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歧视湖北人,我们心里有个魔鬼

李少威 南风窗 2020-09-17


耶鲁大学教授斯蒂芬·斯密什在其所著的《政治哲学》一书中,概要地说明了研究政治哲学的现实必要性。


他说:“生而为人,就意味着在一个受必然性撕扯的世界中生活,就意味着要在各种相互冲突的目标和阵营中做出艰难的、甚至是危险的抉择。各种善好相互竞争,用今天的话说就是它们之间有着不可通约性。”


冲突、阵营、选择,我们都很熟悉,有着丰富的经验,但只有在极端情况下,才有机会体验艰难、危险的抉择,感受善与善之间的不可通约。


现在我们面对的正是一个极端情况,在疫情肆虐的反常背景下,自保需要与他人权利之间如何达致最大程度的平衡。在市场上抢购物资、捐赠物资如何分配、患者对医疗资源的竞争,等等,都是这种艰难甚至危险的抉择的体现。


2020年1月30日,中国铁路青藏集团有限公司的工作人员正在搬运物资,准备驰援武汉


所谓危险,在于代价,那就是作为维系一个共同体所必须的道德情感和价值共识,会不会被抛弃或者视若无睹。其中最为典型的表现,就是如何对待“湖北人”这一问题。


歧视,意味着危险的浮现。


探讨这一问题的必要性,可能不如其它实际的抗疫措施那般急切,但轻视这一问题可能带来的对共同体的负面影响,可能远比疫病本身还要深远。



善善对抗

国哲学家菲利帕·福特,在1967年首次提到了那个著名的伦理学思想实验——“电车难题”,它至今仍然是解释社会冲突的一个著名模型。


一个疯子,把5个无辜的人绑在一条电车轨道上,一列失控的电车正高速驶来,马上就要碾压他们。这时你就站在轨道边上,可以拉下一个拉杆,让电车换轨,糟糕的是,那个疯子在另一条轨道上也绑了1个无辜的人。


5个,还是1个?都是无辜的人,让谁死去?你来作出选择。


很难,对不对?


但有人认为不难,比如一位网红经济学家,他说我们应该赞扬那些“发国难财”的人,因为价格引导着市场增加供给。


也就是说,把这个拉杆者从“你”换成一种社会机制,让它自然选择。像这样傻乎乎的教条主义学问,数十年来听得耳朵起茧了。疫情或者春运这种极端情况,终于让他们所信奉的那些根本没有现实基础的模型,因为社会条件的简化而具备了一定程度的契合性,他们自然要抓住机会。



那么,如果按照完美模型,这6个无辜的人,标签就不能仅仅是“无辜”,而必须有社会身份的识别,比如,那5个是穷人,那1个是富人,死的就是5个穷人。这就是他们的逻辑,就连他们的老祖宗之一马尔萨斯都不会这样理解问题,因为马尔萨斯认为货币是一种特权,并不意味着公平。


他们的问题恰恰在于忽视公平——“理性经济人”理性到了没有任何道德负担,也就是说,“理性经济人”根本不是人——这可能跟不公平对他们有利有关。更为细致的问题探讨就不展开了,比如,在这种极端情况下,他们所最为宗奉的市场机制,其实已经被扭曲甚至消失,等等。


我们今天面临的同样是一个伦理难题,是一种善与善的对抗。具体到“湖北人”问题,电车模型要做一些修改。这“1个人”,因为它是对象,所以他的身份模糊,他就是“湖北人”;另外“5个人”,因为是主动者,他们是一个共同体,甚至是一家人。而那个拉杆的人,是从这“5个人”中挣扎出来的其中一人。


在保护谁的问题上,对于拉杆者而言,没有疑问。然而保护“5个人”而碾死“1个人”,始终在伦理上跨不过一道坎。每一个人都想要活着,而每一个人的活着都没有在主观上试图以他人的无法存活为基础,因此两方都是善的,但善与善之间发生了冲突。



就像在东京机场,回上海的飞机在起飞之前,一群武汉人被发现,情况就变得复杂。非武汉人不想同机,而武汉人只想早点回家,谁也没有想要损害谁。同机,在疫情条件下,是武汉人的自私;不同机,在常态条件下,是非武汉人的不讲道理,而常态条件又意味着规则共识。


这个时候谁也没有错——都是“无辜”的,航空公司原本是打算按照常态规则照常飞行。这时怎么办?如果按照教条主义网红经济学家的观点,就应该是谁人多谁飞,或者哪一方愿意出更大的价钱就谁先走。但社会显然不是这样运行的,至少在日本不是。


因此他们就进入了一个没有多少沟通,却无时无刻不在博弈的阶段。



“湖北人”问题

网红经济学家的教条主义假设,其实是一种霍布斯状态——人对人是狼。供给者根据条件赚最多的钱,而需求者以占有多少货币为标准来决定生死。


这是一种史前状态(当然还存在另一种史前状态的可能性,那就是洛克和卢梭的假设),然而,现在是文明时期。他们的学问之所以兴起也是得益于文明条件。文明的基本意义在于,人具备了人性,有了道德意识和共同体意识。这恰恰是自由主义在哲学上的基本观点:自利而利人。一家失火,人人相救,否则等到自家失火,无人相救。


在疫情条件下的“湖北人”问题上,不管依据何种思想,互助都应该是一个文明限度内的选择。现在开始来正视这一问题。


在全国各地陆续采取严格的人员流动控制、下沉到村居的疫情防范措施之后,湖北省外的湖北人,成为了处境最为特殊的一个群体。这个群体的总数以百万计。


2020年1月26日,武汉“封城”后,行人在武汉楚河汉街上行走


这里所说的“湖北省外的湖北人”,主要包含几种身份:湖北籍人、从湖北这个居住地返乡者、从湖北这个居住地外出旅行者。


他们的处境也分为几种:1、被重点监控、盯梢,自我隔离事实上转变为强制隔离;2,被疏远、孤立、骚扰、敌视,武汉牌照车辆被踹、被砸,相当于被实行社会剥夺;3,流浪、躲藏、辗转、无助,时刻置身于一个不友善的环境。


所有的反常情况都有同样的特征——把这群湖北人一一识别出来,丢进社会边缘的流浪者群体。于是我们看到,湖北归来的乡亲被视同仇敌,湖北出来的游客无法找到食宿,湖北身份的旅行者被拒绝同机同车。


当然,其中也有许多友善、扶助、保护的仁慈友爱的行为发生,比如偷偷把空房子借给湖北游客住,酒店老板自发收留湖北同乡,志愿者和社会组织为他们提供帮助,部分地方政府如广东徐闻县给予来自官方的关爱,等等。


仁慈友爱应该是社会常态,识别、疏远与孤立才是反常表现。本文并不认为一切识别、疏远与孤立都存在过错,人们行为反常的原因在于疫病恐慌让社会本身并不处于常态。身份识别与合理限制,是疫情防控大局的要求,符合社会公共利益。发动人们自我保护,本身也是疫情防控的最根本手段。


2020年2月3日,新加坡的一名餐饮店店员身着“武汉加油”字样的T恤在店内服务


不过,它的无限升级,乃至在局部地方和特殊场合下转化为歧视,已经让事情的性质发生了变化。人们把看不见的病毒这个真正的敌人人格化、可视化,把湖北人理解为斗争对象本身,不但错误,同时不利于对疫情的控制。


要纠正这一偏误,在当前看来只能依靠强有力的政府作为。我们能做的,是去揭示它,找寻它的发生逻辑。



外化恐惧

如今的城市非常空旷,出门基本接触不到几个人,人与人之间也保持着足够的距离;冬天的风冷而急,户外的环境完全不符合交叉感染的环境条件。但是,每一个人都戴着口罩,包括那些全天候独自劳作的环卫工、菜农、货车司机。这是防范意识普及的表现,本身是积极的。


作为一个观察者,除了从中看到人们的自觉意识,还应该能感知人们的恐惧:病毒无形,谁知道它在哪一寸空气里飘荡。


人与人关系的改变,正是从这一点开始。


人人戴口罩的局面的实现,主要不是因为科学认知的普及,而是因为恐惧。通过科普改变人们的行为是一个极其漫长的过程,但通过恐惧来撬动变化则很容易。


“今年上门,明年上坟”“口罩还是呼吸机,您老看着二选一”,这些标语都是非常有效的动员方式,但它的作用机制是激发恐惧。恐惧的确被激发出来了,双黄连口服液和安宫牛黄丸的脱销就是证明。


网传各地出现的雷人宣传标语


有效的就是正确的,在严酷情势下没有选择余地。恐惧已经激发出来,行为也得到了改变,但普遍的疑问没有解决:“恐惧对象是什么,或者说,是谁?”这一点,就不再是有组织的官方动员所能回答的了。


即便防控动员已经下沉到社区,人手还是极其有限,确保人们在行为上符合动员目标,不要聚集娱乐,不要四处乱跑,已经非常困难,不可能有余力去全面、科学地回答认知问题。何况,即便是工作人员自身,也未必具备科学认知。


病毒是看不见的,对于多数人来说也是难以理解的。人们恐惧,而又不知道恐惧的对象何在,恐惧就会积存和深化。任何时代,消除心理恐惧都是人类非常重要的生存选择问题,它会迫使人们采取各种方式去对抗。


一个重要的对抗方式就是把恐惧外化,寻找一个多少可以联系起来的实体作为攻击目标。就像在过去的欧洲,人们经常把无法理解的灾难归结于女巫的存在,从而把一些人认定为女巫并予以排斥甚至消灭。


少量发生的歧视湖北人的行为,正是这一心理逻辑的结果。在病毒面前,人是无力的,但在人面前,人是有力的。如果我们能把病毒这一无形之敌,转化为人这样的有形之敌,那么解除恐惧,就有了一种实体承载。正如人走夜路,害怕有鬼,但不那么怕人,如果我们所担心的鬼被证明是一个人,恐惧就大幅度解除了。


网传视频中,多地湖北籍人员家门被封


因此,前面提到的那些对湖北人的识别、孤立、驱赶、敌视行为,主观上其实是一个心理恐惧的外化和减轻过程。不可否认,它客观上对防控疫情有效,但如果没有强有力的、体现人道精神的救济措施作为后续,那么整个社会就必须在正义和道德上付出代价。共同体意识事实上崩解了,在人的道德情感和权利尊严方面获得的共识,也被特殊的背景所否认。



转 化

拒绝和湖北人同机同车,拒绝和他们同住一间酒店、拒绝和他们有任何形式的接触,这些行为都是可以理解的,不但在逻辑上可以理解,在情感上也可以理解。


只需要一个反问即可击溃任何形式的义正辞严:“换做是你你愿意吗?


自保,乃至自私都没有错,理智总能够让人们找到一种互相谅解、互不损害的解决方案。不过,在这一问题的交锋中,多数声音并不理智,表现为一拥而上,谴责湖北人到处跑,是不负责任的施害者。


春节前大量人口流出武汉,无疑是造成严峻疫情的重要原因,这一后果的责任归因也是非常清楚的。流出武汉以及湖北的个体,事实上也是措施滞后的受害者。


如果人们真的从公共利益(里面包含个人利益)出发,那么合乎理智的选择就是想尽办法让这些人安定下来,食宿得到供应,不必到处流浪,从而减少病毒继续散播的可能性——只是可能性,并不是每一个武汉人、湖北人都是病毒携带者。



然而多数情况下都不能在复杂问题上对大众寄予希望,消极的现实就是,“湖北人”在四处碰壁的条件下不断地迁移和接触,客观上与把抗疫战争局部化的目标相背离。


这时我们又再回到电车难题。前面的分析已经指出,选择之所以艰难,是因为可能的受害者都没有身份识别,只是一个简略的“无辜者”。


如果能够进行身份识别,那么选择难度就会下降,如果你是那个拉杆的人,而一条铁轨上是你的亲人或朋友,你的选择就变得简单,因为你把选择交给了直觉反应,正如网红经济学家把选择交给市场一样。尽管,这些选择没有一种意味着公平。


在“湖北人是病毒的主动散播者,是不负责任的施害者”这一大众普遍观念的引导下,歧视行为就变成了一种直觉反应了,轨道上绑着的其中一方,就因为他们不是“无辜者”而被选择作为牺牲者。如果人们在心理上认为一方的遭遇是应得的,那就不再存在拉杆问题上的心理障碍。



然而倘若我们做出这样的选择,它的结果很可能是负面的。


一是,无助于提升公共利益——在外的“湖北人”被逼得到处流浪,接触更多的人。公共利益的实现,许多情况下确实要以人们的自私行为作为发动机制,然而这一界限不可掌控,它在多数情况下都会滑向它的反面。一个自发的“密探社会”会让人人自危,于是就收获了第二个负面效果。


二是,无助于增长个人利益——在对歧视、隔离、排斥、敌视的恐惧指引下,“湖北人”的必然反应就是隐瞒籍贯、来路乃至发热、咳嗽等症状,以图获得更加人道主义的对待。


在这种情况下,问题发生了转化,从一个正义的实现问题,转化为一个权利的压制问题,结果也发生了转化,从大局上的有效防控,转化为以邻为壑的局部自保。


政府强有力的人道主义支持措施,是唯一的解决办法。因为它是普遍性的,并不针对“湖北人”。



作者 | 南风窗常务副主编 李少威

排版 | STAN

图片 | 部分来源于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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