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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价值400亿的教训

施晶晶 南风窗 2020-08-24

作者 | 南风窗记者 施晶晶


7月12日,一则《亲眼看看独山县怎么烧掉400亿》的视频引发关注,22分钟的纪录把这个位于贵州最南端、曾列入贫困县名单的小县城推上了风口浪尖。

 

视频中,博主“马督工”实地走访独山县,探访包括古风博物院、水司楼、盘古庄在内的十余座建筑,这些建筑物基本处于烂尾和空置状态,无人施工或看管。视频中提示的400亿投资数额更是刺激着公众神经。


据《中国纪检监察报》披露,这400亿是独山前任一把手被免职时留下的债务,其中绝大多数融资成本超过10%。

 

7月14日,独山县回应公众关切,称“通过续建、缓建、转建和压缩建设规模等方式,分类分批推进整改。”

 

其中备受关注的“水司楼”(净心谷大酒店)项目,采取市场化运作模式签订合作协议,将于近期进场施工。

 

独山县影山镇净心谷景区的“天下第一水司楼”高99.9米,24层,占地面积5900平方米


7月16日晚,黔南州人民政府网站再发通报,将独山县、三都县举债建设形象工程定性为历史遗留问题,重申对两地前任县委书记的处理情况,并称“遗留问题的彻底解决需要一定时间、有一个过程”,寻求舆论理解。

 

关于债务数额,该通报称,截至2020年6月末,独山县政府债务余额135.68亿元,三都县政府债务余额97.47亿元,其余为企业债务等。

 

面对质疑,官方已有整改姿态。面子工程对继任者是遗留问题,对公众来说却是老问题。想平息舆论的质疑,不仅需要亡羊补牢,更需要防微杜渐。

 

所以批评之余,不妨把独山作为一个典型样本,读懂独山背后的决策与发展逻辑,就能找到政绩工程深层的症结。



豪赌

一个两千多平方公里大小、36万人口的自治州下辖县,却建起了大学城、科学城,一个银行支行坐拥一栋数十层的大厦,县级博物馆命名为“博物院”……

 

从投资和发展角度看,这些建筑虽部分烂尾,但总体给人“震撼”的感觉,并非只是以往“奇葩”的印象。这也让人怀有一丝希望,如果不烂尾,还真有发展起来的可能?

 

相比于水司楼的高昂造价,游客显然不能为当地创造收入


客观来说,400亿的花费虽超出普通人想象,但对“基础设施薄弱、产业发展缓慢、民生工程短板较多”的原贫困县独山来说,要想打开新局面确实需要砸钱。不过,关键不在砸钱多少,而在于砸得是否合适,能有多少回报。

 

我们怕的是“不计成本”的建设,没有调研、缺乏论证的“拍脑门”决策。

 

豪赌背后,是地方寻求发展、产业转型的冒险驱动。梳理独山县2016年以来的国民经济和社会发展报告,产业结构调整是重点。到2018年,独山第一、二、三产业占比分别为20:30:50。

 

其中农业总产值约35亿,畜牧业产值21亿,规模工业总产值约118亿,比重最高的第三产业,商贸物流产值仅30亿余元,文化旅游业的经济效益未见披露。

 

农业成果是黔南州当地媒体报道里的重头戏


从结果来看,工业对经济的回报效率更高。但是,独山县2016年一份重大项目调度表里,出现了20项城建、旅游投资,累计投资目标达131亿,其中就包括水司楼和多个国际商贸城的续建项目,均为第三产业。11项工业项目投资目标约154亿,3项农业投资目标约3亿。

 

如此布局,不能不提到独山前任县委书记潘志立。

 

潘志立,江苏人,原江苏海安经济开发区管委会主任,2010年空降到当时还是国家级贫困县的独山。

 

潘志立在独山县委书记岗位上共任职8年


回顾当地宣传报道,潘志立很重视招商引资。但要把别人养大的好孩子引到自己家来,独山的吸引力明显不足,效果不及预期。

 

2014年之前,独山县曾大力承接引进水晶产业,这是被沿海发达城市淘汰的高污染行业。经济增长的同时,独山却因“三无”小作坊式经营,造成了严重污染,后被省环保厅要求规范整改,省委书记和省长专门作了批示。

 

一份潘志立任内的五年发展综述这样写道:过度依赖资源是独山经济发展的短板。

 

任职期间,潘志立做了两件事。

 

一是超前谋划了(原文表述如此)“一城六区八镇”的行政区划调整,将原18个乡(镇)撤并为8个镇,142个村(居)调整为64个。在潘看来,这样能形成集聚效应,有利于吸引项目落户。

 

二是大面铺开大学城、经济开发区、工业园区、文化旅游园区等一系列项目。

 

据媒体报道,当时潘志立还特别青睐一项明星工程“传奇影视城”,这一计划体量为浙江横店影视城两倍的巨无霸,号称要打造“世界第一”景观。

 

接手这一项目的郭勇称得到了官方“可以融资,政府给优惠政策,先施工后办手续”的鼓励。可之后,项目出现资金链断链,引发施工纠纷,郭勇被指控非法占有和合同诈骗入狱。项目最终被政府接盘缩减,目前已经停建取消。

 

官员任内力求发展本没错,独山的问题在于盲目上项目,没有因地制宜,找对适合独山的发展路径。什么都想做,却什么都没做成。

 

2019年8月,贵州省纪委监委网站通报潘志立被开除党籍和公职的消息。2020年4月,安顺市中级人民法院一审宣判潘志立受贿、滥用职权一案,决定执行有期徒刑12年。宣判后,潘志立提出上诉。

 

中国纪检监察报透露了更多细节:潘志立平时工作作风霸道,重大事项决策基本上都是他一人说了算,全然不顾设计、预算、审计环节缺失,导致独山县违法违规占地达2.8万亩,国有资产损失10亿余元。

 

潘志立被调查后,独山县共有多名干部被问责处理



借钱

独山举债大建,公众关心的另一个问题是,钱是怎么借到的?

 

这里要提到“地方债务”。

 

借钱搞建设、发展经济完全可以理解,因为基层政府往往缺乏稳定可靠的收入,钱不够花。

 

财政部数据显示,2020年6月,全国发行地方政府债券2867亿元。除此以外,许多地方政府还有一些不列入统计的“隐形债务”。

 

2015年以前,地方政府并不具备发行债券的权力,但地方政府早已通过各种名目的投资公司,搭建融资平台,向银行、基金等金融机构贷款,或向社会发行企业公司债或项目债,进行融资。

 

2015年开始,地方政府债券成为唯一合法的直接举债模式,与上述“城投”和“融资平台”并行。

 

独山2016年国民经济和社会发展执行情况文件中,提出“做大平台、融大资金、建大项目”的要求,并透露了全县共有融资平台36家。


独山县有多个与民生经济无关的建设项目


根据学者罗党论2015年的一项统计,地方政府发行债券的平均期限为5.17年,最长期限达到20年,而地方政府的平均任期为3-4年,大部分债券偿债期限要跨越两届甚至两届以上政府。

 

到2020年5月,地方政府债券平均发行期限15.5年。

    

这意味着当届政府可以把还债压力转移给继任者,给了“只管借不管还”机会,既借钱搞工程出政绩,很快又可以拍屁股走人。

 

此外,政府和社会资本合作模式(PPP)原先作为基础设施建设的重要模式之一,效率显著的同时,也为变相举债提供机会。尴尬的是,对各种变相举债仍缺乏实质性约束,进而造成地方债务风险。

 

2010年,国家财政部发表在《经济研究参考》的一份报告,分析了我国地方政府债务风险的成因,其中提到:地方政府之所以超常规进行城市建设,既有“政绩考核”方面的驱使,也包含着诸如吸引外来资本,升值土地的经济利益。约束机制的不健全,片面的发展观和政绩观直接导致地方债务的膨胀。

 

对照来看,独山是个反面典型:

 

大学城、科技城、商贸城、旅游城,多个项目同时开动,沉溺于“大而全”,超出标准建设,脱离现实需要。上亿投资砸进了水司楼,却游客寥寥,原先入驻的商户纷纷赔钱关门,各个项目招商引资达不到预期,没有转化成直接经济效益,难以回收成本,偿还债务。

 

独山县开建了包括大数据中心、科学城、大学城在内的多个大型项目


正如报告所概括的:机制转换和体制改革的相对滞后,加上地方可用财力不足的压力,催生了地方干部扭曲的负债观,即借债不怕还钱、自己借别人还、不还钱还能借到钱的错误逻辑,助长了地方政府的盲目举债。

 

这,也是最需要警惕的地方。


希望

上一任落马未满一年,新任临危受命,摆在继任者面前的至少有两个挑战:一是烂尾或闲置的楼,二是有待化解的债。

 

“续建、缓建、缩建”是通报给出的思路。“盘活”二字说起来容易,但谁都知道,钱已经砸了,楼已经烂尾了,在当地禀赋没有巨大改观的前提下,“盘活”这些烂尾的建筑肯定不会那么容易。

 

独山县烂尾建筑之一


7月15日,贵州黔南州政府官网一项答复中提到,独山县今年49个项目申请中央资金7.1亿元,这也是消化存量的一种求助做法。这个数字接近独山县2019年全年的财政收入,但在百亿债务面前却只是杯水车薪。

 

独山已经留下了深刻的烙印,未来的道路肯定还会有许多困难。但负重前行并非没有希望,如果独山能痛定思痛,实事求是,找到真正适合自身的发展路径并踏实走下去,今天的亡羊补牢就不算晚。这也是36万独山百姓和所有关注独山的人都希望看到的。

 

而在独山之外,更多的“独山县”当引以为戒。



    编辑 | 郑嘉璐

排版 | GINN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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