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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可悲的,是让罪犯教给孩子性知识

肖瑶 南风窗 2020-08-26

近六年来,国内媒体报道过的性侵儿童案年均300起以上;2018年数据显示,全年媒体曝光的性侵幼童(18岁以下)案例317起,受害儿童超过750人


最近,“鲍某某涉嫌性侵养女案”的曝光,牵扯出无数相似的遭遇。几天时间里,不断有人站出来,把自己曾经不忍回忆的过去公开,放到网络言论场上。这种牵一发而动全身的现象被称为“触发机制”( trigger warning)。


但我们都知道,儿童性侵害这座冰山背后的面貌,还远远没有露出千分之一。


创伤后长达数年的沉默、怀疑、警惕、自我否定、纠结,对世界的恐慌……是怎么发生的?


我们先从几则数据谈起:


近六年来,国内媒体报道过的性侵儿童案年均300起以上;2018年数据显示,全年媒体曝光的性侵幼童(18岁以下)案例317起,受害儿童超过750人。


公益组织“女童保护”2019年发布的“性侵儿童案例统计”中,熟人作案比例约占66%,与世界各地儿童保护组织统计出来的70-95%熟人作案比相符。



2019年,世卫组织统计发现,全球2-17岁未成年中,有近10亿人遭受过身、心或性侵害,联合国儿童基金会曾作估计,从整体上看,女性受害比例占百分比七十以上。


泛非医学期刊曾对311起案件整理统计的数据显示,超过60%受害儿童年龄在10岁以下,其中,男童受侵犯之后更难察觉。



重提这些,不是要警醒注意性侵害在幼弱者群体里“是什么”,及社会严重程度“怎么样”,而是想问“为什么”。


为什么平时亲近的人会伤害我?

为什么男孩受到的性侵现象如此严重,且大多“后知后觉”?

为什么他们不让我谈论此事?

我做错了什么吗?


电影《素媛》


当然,性暴力、性别暴力不同于普通的悲剧新闻,它涉及阶层差异、性别歧视、性教育缺失、法规不健全等因素,由社会各主体责任缺失造成且发酵。


年幼时被侵害的孩子们几乎都活在一定的精神疾病里,抑郁症、自闭症等折磨像是一次漫长的报复,随着年龄增长,伤害会加剧,重新“还”给身体。


受害者们沉默,怀疑,从起初的隐忍变成崩溃,逐渐走向封闭阴暗的深穴。


更可悲的是,那道深穴极大程度根植于童年时代相关教育的缺失。性知识的错误认知,自我保护及尊重的必要技能的匮乏,让他们在死胡同里越陷越深。


在我国,“性”被当做洪水猛兽,包含两个互相掣肘的面向:其一,社会上层出不穷的性犯罪、性侵害事件,导致“性”这个字本身长满血口獠牙。


其二,谈“性”色变离不开的责任之一,就是谈“性教育”色变。“性”与“教育”两个字放在一起,就像前者会污染后者,教育的错误认知,从教育工作者、为人父母者那里就开始了。


就像我国医学研究学者张北川所说,“ 在我们的性文化里,把生育当做性的目的,把无知当纯洁,把愚昧当德行,把偏见当原则。”


“性”的缺失,还真不是“偏见”两个字这么简单。“性”意识的缺失带来一连串后果,包括自我防范意识和自我爱护意识的缺失。


而这些,不仅让孩子们无法在必要的时候有效保护自己,更让一段悲剧永久延续下去,让一场精神摧毁永远停留在一个年轻生命里。


当披着糖衣的魔爪伸向他们,他们的世界开始黑白颠倒,是非混乱。



“它”是什么?

今天,人们对于性的态度或许是越来越“开放”的,但实际上仍然是一种“封闭的开放”。


性教育的工作,仍然是一个人孤独完成的。


因为它是晦暗的,私密的,所以不见得光,所以所有的知识接收、汲取和消化,都只能一个人默默地完成。


哪怕你想要科学地了解它。与别人谈起时,仍然会发明一大堆含糊其辞的代词来指代“它”。就像这句话一样。


“它”到底是什么?不是男孩女孩逐渐发现自己拥有的性器官,不是人到青春期突然感知到的微妙身体变化,也不是成年人为满足私欲,无视廉耻与道德的恶念,或女性由于缺乏认知而产生出的惶然,羞耻和迷茫。


“它”的原始形态本来没有那么多道德与伦理的枷锁,但现在几乎人人都难以卸下思想镣铐。


举个例子,“verenda”这个单词,旧时曾作“阴道”的名称,意为‘令人敬畏或尊敬的部位’,集优雅、庄重和典故于一身。”


作为基础教育的一环,“性教育”一直被忽视;作为生命教育的一环,谈论它时却往往止步于“性别教育”。


“性教育”三个字并不单指“性器官”的教育,也不单单是两性之别的“性别”。狭义的性教育关注生理、性行为、生育控制以及疾病防控等等,而广义的性教育则包含一切与性有关的态度、心理发展,两性相互认知与理解等社会行为。


人在认识这个世界之前先要认识自己,具象意义的“认识自己”,首先必然包含“认识自己的身体”。


所以,性教育也可以理解为生命教育的一部分。


然而,当“生物科学”随着现代化发展逐渐得到重视,“生命科学”的教育意识却在某种程度上一直处于边缘地位。


尤其是在我国,死亡和性别这类有关生命发展规律本身的议题,在初级学龄者的世界里,几乎是缺失的。


因为它们永远和禁忌、隐晦、负面等概念联系在一起。


自人类成史以来,从19世纪的弗洛伊德到20世纪的李银河,直至今日,许多学者努力为“性”正名,试图消解人们在谈性这件事上的羞耻感。


但“性话题”与“公众话题”之间仍然存在着一道明确的界限。


在中国传统文化视域里,关于性的问题上长期存在着对立的两极,一极是重生殖、重子嗣、提倡多妻,另一极则是禁欲的礼教,指绵延子嗣、传承血统,维系父权统治和宗法制度。


近代“性教育”概念的首次提出,也是在救亡图存、强国保种的语境中。


近些年我国虽多次尝试普及性教育,推进教材改革的尝试,却往往都以家长们的反对或社会舆论的反感告终。稍稍“尺度大”的知识内容就会受到抵触,条件反射一样,“儿童不宜”被当做保护儿童。


大量教育工作者自己甚至也存在偏颇认知。2016年,国内一本名为《高中生科学性教育》的教材提到有过婚前性行为的女性“下贱”、“堕落”,将性行为描述成“女性献出身体”和“男性对女性的征服”。


2017年12月,教育部发布国内首本男生性别教育教材《小小男子汉》,图文却充满了性别刻板印象,以及对所谓“男孩危机”的不实宣传。


2017年北师大性教育读本《珍爱生命》,被网友和媒体当做“黄段子”


不仅是在保守的东亚国家,不少欧美现代社会也对性观念的普及采取相对回避的态度。2019年,英国国内掀起一场有关性教育题材的辩论,超过10万名家长请愿要求重新制定教材大纲,删掉“不合时宜”的内容:教材中关于性器官、可能遇到的性问题和两性关系的讲解。


日本、加拿大等发达国家的性教育大纲,也多次在实施前被社会声音阻滞,认为过早接受“性”这个字,不利于孩子们的“健康成长”。


上世纪六十年代,阿姆斯特朗登月那年,一位美国医学博士大卫·鲁本写了一本风靡全美的图书《性知识大全》,这本书扉页写道:“在我遇到所有患者中,他们几乎每一个都生活在太空时代,但却把自己性器官遗留在石器时代。”


今天的教育倡导德智体美劳,倡导天文地理到诗词歌赋。但“性教育”三个字,仍然连选修课都算不上。



性教育,不能靠“天性”

性教育是重要的,但更重要的,是由谁来进行性教育。


中小学课堂或许的确不是最合适的环境。在我国实用主义为主的应试教育框架内,对在一个没有性环境的学校氛围去教导“性”,实施力度和到位程度的确都极其有限。


家庭,成了弥补教育偏颇的主要场所。


家庭文化有别于学校的智识教育,践行的是私人化、情感化的培养氛围。父母对子女的情感与心性引导,如同母语一样不可替代。


也就是说,学校培养理智思维,家庭塑造情感模式。


业界普遍接受的“性教育”一词定义


情感包含爱,自尊,信任等感情方面,也包含欲望,情愫等与生理有关的客观方面。


人对自身的好奇、心性情感的塑造,并非一蹴而就。性教育也不是简单的男女之事,不单是卫生与疾病的学理原则,也不是狭义的、羞于启齿的本性欲望。


卢梭的《爱弥儿》里面写道,“只要人活着,绝不会消失的唯一情欲是自爱。”所以,家庭教育的重心,无论是生理意识还是心理培养,仍然应该以“自爱”为基准。


每个人都有知道关于自己身体的原理和性质的权利。且有了“自爱”,才有自我尊重、保护,及尊重他人的能力。


但是我们的家长、成年人,把“性”看得太严重,且太不重要了。


就像《房思琪的初恋乐园》里出现的一段对话:


房思琪问妈妈:“我们的家教,好像什么都有,就是没有性教育。”妈妈却很诧异地看着她回答:“什么性教育?性教育是给那些需要性的人。所谓教育不就是这样吗?”


父母一辈很多将性视为夫妻二人的床头悄悄话。纵然讳莫如深是他们的选择,只要他们懂得如何保护自己。但是对下一代,回避就成了一种教育权利的剥夺。


他们坚定地相信:孩子们不需要性教育,到了时间自然会无师自通。


然而,这个所谓的“时间”,到底什么时候到呢?


是青春发育初期吗?当今天的男孩女孩开始进入到青春期时,他们大多对自己身体发生的变化持隐晦的、难以启齿的态度,这种默认是无意识的、潜意识的,因为从小他们就被教育“避而不谈”。



似乎不去谈论,不去学习,很多东西就不存在了一样。


还是要等到孩子们长大第一次谈恋爱,或者不得不面对生育抉择的时候?


还是说,等到一些无奈的悲剧已经发生?


据2019年的一则有关数据统计,我国大学生群体中,发生过男女亲密关系的占20.3%,女大学生意外怀孕的比例则占10.1%。



性教育的特殊性

中国作家阿城曾谈及性教育,他认为我们“生活在一个具体的文化社会”,性现象和意识本是不可回避的。


“这不是天大的秘密。从性上,让孩子从小习以为常,将来大了以后对器官的刺激就没有那么强,没有那么惊天动地。……我们有经验,我们把这个经验告诉他(孩子们),而不是靠天性。”


把性经验纳入教育体系,是一种从“不知”到“知”的传承,不是教唆,更不是诱导。


在教育资源共享的全球化时代,女孩子接受的教育仍然是《小妇人》、《苔丝》和《简爱》,人们以为女性成长故事已是对培养女孩子独立、坚强的反讽性教材。


相对于女孩,男孩从小被教育要“刚毅”、“冒险精神”,双腿之间的那些事,也被牵强附和在所谓男子气概和争强好胜的规训上。


性,逐渐转变成一种征服意志的实现,一种倨傲同性的标识。


这不仅把女性当做受害物体,对男性自己而言,也绝非正确的、有利于理解自身的性观念,扭曲者甚至走向犯罪。


性教育缺失带来对欲望和理智的失衡,导致对“性”观念的不同程度畸变,其中之一是嫌恶和恐惧。


奥地利作家卡夫卡很讨女人喜欢,但他的一生始终对肌肤之亲和性事持有抵触,后人纷纷猜测他是一位无性恋者或同性恋者,他却在给最亲密的朋友马克斯·布洛德的信里坦白,“被自己的性欲所折磨。”


他这么形容自己对待“性”的惶恐:一股极度的恐惧抓住了他,其他什么都不重要了,他必须回到岸边,就算把肺憋炸也要回去。我就是这样。


卡夫卡研究学者作出分析,在性教育缺失、压抑的年代,其实很多人和卡夫卡一样,“不能将自己的性意识融入到自我形象之中,因为他认为性在物理层面和道德层面是不洁之物……这种反感性和女人的综合症状是当时数百万中产阶层男人所共有的,他们从小所受的教育就是不能追求情欲之欢。”


作家卡夫卡


从那个愚昧年代直到今天,性意识教育依然缺席,人们要么成长为扭曲的性观念,要么直接从大脑中清楚“性”这一名词。


还是那句话,作为生命本体的一部分,并不是不说,它就不存在。


教育包含知识与认知。知识是了解事实,以更清楚地认识自己及这个世界的一方面;认知则是有意识地要培养一种思维模式,在今后的人生中不仅要学会维护自己的合法权益。更要塑造一种长远的深刻的全局意识,看到个体与整个外界的明暗联系。



为时已晚,但不算太晚

2019年,全球最大的综合性数字发行平台Steam上线了一款以性教育为定位的游戏:《自我性赖》。上线第一周就有超过8.6万名用户下载试玩,好评率达87%,当即成为新游戏排行榜冠军。


在该游戏的玩家点评里,最热门的一条这样说:“我痛恨这个游戏没有‘退出’按钮,结果被我妈当场抓获。


该游戏的创作团队都是学生,他们解释创办游戏的初衷:现实里关于儿童性侵、艾滋病毒的传播等社会新闻触目惊心。然而,当他们尝试在国内上线时,大多数平台都因为“题材敏感”而直接拒绝了他们。


然而,几乎像是出于某种必然,这款游戏注定在社会激起短暂微澜后沉入大海,至今门庭冷落。



有玩家甚至质疑,《自我性赖》只是一场以“性”为噱头的哗众取宠。


这一定程度昭示了,我们的社会对“性教育”概念存在的问题,不仅是教育不足,而是重视程度有所不济。


很少有未成年人选择主动接受“性教育”,因为它不像生物理学、文化科学等一直受到认可的、向外探索的学科,向自己身体内的探索,似乎总让人难以拿到台面上畅所欲言。


当然,也存在少部分地区值得参考和学习,比如在瑞典、荷兰,学校实施性教育的时间已提前到小学一年级,有些家长甚至在孩子三四岁的时候就开始告诉他们人体生育的过程。


英剧《性爱自修室》(《Sex Education》)是一部通过文化媒介载体传播性教育的成功案例。它通过一名高中生在学校开展性教育咨询室的故事,勾勒出青少年在青春期人际交往、感情萌芽、性尝试以及与父母之间关系的磨合等问题。



无论是作为影视作品还是教育蓝本,对青少年身心成长的关注程度、对性教育的广泛接受和认可度,《性爱自修室》无疑走到了国际前列。


今天倡导性教育,不是为伤害事件推责,更不是忽视施暴者的恶性程度,而是必须要意识到:幼弱者因为缺乏保护意识而产生的自我怀疑和迷惑,所造成的影响不亚于受到侵犯。


希望有一天,课堂上、家庭里,人们可以不再避讳将“教育”与“性”两个字摆在一起,教育高尚,性不可耻。




作者 | 肖瑶

排版 | CAT

图片 | 部分来源于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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