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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美味让人变蠢

何承波 南风窗 2020-08-24

作者 | 南风窗高级记者 何承波

5月底,6岁的妞妞似乎格外暴躁,她想喝可乐,安安不理她,她就砸起东西了,从中午吵嚷到了晚上,最后以一种近乎哀怨的语气祈求:“妈妈,你就让我喝一小口,好吗?”


安安在厨房里抹眼泪,一大瓶原本用来款待客人的可乐,被她倒进了洗碗池。


妞妞不能喝饮料,各种零食、小吃,都跟她无缘。自出生开始,安安就不断给女儿“洗脑”:别人吃的是美食,你吃了是毒药。


妞妞也知道,自己跟别人不一样。她是妈妈口中“不一样的天使”。但自从妞妞读了幼儿园,离开了安全视线,安安成天忧心女儿会偷尝那些“危险的美食”。果然,妞妞现在“不想做不一样的天使了,她只想尝一口可乐”。


这是一个西北地区的特殊家庭,妞妞患有一种不能吃正常食物的怪病:苯丙酮尿症(PKU)。她体内先天就缺乏一种消化酶,无法代谢从食物中摄入的苯丙氨酸,摄入之后会在血液内大量聚集,产生有毒的代谢产物,损伤中枢神经,造成智力快速退化。我们日常食用的鸡鸭鱼肉蛋奶,乃至大米和面粉,都会给妞妞们造成不可逆的损伤。


可乐,包括无糖的可乐,乃至林林总总的甜食和饮料,自然也与妞妞天生绝缘。


对于PKU患者而言,能吃什么是比不能吃什么更为复杂的问题。这种罕见病没有药物可治疗,唯有食物控制是有效的:特制的奶粉,特制的大米和面粉、极有限的蔬菜水果,是为数不多的营养来源,艰难地维系着妞妞们的生命,帮助他们对抗先天的命运。


特制大米(受访者供图)


“可乐”事件前几天,妞妞的“奶粉”就见了底,医院告知安安,“原材料短缺,现在没货了”,她心里顿时阴云密布。看到微信群友们议论,她才得知,5月,湖南郴州“大头娃娃”事件浮出水面,相关部门展开对固体饮料的排查和整顿,而PKU患者的“生命口粮”也随之悬置,一时间断了供。


妞妞奶粉断了3天,她的异常行为,跟这次断供有没有关系?安安总产生这种说不清的联想。一次短暂的震荡,折射的是一个群体长期的忧虑。 



与人间烟火绝缘

当了妈妈后,安安每天要花大量心思去研究怎么把仅有的几种食物做出花来,“要做得好看点,把特米特面原本的怪味掩盖过去,才不委屈了妞妞”。


早上,妞妞上学前,安安便用特制的面粉,为她做好包子、花卷,以及花样繁多的饼。这种面粉是合成的,不含苯丙氨酸,对妞妞来说是安全的。有时,她也做蛋糕和面包,添加了少量鸡蛋和白糖,但她必须严格计算好蛋白质的含量,把苯丙氨酸控制在最低限度。


一般的食物都含有蛋白质,而蛋白质中必有苯丙氨酸,这就意味着可供选择的范围非常受限。她在厨房里挂了张表格,罗列了各类食物的苯丙氨酸含量,在妞妞身体承受限度以内的,无非是土豆、白薯、南瓜、西葫芦等。她用天平称了,对照表格,算出精确的含量后,才放心进厨房。


安安挂在厨房的表格(受访者供图)


食物摄入单一,导致妞妞营养不良,她头发枯黄,个子比同龄孩子矮小。妞妞需要长期喝一种低苯丙氨酸的特殊奶粉,以补充营养。但这种奶粉极其难喝,最初,妞妞一喝就吐,激烈抗拒。


对于一个孩子来说,维持这样清苦乏味的饮食,需要妈妈长期做心理建设。她告诉女儿:“如果你偷偷吃肉,吃零食,喝饮料,你会变笨的,等你成了一个傻子,每个人都嫌弃你。”


从4岁开始,妞妞渐渐懂事,她知道了自己不一样,不能乱吃。“有时候,她还劝我,‘妈妈,你要多吃点肉,身体好才能照顾好我’。”叙述至此,安安泣不成声。


几年下来,安安很少再买肉,饮食习惯也跟着妞妞同步,她不忍心自己吃好的,哪怕是在外聚餐,不当女儿的面,也有点罪恶感。怀孕前她胖乎乎的,130多斤,现在瘦了一大圈,体重掉到两位数,营养不良,使她身体每况愈下,动辄感冒。


安安为女儿制作的面包(受访者提供)


随之而来的问题是,进入幼儿园后,妞妞认识了五花八门的零食,解放了她压抑的天性。妞妞嘴上不说,但安安看得出来,有时望着便利店门口的冰淇淋广告,她就流口水,丢了魂一样。


每天进校门前,安安便跟她说:“不许吃同学的零食!”


安安今年32岁,现在生活在西北某三线城市,丈夫在成都工作,常年不回家。因为饮食上的特殊,加上孩子上学,她选择独自一个人带妞妞,不连累娘家人和婆家人。


人们把妞妞这样的孩子喻作“不食人间烟火的孩子”,诗意化的表达,却意味着一种异乎寻常的艰难。安安母女俩每天跟人类味觉天性作斗争。唯有精确的参数、严格的控制,才能维持生机。


安安儿自制的特殊面饼(受访者提供


这种日子何时能结束?医生说,低苯丙氨酸饮食治疗至少到12岁,当然,最好是终身治疗。


幸运的是,妞妞是在出生一周内就查出这个病的,治疗方案介入得早,现在智力表现正常,她思维敏捷,古灵精怪。


但很多孩子并没有那么幸运,有直到一两岁才发现的,此时脑损伤已经永久性造成,即便长成大人,但智力就永远停留在两三岁。



罕见病

2014年6月,妞妞出生了。听从闺蜜的建议,安安做了新生儿疾病筛查。PKU就这样被查出来了。


带着疾病出生的妞妞让安安遭受了不少来自婆家人的白眼。安安对女儿满是愧疚,她说:“不让她来这个世界,也许才是最好的选择。”


PKU是7000多种罕见病中的一种,首次发现是在上个世纪。1934年,一位叫福林的挪威医生对家族性遗传病做研究,发现某个家族具有一些共同特点:智力水平低下、身上一股难闻的味道,尤其是尿液,如同老鼠尿味道一样。福林对他们的尿液大量分析后,发现了一种化学物质—苯丙酮。长时间研究后,福林发现这是一种常染色体隐性遗传代谢病。1937年这种病被正式定名为苯丙酮尿症,简称PKU。



福林还找到了导致他们智力低下的原因:他们吃了正常人吃的食物。


过去,医疗卫生相对落后的地区,筛查率不高,而婴儿刚出生时,也没有显著的异常情况,疾病的显现是渐进的、缓慢的。有研究表明,大约三四个月后,有的会出现皮肤毛发变样、尿液体汗异味等情况,或者生长发育迟缓。不易觉察,导致很多PKU患者错过了治疗时机。


河北衡水的郑玉英一家,便是一个PKU患者的典型家庭。郑玉英的儿子李福勇是1998年出生,孩子并无其他异常,唯一奇怪的地方,是他的尿味难闻。直到8个月后,李福勇才诊断出PKU,但医生说,晚了,没法治了。


2008年,郑玉英女儿李欣睿出生,不幸再次降临,李欣睿仍患有PKU,但她9天后就查出来了,当即在医生的推荐下,服用昂贵的进口特奶,此后,特米、特面以及一系列低苯丙氨酸食物治疗也跟上。


如今李福勇22岁了,但他只有三四岁孩童的智力,李欣睿则是相反的情况,除了发育不良导致视力不太好以外,她跟正常小孩没有区别,她多才多艺,聪明伶俐,2014年前后,小女孩还上过《我是演说家》等综艺节目,她算是PKU患者中最出名的一位。


李欣睿在《我是演说家》演讲画面


在中国,PKU患者有12万之多,发病率为1/11000。患者分布北方多于南方,西北尤为明显。宁夏的PKU发病率大约1/3500,系全国最高。


一位患者家属给记者算了一笔账,他的孩子是2010年出生,奶粉价格不菲,进口的每罐要300元左右,国产的相对便宜些,通常是200多元。他的孩子四五天就能吃掉一罐。而且随着孩子年纪变大,奶粉段数从一段变成二段三段,价格也更贵。每个月特食(奶粉、大米和面粉),花费4000元到5000元,一年至少40000元。当地医保每个月给他报销了1000元。对于一个靠零工维生的家庭来说,这仍然是巨大的经济负担。


2015年,一家基金会发布了郑玉英的求救和募捐信息。这位母亲每天跑4个地方给人做饭,每个月收入不到2000元,她抚养两位PKU患者,每年开销就7万多元。她说:“我的女儿很聪明,我也不再忍心把她放弃了。”


很多曾经抱团取暖的家庭,根本坚持不到孩子真正发育完成,就放弃治疗了。


但也有很多地方,并未纳入医保体系。这注定是一个漫长的过程。



断供与隐忧

2020年5月前后,湖南郴州多名家长发现自己的孩子出现湿疹,体重下降,头骨畸形。“大头娃娃”再次浮现于公众视野。


这些孩子体检时被诊断出牛奶过敏,需要喝特殊的奶粉,而联结他们的,是一款他们共同食用的奶粉—名为“倍氨敏”的“特医奶粉”。实际上,后来家长才得知,母婴店推销的固体饮料是冒充的,并不具有特医奶粉资质。


由此,国家有关部门开始排查和整顿固体饮料市场。但PKU奶粉又是如何连带中招的呢?


2020年5月26日,江苏连云港连云区市场监督管理局正在超市检查幼儿奶粉质量


过去多年来,PKU奶粉没有成体系的监管,产能规模低,产品也过于零散。2015年10月,新食品安全法做出规定,将特医食品和保健食品、婴幼儿配方食品共同作为特殊食品进行监管。


一年后的《特殊医学用途配方食品注册管理办法》也规定,在2019年1月1日之后,只要在中国境内生产或向中国境内出口的特医食品,都需要取得特医食品注册证书,并在标签和说明书中标注注册号。很多国产PKU专用奶粉,也随之换了包装,原本的“氨基酸代谢障碍配方”字样,被“固体饮料”取而代之。但它们依然发挥着特医食品的作用。


“不是我们不批,而是国产PKU营养粉的厂家根本没有提交注册申请。”国家市场监管总局回复媒体时表示,还有商家曾提交申请,随后又主动撤回了。业内人士分析,国产厂商本身具备生产PKU奶粉的技术,但需要专设生产线,制作工艺复杂,导致投入成本巨大,而PKU是个小众群体(目前全国在治的人数约为6000人),愿意涉足这一市场的企业,少之又少。有的企业只能与公益和慈善机构展开合作。


所以,当整顿开始时,几个国产PKU奶粉品牌均无一幸免,遭到了下架—查不到他们的资质,因为目前尚无一款国产PKU营养粉通过注册。患者们唯一的选择,是来自英国的进口奶粉。


这次整顿很短暂,6月各地又陆续恢复上架了。妞妞吃完一款国产奶粉,第三天就补到货了。



这是个极其脆弱的产业,厂家觉得市场太小,患者这一方,又常感到供不应求。供应单一,自然,断供风险也大。


据媒体报道,过去6年来,有患者家属经历纽迪希亚公司的奶粉多起断供:“小断供持续时间一般是几天,最多一个月,大断供是从2019年9月至今年5月,长达8个月,全国都买不到。”


安安记得,她之前给妞妞买一款号称营养更全的进口奶粉,但过去几个月以来,她所在的城市和附近医院,都没有货了,不得已,才转为国产奶粉。


PKU版的“我不是药神”,也在各大微信群、QQ群上演,家属们形成一个互助组织,除了交流特食制作外,更关键的内容就是特奶代购和转让,“你家不够,我家匀一点”。


面对如此奇怪的病,安安丈夫和婆家人曾萌生把女儿送人的想法,但她自己坚持了下来,“要对自己和女儿负责下去”。


现在,安安全身心都在女儿身上,她说,她所有的努力,都是确保妞妞可以正常生长。最近,女儿开始学习才艺,安安给她报了个舞蹈班。看到女儿在舞蹈室舒展身姿,自信而快乐,她不禁流泪。


(文中妞妞、安安为化名)




    编辑 | 李少威

排版 | SH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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