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玛莎拉蒂女孩的奢与罪

李少威 南风窗 2019-07-26



郭美美要出来了,谭明明却要进去了。


郭美美,2011年因“红会事件”引发关注。2014年,郭美美因涉嫌开设赌场罪被抓,警方查明她以每次高达数十万的价码,多次进行性交易。7月13日,她就要出来了。


谭明明,7月3日晚,她酒后驾车与8辆车剐蹭后逃逸,又追尾一辆宝马,导致2死4伤。公安机关以涉嫌危害公共安全罪对她采取了刑事强制措施。


郭美美和谭明明,她们有很多共同点:年轻,漂亮,有钱,爱炫富,生活奢靡。


还有,年纪轻轻,都闯了大祸。


一个人如果合法获得财富,如何支配这些财富是他的自由。因此,作为它的逻辑延伸,奢靡的生活是无可指摘的,也就是说,奢靡,是中性的。


但是,这两个年轻女性和那两辆玛莎拉蒂却告诉人们,奢靡是有后果的,一般是恶果。或在眼前,或是将来,代价总要支付,而且不是由奢靡者独力支付,代价一定是结构性的:本人支付+社会公摊+不相干者承担。


谭明明


比如,郭美美让整个中国慈善体系面临信任危机,随后几年社会慈善冲动明显退化,许多需要帮助的人因此无法获得帮助。


比如,谭明明以一种炼狱般的方式剥夺了两个无辜者的生命,并让宝马车上唯一一名幸存者的人生被颠覆。


凭什么?随着中国社会财富的日益积累,我们不得不严肃面对这一问题:奢靡,是中性的吗?



“富二代”的光荣


郭美美和谭明明都喜欢炫富。郭美美事件过去有点久了,就不再细说,人们一直记住的是她的玛莎拉蒂。


谭明明醉驾的惨祸发生以后,网上流传着她的一条朋友圈动态。摘抄一下要点:


1、老娘的鞋+包,能买辆法拉利,有一两百双新鞋,LV、CL堆成山,看见LV都想吐;


2、家里开公司的,本打算把爹妈、爷爷奶奶都晒一遍,这是我的骄傲;


3、平时零花钱,我爹都是一万两万的给;


4、我长得好看家里有点钱,咋了?






这些信息,集中指向一个观念——我是个奢靡的“富二代”,我骄傲。


这篇文章的主题,是研究“奢靡”这个词的词性。研究之所以必要,是因为许多词的词性变动不居。


比如“年轻”“漂亮”一般是褒义词,但和郭美美、谭明明放在一起就降为中性;再比如“富二代”,印象中这是个贬义词,而近些年已经逆袭为褒义词,这从谭明明的骄傲就可以完全看出。


本来,家里是贫是富,都无关毁誉,一者贫富与荣耀无关,二者生于何种家庭并非个人功利选择的结果。不过,现实案例加上思维想象,定义了“富二代”


在社会观感里,他们是笛福所说的“除了决定要成为懒惰和不努力之人以外便无须做任何事情”的人,是威尔纳·桑巴特所说的“对经济生活完全袖手旁观”的“菜汤上闪亮的油花”。




截图自谭明明微博


可以认为这是社会偏见的一部分,因为许多优秀的富二代也在努力拼搏。


最终让“富二代”逆袭成为一个好词,王思聪功不可没。他说自己“高富帅”占一样即可,不需要帅;他家里不仅仅是“有点钱”,一个亿只是一个小目标;他是拿着首富爸爸的钱,但却在努力办企业;他会四国外语,玩游戏玩出世界冠军;他不作恶,而且经常以网红的角色攻击不道德现象。


当然,让他成为“国民老公”的,最终是他的钱。但这已经是很好的“巨富二代”了,虽然孙宇晨说他是“靠爹的”“搞个直播都倒闭”,但粉丝会说“你知道他多努力吗”,孙宇晨搞“传销”难道更光荣?


看上去,王思聪以一己之力,让“富二代”不再难听,反而变得非常动听。然而如果认为这种社会文化的颠覆性转变真的寄托在某个人身上,就太天真了。在“富二代”的词性转换上,王思聪的出现只不过是“时势造英雄”。



经济学家凡勃仑在其名著《有闲阶级论》里为我们梳理了一个进化论式的发展过程,在他看来,“财富=荣耀”是社会“进化”的结果


他说,人类社会早期,在战争中展现勇气与力量是荣耀的主要来源。——注意,此时荣耀来自“一个男子的威力”,即勇气与力量,大约相当于柏拉图所说的“血气”,“爱荣誉与爱胜利”,也就是说,荣耀是由品性塑造的


但“事情正在起变化”,财富正在“成为衡量成就的可敬程度时最容易被认明的确凿证据”。


继而,显示荣耀的财富逐渐变成了荣耀本身。想要获得社会地位,就必须保有相当的财产。这时,荣耀被异化了,也被物化了。


最后,经过进一步演进,“人们觉得由上一代或别的方面移转而来的财富,比之由保有者自己努力挣得的,甚至还具有更大的荣耀性”。


到这里,荣耀的原初意义彻底废了。在当今存在的大部分社会里,财富即荣耀,越容易获得的财富越是荣耀,这一价值观都已经运行了相当长的时间。



按照凡勃仑的发现,“富二代”的光荣是必然要降临的,那么,郭美美、谭明明只不过是这一浪潮裹挟着的一个小水花,真正的大部队,还在视野之外。


“由上一代或别的方面移转而来的财富”,这是个非常有力的表述。挥霍无度的人,一般不是挥汗如雨的人。谭明明如此,郭美美也是如此,她们的财富是从“爹”或者“干爹”那里“移转”而来的。


奢靡的人,炫富的人,往往都是不劳而获的食利者或寄生者。


劳动者,一会更珍惜劳动成果——比如任正非先生,他的朴素是众所周知的;二没有时间去奢靡,去炫富,现代的工作是滚动的,繁忙的;第三,综合第一和第二,他们也不需要“几百双新鞋”。



食利与寄生


一般情况下,食利者是依靠存款,尤其是专门依靠持有有价证券以取得利息、股息收入为生的人。


食利者同时也包含寄生者的意义,而寄生,就不止于寄生于金融领域,即便“爹”或者“干爹”是劳动者,本人不劳动,也是寄生者。


两位年轻女士的“爹”和“干爹”,其财富是通过合法的努力挣来的,还是“由别的方面移转而来”,没有足够权威的材料来定性。


不过当我们放眼社会,相当一部分“爹”和“干爹”,都有非正当的门路,或者通过完全不经过生产环节的资本投机积累财富,则是毫无疑问的



一部分人,尤其是那部分“不但脱离生产领域还脱离流通领域”的人,财富来得非常轻而易举。而财富的效用需要兑现,年轻女孩的玛莎拉蒂和“堆成山的LV”正是兑现的方式。


种兑现方式,对凡勃仑而言就叫做“代理有闲”。依靠他人的自愿供养而生活的人,有一个重要功能——彰显供养者的财富,亦即荣耀。而实现这个功能的途径,最简单的办法就是去消费。


阔太太一掷千金,但光荣属于她的丈夫。


所以我们可以推论,如果一个富人,他的妻子或女儿因为奢靡生活的不断深化而最终酿成恶果,这不是个人行为,而是整个家庭合谋的结果。


恶果不一定发生,郭美美和谭明明在出事之前都是风光无限的,所以大部分这样的家庭并不会意识到生活方式本身埋藏着是非之辨,以及道德风险。


一个个这样的家庭(或者干爹、干女儿这种“类家庭”),组成社会的经济上层,从而介入和修改整个社会的价值观,那就是文化问题了。


只不过,当下的社会出于实用主义目的,不愿意承认这个问题。


如果时光倒流30年,“奢靡是不是中性”,这就是一个伪命题,因为“贪污和浪费是最大的犯罪”。


那么,价值观念为什么发生了如此天翻地覆的变化呢?唯物史观告诉我们,要从人们的生产、生活和交往活动中去找原因。



“近几十年来”,中国完成了从计划经济到市场经济的转换,这个根本性的转变,是一切观念意识变革的前提。


计划经济是从生产出发的,而市场经济是从消费出发的。


在市场经济中,顾客就是上帝,只要掌握货币,就会获得尊荣,而不管这些货币从何而来——挣来的,借来的,坑蒙拐骗来的,都无关紧要,“爹”或“干爹”给的,就更天经地义了。


社会变了,奢靡的生活也就不存在道德压力了。相反,由于消费而不是生产对于经济至关重要,奢靡甚至还是一种美德。



消费领域,就是今天制定社会规则和社会价值观的重要领域。“富二代”的光荣从消费市场里诞生,食利者和寄生者的天地也由兹打开。


“躺着也能有钱花”,这是许多人的梦想,郭美美、谭明明们,正是这种具有相当的普遍性的梦想的承载者,是无由实现梦想的人的心理投射。


在出现意外之前,她们都是消费主义的英雄,被众人仰望——包括后来骂她们的人中的相当一部分。



奢靡,不行吗?


到了面对问题的时候:奢靡是中性的、禽畜无害的吗?


先来说清楚“奢靡”这个词的意思。就词义而言,是奢侈浪费,挥霍无度,这无论是在古代还是现代,都不违法,承认一种基本的自由,只是包含“不提倡”的倾向。


正如美国媒体人揭露刘强东一家乘坐专机来往中美,可计算的基本成本至少300万元人民币,而中国社会对此的反应主要是“人家自己赚来的钱,怎么花是人家的自由”。这说明“奢靡中性论”是一个共识。


况且,“奢”是相对的,对于一个底层者而言,花1000元吃一顿饭不可想象,但对于社会顶端的人,连零钱都算不上。正因为“奢”的主观性,所以对它的界定必须具有包容的、弹性的意识。



靡还有“倒”的含义,所以里面有一种警示味道。


然而,正是奢很可能导致“倒”,而且概率极大,倒了之后引起什么后果,这是界定奢靡行为究竟是不是中性的关键。


奢为什么会倒?因为奢不是静态的,而是一个升级过程,表现为三个方面的升级。


一是自我崇拜的升级。因为拥有财富是值得崇拜的,因而拥有大量财富的人会自我崇拜,这一点从谭明明的朋友圈语言当中就能体会到。



二是对贫穷的鄙视会升级。富裕之所以荣耀,是因为存在贫穷,相对贫困是大面积的。贫穷不值得鄙视,但鄙视会让富裕者获得心理优势,而心理优势是会上瘾的,所以鄙视一旦开始就会持续加强


三是前面两个升级,都很容易爆破。自我崇拜里“膨胀的个人主义”会让人走向触犯律条。


比如谭明明,你一定不会相信她此前没有主观故意的违法驾驶行为,出事前已被扣24分的事实证明了这个膨胀到破裂的过程;比如2013年的“海天盛筵”部分人聚众淫乱事件,人们也不会相信这些人都是初犯。


鄙视贫穷者的“仇穷”心理,则会让他们和社会大多数人发生现实冲突,让阶层关系变成一个火药桶,一个偶然的火花就会把它点燃,进而引起反噬。


现在来到一个关键性问题上了:奢靡者倒了会怎样?


穷人倒了,比如骑自行车栽进沙井,或者从建筑脚手架上掉下来,结果只是他个人付出药费或生命代价。


而奢靡者倒了,前文所说的结构性代价一般会毫无意外地出现,他们病了,全社会一起吃药,还有一些无辜者要陪葬,甚至“先走一步”。


所以奢靡不是中性的。“乱花自己的钱”确实天经地义,法律不管,但前提是必须在一个度的范围内,超越了这个度,就可能造成公共危害,那法律就要管了。


因而,人们有权利意识是让人欣慰的,但表述的时候不能总是忘记义务,否则,用卢梭的话说就是“我们的风尚中流行着一种邪恶而虚伪的一致性”。


那么,什么人最应该自我警惕呢?


社会阶层划分是一个金字塔结构,而财富划分则是一个倒金字塔结构。意思是说,一个人如果离物质生产越远,那么他的收益率就越高,如果他彻底不从事任何生产仍能居于金字塔上部,那他的收益率是无穷大的。


所以,越是远离物质生产的人,就越有可能奢靡。郭美美、谭明明是这样,参与“海天盛筵”聚众淫乱事件的主要是些富二代、娱乐圈人士、名媛、“嫩模”,也证明了这一点。


欢迎对号入座。



作者 | 本刊副主编 李少威 lsw@nfcmag.com

排版 | GINN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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