慧。



在普通人看来,通讯设备行业属于“高科技”,但这个行业真正的革命性技术创新,并没有那么高频。同时代的华为、西门子、思科各家企业的竞争,更多是成本和管理的竞争,并不存在技术的代差。


在过去的相当长时间内,中国企业以性价比取胜,这背后既与中国的“工程师红利”有关,也和本土工程师红利对接世界管理技术有关。


对此,任正非了然于胸。因此,他才会说,希望中国的青少年不要单纯学习“数理化”。


任正非是成长于那个狂飙突进时代的“理工男”,但他的创业历程早已让他完成了蜕变,实现了世界观的丰富。


正是这种丰富,才成就了卓越。



作者 | 常务副主编谭保罗 tdb@nfcmag.com

编辑 | 李少威

排版 | GINNY

南风窗新媒体出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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