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浪大师，是条汉子
作者 | 南风窗常务副主编 李少威
2019年春天，“流浪大师”沈巍爆红网络的时候，我从未对他产生过兴趣。南风窗在这件事情上也未置一词。
我们每天一进门，就会看到玻璃墙上的那句话：冷静的力量。
大师，当然是水平高出天际才配得上。而水平高不高，又得看是谁在评价。那么识别他是不是大师的办法很简单——就看谁在捧他。
捧他的，基本上就是乌泱泱一大堆苍蝇。白白净净、长得挺好看的都市女子，坐在一个流浪汉旁边，抢占C位，前面围着数以百计的人，还有中年女子在身上贴标语，表示要嫁给这个流浪汉。
这些都是做直播的人，他们不是喜欢流浪汉，是喜欢流量。
无意看轻直播，那是一种商业，而我不讨厌商业。我讨厌的是，商业的不务正业——它有时很热衷于把自己包装成最有文化与情怀的样子。尤其是，有些商人明明很low，比如，这些围着“大师”的人。
所以我对沈巍不感兴趣。
现在，他突然“殉网”了，就是主动退出了，因为遭受了太多网络暴力。“殉网”用词不当，你热爱一个东西，绑定一个东西，为之而死，或与之俱死，或彼先死而我后死，才叫殉，比如殉职、殉道，以及殉葬。但既然是退出，就有点意思了。
所以我决定要开始感兴趣起来。
上 套
未来一段时间，全球对疫苗的需求将是个天文数字；而疫苗从实验室里的科研产品转化为商品，势必要遭遇严厉的监管和制造技术的障碍。
我想起了“犬儒”。
这个词今天被滥用了，从学术界到民间社会，最常用的都是与其本意相反的意思。本义是精神贵族，不合作的高贵头颅，而今义则是望文生义：像狗一样的知识分子。
它的本义的创造者名叫第欧根尼，古典希腊时代的哲学家。
他认为政治社会生活都是不自然的，多余的，人应该回归简朴，不寻求舒适，要制约欲望。
《雅典学院》画作中，坐在楼梯中央的第欧根尼
他和苏格拉底有一个同样的怪异举动：白天打着灯笼在街上“找人”。
他的生活是苦行主义的，像乞丐一样流浪，居住在一个木桶里。
希腊化时代不可一世的年轻君王——亚历山大大帝找到他，问他：流浪大师啊，你有什么问题需要我帮忙解决吗？
流浪大师说，有的，麻烦你让一让，不要挡住我的阳光。
沈巍不是第欧根尼，远远够不上。他流浪的原因，是他被同事和家人目为“神经病”。一个不是神经病的人被看作神经病，那社会生活就变得无法忍受，所以他远离了社会生活。
相似之处是，第欧根尼也被看成疯子，而沈巍也爱读书，爱思考，讲起传统文化来头头是道。流浪的时候总在看书，跟人交谈极富逻辑性，被网络盯上，就这样火了。
亚历山大大帝拜访第欧根尼
一时间，捡垃圾的足迹所到之处，万人空巷。
第欧根尼是被亚历山大大帝盯上，而沈巍是被网络盯上。这两者，都是无上的权力，翻云覆雨。
亚历山大不如网络，他只能容忍他或者杀死他，而网络，可以改变他，或者叫异化他。
沈巍的传统文化功力我不好评价，但他是个善良和随和的人，这是看得出来的。他对那些来寻找他的直播者毫不设防，诚心布道，一点也感觉不到自己正在被消费。
消费是个经济学名词，它的对象是使用价值，正如交易的对象是价值。消费一个人，就是他有使用价值，或者利用价值。有趣的是，消费是商业循环的终端，一般而言，交易的结果是消费，先交易，后消费。而消费一个人，是逆向而动，先发掘他的使用价值，然后把它转换为价值，拿去交易。
理解了这一点，我们就明白了沈巍为什么受欢迎。
但他终究不是第欧根尼，他没有叫网络“让开”，而是上了套。
也不必苛责。
一是他的流浪生活已经让他不能理解当下社会，网络、直播……
二是人总有追求更好的生活的权利——一般人都认为，物质充裕就是“更好的生活”。用“穷”这一代价来保护精神，如果是个人选择，值得尊敬，如果是主张别人这样做，那就是不人道的。
文明，就是人道。
回头是岸
他去做了网络直播。
他衣着光鲜，还有助理；
如果不是他保留着八字胡，你根本认不出他，所以他的胡子不准剃；
他干什么，说什么，参加什么活动，自己说了不算，商业说了算；
他去参加活动，讲他的观点，没有人在意，人们只想跟他合影，然后发朋友圈。
他觉得，自己肉体不再流浪，精神却开始流浪。就凭这一点，沈巍，是条汉子。
我不知道他的“殉网”会不会出现反复，如果不会，他应该也不会再去流浪，但这一刻，第欧根尼的一部分附体了。
他还说一年来，自己遭受了很多网络暴力。具体是什么事情，不清楚，但这不重要，也不奇怪。
网络社群的主要特征，就是语言暴力。这一点我们以前分析过，因为网络空间是个匿名社会，而匿名，会让人体内的魔鬼被释放出来。
无意掠美，这是古斯塔夫·勒庞的观点。魔鬼释放的表现，就是边沁总结的十五种快乐当中的一种——作恶之乐。我们在中国女孩在非洲坠机死亡事件中，比较集中地分析过。
遭受网络暴力，这太正常了。我的领导说，“微博者，危险的博客也”。不遭受网络暴力，你好意思跟人说自己是个网红？
这个世界其实也公平，你要做个名人，就要承受相应的代价，不可能“让好的全过来，不好的全走开”——引用自刘德华的《恭喜发财》。
沈巍是这样一个人：他无法忍受社会，于是他“离开”社会；在一个急剧变动的社会，他离开多年，再也不认识这个社会；而他又没有否定做一个俗人的可能性，于是在一种比俗人要俗得多的力量劫持下，半推半就地回到社会。
这就像什么情况呢？以前去影剧院——这是一个很多年轻朋友不熟悉的名词，人特别多，一开门就死命往里挤，然后你双脚不沾地，已经来到前排。
结果，不合适。
就像找了个逆向家暴的老婆，打得他伤痕累累，心如死灰，“这个世界已不知不觉地空虚”。
回头是岸，不是坏事。
做什么直播！以他的禀赋，最适合去做“国学视野下的企业战略”培训课程，别人真的会认真听他讲，或者说，听他扯淡。
如果你真的要认真对待这个世界，那么你做事绝对不能认真。你不能一本正经地讲道理，你必须一本正经地扯淡。
新异化
读过我文章的朋友们，都知道我说一件事从来不是为了说这件事。挂羊头卖狗肉，我所欲也。
这一次只是逮着沈巍退网这个机会，来说一个新问题——新形式的异化。或者叫做，异化的扩展。
异化理论是黑格尔先生创造的，马克思先生发扬光大。它可以应用在方方面面，在不同领域有不同的解释。比如，如果是在生产领域，主要就包括人的异化和劳动的异化。劳动的异化，会导致人的异化。
什么意思呢？
工业社会来临之前，劳动是这样的，劳动的目的是创造一种东西，举个例子，做一个木桶。
那么，一个木匠，他会做所有的事情：选择一棵树，砍下来，锯成板材，按照桶的要求截短、刨光，再把它们箍在一起，形成一个桶。
这位木匠同志，在工作开始之前，他已经知道我要做一个什么样的木桶。他的最终成品在一开始就已经存在于他的想象和构思当中。
马克思先生说，这是人和蜜蜂的区别，蜜蜂可以建造精致的蜂房，让人叹为观止，人也能建造最宏伟的建筑，区别在于，人在建造之前，就已经知道要建成什么样子，而蜜蜂的工匠行为只是一种本能，由上帝决定，自己决定不了。
工业社会的一个重要特征，是把人的活动变成蜜蜂的活动。比如流水线，你站在前面，任务就是重复同一个动作，并且通过培训，把这个动作变成一种后天本能。
你没有构想，如果看不到最终成品，你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人的劳动变成这样一种东西，它提高了效率。但有一个问题，它会让人变成机器的附庸。有人说是变成机器，不是的，在这种条件下，机器是人的领导。
沈巍所不能忍受的，就是机器成为他的领导。他在电脑面前，说一些可能不想说但必须要说的话，做一些可能不想做但必须要做的事。久而久之，他可能就忘了自己是谁，只记得这台电脑要求他是谁。
毕竟他的本性还在，没有被杀死。在电影语言里，“终结者”就是用来杀死人的机器，它不能终结人对自由和解放的需求。
沈巍感受到了现代世界异化的扩展，从制造业漫溢到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直播一般会被看作一个自由职业，然而，里面没有自由。
他碰上的还不是最糟糕的，举个例子，吃播，有人当着镜头吃掉一碗芥末。我不知道那是不是真的芥末，如果是，这不仅仅是违背人性，还是玩命。
网络第三产业中的一些奇葩部分，给人们创造的机会，意思就是丢掉人性，出来玩命。你服不服？
服，不服你来呀！但这真是人应该拥有的处境吗？
人活着，当生存不再存在问题，下来的目的就是去感受，感受爱，感受美，感受自由。
而网络第三产业，已经让这一切灭失了。
我是媒体从业者，我也感受到了媒体行业自从“网络第三产业化”以后人的异化问题。
比如，一个小团队，做一个微信公众号，称为新媒体。一个人，在其中承担一种链条功能，约稿，改稿，编辑，起标题，审核校对，发布，放评论，反馈……
无休无止之间，人就异化了。他会变成一架机器，并且机器的功能会占据他作为人本身的功能，然后他再也没有生活。
新媒体，是今天媒体行业的主体。同志们，想一想，以前媒体人是被归类为“文化从业者”的。人们是不是应该采取什么措施，来让“文化”回到媒体从业者身上来？
无解。因为成本，因为生存。
我去过一些大学讲课，对着年轻的面孔，说得最多就是，选择一份职业的标准，就是避免从事异化劳动。
这是初心，不可忘怀，不管你有多么的迷失。
编辑 | 董可馨
排版 | 阿丽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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