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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离的是病毒,而不是人心

吕德文 南风窗 2020-02-02

1月27日,武汉市民在东湖绿道骑行


前两天,一位中部地区的县组织部长跟我说起一件事,很是让人深思。

 

他的亲弟弟在武汉打工多年,回到老家却无法过年。亲戚不见,邻居到处举报,无奈之下,大年三十独自开车到市里的一个小屋子里躲起来。

 

弟弟年轻时在部队当兵,做过卫生员,知道一些医学知识,这算是彻底自我隔离了。这位组织部长过年期间一直没见到弟弟,甚是内疚;对弟弟的遭遇,也很无奈。

 

他自己也忙于防疫工作,上级要求所有机关干部下基层。该县共有两千多名干部,其中一千多名要住在村里。可是,各乡镇之间的道路都已被物理阻断,所有民用车辆禁行,街上不能有行人。

 

并且,干部下村后,生活、口罩等都没法保障,干部们心里都嘀咕,这不是在增加感染风险么?

 

然而,这都是没办法的事。自从1月20日武汉疫情迅速升级以来,大多数省份逐渐开启了一级响应,农村防疫力度也越来越大。这意味着,基层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进入了“战时状态”,各种慌乱怕是难以避免的。


1月28日,巫溪县某乡卫生院的医护人员进村做入户医学筛查


应该说,这次动员史无前例,无论是官僚体系,还是社会,都被广泛动员。基层的注意力都聚焦于肺炎疫情,这是好事。

 

然而,除了疫区有较重的治疗任务外,大部分农村地区的防疫重点是在隔离从湖北和武汉返乡人员上。一些农村基层的治理资源未必跟得上注意力聚焦的程度,防疫措施也未必切合实际。

 

实事求是地说,一些措施应用不当,反而会产生负面效果。农村是防疫的薄弱点,基层政府的行为对群众有极大的影响。在这个意义上,基层政府尤其需要沉着应付,防止制造恐慌。

 

这次河南农村地区的防疫工作因为开展得早,且措施得力,广受舆论赞赏。因此,其“硬核”做法也被各地效仿。只是,“硬核”可能意味着措施有力,但在很多情况下也意味着简单粗暴。

 

河南新乡,村支书大喇叭硬核劝阻走亲访友者


有些举措并不一定契合实际,很可能在增加基层负担,妨碍防疫工作的开展。比如,封村堵路虽然在最大程度上限制了人员流动,能够有效阻断交互感染,但这一做法却不利于防疫工作的开展。

 

令人担忧的是,基层政府在“硬核”的想象之下,层层加码,形式主义有所抬头。有些地方,要求摸排从湖北返乡的人员,要像精准扶贫一样精准。

 

并且,政府、公安、卫健等各个系统都要求报表。一位中部地区的乡镇党委书记说,有一个表要求五分钟之内上报,连打印都来不及,他作为党委书记都有点懵圈,何况普通干部。

 

某个乡镇,具体工作都还没开展,更谈不上配套资源(如必要的防护措施),但上级的督查组已经到了。乡镇干部调侃,“督查组来得比肺炎还快”。

 

而督查组的同志并不一定了解具体情况,比如,督查组指责某乡镇领导说,“怎么排查登记人员比返乡人员还多?”乡镇领导只能耐心解释,排查登记人口里还包含了其家人等等。

 

在动员群众的过程中,各地也采取了较为“硬核”的措施。最为普遍的做法是,很多地方为了引起群众重视,打出了不少雷人标语。

 

比如,“现在请吃的饭都是鸿门宴”,“发烧不说的人,都是潜伏在人民群众中的阶级敌人”,“湖北回来不报告的人都是定时炸弹”等,这些标语形象生动,起到了非常好的动员作用,但客观上也增加了群众的恐惧感。

 

网传各地出现雷人宣传标语

我们的调查发现,疫情开始时,在城市学习工作的年轻人源自于对科学的认知,最先戴起口罩来了。但家中的父母和爷爷奶奶并不信,直到有关信息狂轰滥炸后,老年人戴起了口罩,最后才是中年人。

 

我调查的华北某村,在年前就开始了防疫工作,村干部在村口设卡检查过往车辆。一开始,卡点的工作人员没有任何防护,连口罩也不戴,直到村书记发现后,才重视起来。

 

可见,大多数群众的自发行为,并非源自于对肺炎疫情的科学认知,而是来自于瘟疫的民间认知,以及对未知后果天然的恐惧感。

 

我们发现,基层的“硬核”措施,再加上已被调动的群众恐惧感,使得农村防疫有了极强的社会基础。这种恐惧感,使得群众加强了自我防范意识;更重要的是,还增强了隔离的效果。

 

这两天,各地都在加强对有关人员的隔离措施,较为普遍的做法是在有湖北返乡人员的家门口贴上居家隔离的通告,并附上举报电话。

 

中部某县,武汉返乡人员家门口被贴上了公告和举报电话

北方某镇的做法是,乡镇政府对有从武汉回乡的13户人家,在其家门口悬挂警示标语,寓意慎入,并让大家监督该户人不能乱跑。

 

我的一位同事在农村老家自我隔离,爬了一下家里附近的荒山,结果很快就被群众举报,村干部马上打电话让其不要乱跑。还有一位类似情况的同事,也被群众举报了,一家三口干脆搬到山上果园与世隔绝了。

 

我们一家住在集镇,为了不引起邻居的恐惧,已自我隔离了9天,未踏出家门一步。今天上午,村干部又在家门口贴了标有举报电话的通告,一家人更是不敢出门。

 

不能不说,恐惧感是一个最好的社会安全阀。我所了解的很大一部分从武汉返乡的人,都不同程度地遭遇了各种谣言。比如,我自己一家就被村民传谣说是感染者,这也是我们自觉隔离不敢出门的最重要的原因。

 

河南某地,在湖北返乡人员家门口拉起的横幅

我一位朋友回到老家,今天也被亲戚电话告知说,村里在谣传其已病重住进医院了。乃至于,不用政府劝解和通告,群众自觉隔离了从湖北和武汉回乡的人员。

 

今天太阳很好,大家都出来晒太阳,顺便晒被子和衣服,他的邻居家却不敢开门。他的堂兄去村里小河边钓鱼,两位已在钓鱼的村民一看到其堂兄,连鱼都不要,撒腿就跑了——事实上,其堂兄并不在武汉工作,仅仅是见了朋友一面而已。

 

但我们可能没预料到的是,“硬核”措施在发挥效果的同时,的确也带来了不少后遗症。比如在被隔离人员的家门口拉上大大横幅,这在乡土社会中无异于一种污名化措施,必然会带来集体排斥。

 

有些措施不一定合乎实际,终将会带来群众的抵触。西北某市,市委在大年初三的时候突然下文,要求所有从湖北来的返乡人员集中到专门的场所隔离。街道和社区干部因为有“战时”要求,对群众的态度极其强硬,不容群众解释。

 

而实际上,该市所有返乡人员都是年底返乡的,他们几乎都按当地之前的要求,居家隔离了一个星期左右,有些时间还更长。这个时候再去集中隔离,除了增添群众的麻烦、增加交叉感染的几率外,几乎没任何意义。

 

更深层次的问题是,措施一旦“硬核”,往往不仅意味着不切实际,还可能意味着无情,导致社会分裂。这几天,各级政府处于战时状态,群众也处于高度紧张的状态中,社会形态出现了微妙的变化。

 

安徽某镇,政府不同部门同时张贴好几张公告

从我们的随机调查看,相当一部分湖北返乡人员都感觉到了社会的歧视,不少人亦体会到了基层政府的“无情”。

 

比如,少数基层干部在登记排查的过程中,为了强调工作的严肃性和威慑性,动不动就顺带说一句,不按时报告就让120抓去隔离,不居家隔离就网上通缉,让派出所抓人。

 

凡此种种,从“战时”的角度上说,都可以理解;绝大多数基层干部也不是为了制造矛盾,而是为了把工作做好。但即便是“战时”举措,“硬核”措施也可以用群众接受的方式开展。

 


浙江宁波是个正面典型,在做好防控工作的同时也做好群众服务工作。比如,在登门排查时,基层干部同时带上口罩、消毒水等物资,并听取被隔离人员的意见,尽量满足其生活需求,效果就比较好。

 

在广大地区,一些村组干部和乡村医生利用其在熟人社会中的威望,通过拉家常的方式,也能把政策较好地贯彻下去。

 

由于农村有较好的社会基础,哪怕是在治理资源不足的情况下,防疫效果也是比较乐观的。

 

不过,这一社会基础在很大程度上建立在“战时状态”、“硬核”措施的前提下,是以群众的恐惧感作为支撑的,不可避免地会带来社会的撕裂。

 

当前情势,我们在基层“战役”上需要实事求是、考虑效果,更应该认识到:隔离的是病毒,而不是人心。

 


作者 | 武汉大学中国乡村治理研究中心研究员 吕德文

排版 | GINNY

图片 | 部分来源于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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