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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村的空心房,除了拆还有什么选项

何治民 南风窗 2020-08-24

作者 | 南风窗记者 何治民


烈日当空,村里几乎看不到行人,就连平日贪玩的小朋友似乎都默契地躲起来了,但80多岁的潘德贵放不下被拆的老宅子,他戴着斗笠,拿着木凳子、一把锄头就出门了。


中午11点,南风窗记者看到他时,他正在一堆残垣断壁的老宅基地中,弯着身子边用锄头翻土,边用手找出碎石,累了就立起锄头当拐杖原地休息一会儿,只是一休息,望着住了几十年的老宅变成了如今身边这片黄土碎石,一脸凝重。


说起被拆的老宅子,40多岁的夏利民更多的是无奈,自己是几十年的建筑包头,给别人盖了无数个房子,竟然在自己脑梗晚期不得不住院期间,老宅被村里拆了,还没人提前通知他,把往日建筑施工用的“家伙”都搬了出来。


新庄村,80多岁的潘德贵戴着斗笠、拿着木凳子、一把锄头,正站在一堆残垣断壁的老宅基地中


潘德贵、夏利民都是福建长汀县大同镇新庄村的村民,6月下旬刚经历过一场“空心房”拆除,即在“一户一宅”的基础上,村里长期无人住的闲置房、危旧房、零散房、猪栏猪圈、茅厕等均被拆除。


“空心房”拆除是长汀县为了乡村振兴,从去年开始启动的集中整治工作,各村掀起一股“空心房”拆除热潮,寻找乡村振兴新思路。


一边是祖辈留下的老宅,一边是乡村振兴的美好愿景,这两者是如何发生关联的呢?



乡村旅游

新庄村离县城不到3公里,从县城出发,沿汀州大道一路向西行驶2公里后,转入村道,一路沿着当地母亲河汀江开,就能看到新庄村村委,村委外墙上一则“省级乡村振兴试点村——新庄欢迎您”标语格外醒目。


新庄村居民房分片建房集居,从村委继续往里走,还能看到“空心房”拆除的踪影,在一栋栋三层乡村“别墅”之间,总能找到一堆堆黄土碎石,旁边立着的“拆除前后对比图”提示着:这是一片已拆除“空心房”的宅基地。


其实,新庄村面积也不大,4个自然村一共169户。去年10月,被列入省级乡村振兴试点村,从此“空心房”拆除工作可谓神速,长汀县大同镇乡村振兴办的一则消息显示,5月20日,新庄村一天拆除83户“空心房”,按“一户一宅”的原则,当天几乎拆除了村里一半的老宅。


新庄村,村委外墙上一则“省级乡村振兴试点村——新庄欢迎您”的标语格外醒目


吴家伟对6月18日的那次拆除印象更深,当天,公安、城管等县里干部来了差不多100人,“我们这片当天就拆了快20户,我们一大家都拆了4处”。


吴家伟今年50多岁,儿子和儿媳在厦门上班,老两口留守在家带孙子,和其他村民一样,他在家种点蔬菜到县城卖,一个月能赚几千元生活费。吴家伟清晰地记得,在正式拆之前,村里给他们开过两次会,一次是6月8日,那天星期一,开会告知了要发展乡村旅游,第二次就是拆迁前两天,“开会不是找我们商量,就是通知我们”。


但按照新庄村村支部书记许上金的说法,因补贴少,村民不乐意,所以他们要多做思想工作,“仅开会就开了N次”。


其实,在吴家伟看来,他们是支持村里发展乡村旅游的,只是拆之前并没有征得他们同意,且没有一个明确的标准,“恨不得所有老房子都拆了”。说完,吴家伟的妻子刘阿姨,一手抱起孙子,带着南风窗记者去看了他们大家族4户唯一幸存的老宅。刘阿姨回忆,这个老宅每年春节会收拾出来给亲戚住,当时是大同镇委书记说了一句“这么好的房子,拆它干吗”,这个老宅才得以保留。


新庄村,一群小孩走过废墟


但其他房子就没有这么幸运了。平日里,村里劳动力都外出务工,加上又建了新房,这些老宅确实没人住,村民就用来存放闲时不用的农具、农药化肥等杂物,现在房子拆了,风车、甩稻机等大的农具只能放在外面日晒雨淋,农药化肥只好放在现在住的房子里,“现在孙子已经会走路了,如果哪天小孩误食了怎么办?”刘阿姨暗自担心。


让刘阿姨不能理解的是,离自己房子几百米远的猪圈,藏在树林里,“老天都看不到”,也被拆了。记者看到,猪圈旁边全是竹子和树木,猪圈拆了一半,还能清晰地看出轮廓,现在黄土裸露在一片绿色中,显得更加突兀了。


在去寻找猪圈的路上,经过一户三层红砖房,据刘阿姨介绍,这个房子里住了12个人,厕所是建在前面。“他们唯一的厕所也被拆了,你看这多不方便。”刘阿姨一脸同情地说。


新庄村,藏在树林里的猪圈也被拆除了


不过,村里一位85后罗泽泰则认为,家里的老宅在自己手里被拆了确实有点遗憾,但是还是很支持村发展乡村旅游。


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村民向记者透露,这次“空心房”整治力度确实很大,但仍有部分村干部亲戚的房子还没拆。记者在走访中,确实发现了部分老宅房子还没拆,但无法确定是否是村干部的亲戚。在村口附近,虽然有老宅没有拆,但房子外面已搭好脚手架,户主马大爷告诉记者,村委要求他,如果不拆就要“自己出钱装修”。


对于“空心房”拆除程序,村支书许上金回应称,只要有八成居民同意,我们就开始拆,今年已拆除117户,面积8800多平方米。至于是否与居民签协议书,记者多次询问,依旧没能得到肯定答复。


村支书转而给记者谈起了未来新庄村发展乡村旅游的规划,他对村里已有的旅游资源如数家珍,目前已建成汀州红府、红叶公园、沿江栈道、香樟大道,还有马栏山金融示范园、儿童乐园等项目在规划建设。


新庄村,黄土碎石旁边立着的“拆除前后对比图”


确实,新庄村发展乡村旅游的生态资源很丰厚,汀江绕村而去,背靠马栏山,无人机视角俯瞰新庄村,居民房屋被汀江水、天然绿植环绕,40多亩的沙糖橘、沃柑等大棚果树种植沿乡村小道铺开,环境舒适,以至于送我们下乡的滴滴司机赖师傅以为我们是来这里旅游的。


只是“空心房”拆除后,绿色中夹杂的黄土宅基地在几百米的高空隐约可见,格外显眼,谈及拆除后发展乡村旅游的规划,许上金称,“具体规划还没出来,补贴也没下来”。留给村民的是没有明确时间概念的等待。



旧村复垦

到达河田镇车寮村时已经是7月3日下午3点,导航提示进入车寮村时,就明显感觉到这个村的独特村貌,道路左边是稀疏的房屋和成片的农田,右边清澈的小溪两边依旧是整整齐齐的菜地,没有大树遮挡,视野开阔,让人有下车的冲动。


车寮村位于长汀县南部,距离县城约30公里,30多分钟车程,车寮村面积和居民都比新庄村要多,全村有两个自然村,546户,2000多人。据车寮村村支书刘荣华介绍,从去年开始至今,村里的“空心房”拆除已是第三批了,今年以来已拆了4万多平方米,几乎是新庄村的5倍。


每个村“空心房”拆除的后续规划不一样,与新庄村利用县郊的地理特征和生态优势发展乡村旅游不同,车寮村的“空心房”拆除后的去向是旧村复垦。


车寮村,一个包含30多户、面积8000多平方米的众房顺利拆除,已实现旧村复垦(图右下角)


在宅基地复垦,听起来并不容易。摆在面前的首要问题是要征得居民同意,车寮村有五分之二的人常年外出,除了这部分外出人群,大部分村民往往并不愿意将宅基地用于旧村复垦。


刘荣华告诉记者,“空心房”拆除后,农民可自主选择,是自己留着宅基地继续盖房子,还是接受村里给的补贴,用于旧村复垦,“整体来看,这两年旧村复垦的宅基地只占空心房拆迁的三分之一”。记者在村里见到一处有拆除迹象的宅基地,村民李辉称,准备留着自己建房子。


从路旁经过,外人丝毫想不到在一年前,这块复垦农田上还有30多户老宅子,走近细看才能看出差别,和传统水田直接从泥土中挖出一条小水渠不同,复垦农田周围专门修了一条水泥水渠,地基也做下沉处理,环顾四周,如此整齐、茂密的稻田,并不多见,特别是从无人机视角,方圆2公里范围内这片面积大而整齐的复垦农田,很好辨认。“市领导说,这块是省里最大的一块高标准复垦水田。”刘荣华在一旁补充介绍。



在车寮村展示的空心房拆除案例中,多为土木结构的众房。众房是当地村民集居的特色形态,一般为同姓大家族多户将房子建在一起居住,互相有个照应。即便现在,大家建了新房,也会保留这种形态,如吴家伟四兄弟一起新建的房子就是一个四栋连体的三层楼房,每家一栋,但彼此连通。


众房涉及住户多,很难形成统一意见。“前阵子,一个3000多平的众房,本来协议都快要签了,但突然有一小部分不同意,要留着以后建房子,最终就没有成功。”刘荣华有些无奈地说。


但如果掌握了方法,从同意复垦的人入手,然后利用他们之间的人际亲疏关系,给不愿意复垦的村民做思想工作,往往会有奇效。让刘荣华欣慰的是,去年辖区内一个包含60多户、面积8600多平方米的众房顺利拆除,已实现旧村复垦,“现在已经通过县里和市里的验收,下个月省里下来验收”。


车寮村,和村民签订的协议叫《房屋拆迁和货币安置及退还旧宅基地的补偿协议书》


和村民签订的协议叫《房屋拆迁和货币安置及退还旧宅基地的补偿协议书》,记者看到的一份协议书,虽然空白处信息没有填完全,但关键的信息都有,有村民代表的红色手印和签字,村委会的红色公章,另在空白处注明了某地“老屋,有50多户的众房”。


协议签完后,村委会将信息上报镇党委通过后,下发补贴给农民,同时派专业的团队下乡并做初步设计,设计内容包含地基是否要做降低或升高处理,是否要设计水渠,水从哪里来等等。“一亩的设计费就要4万,这个钱从村里出,所以一定要村民按了手指才敢动。”刘荣华补充道。


这些前期工作做完后,才开始分阶段正式复垦。第一阶段以三年为期,政府招标,这三年交给施工方做,收益也归施工方,且政府每年为施工方提供1000元/亩的补贴,用于水利设施的建设和土壤的改造。


车寮村,村委内的展示牌


比如,改造土壤时,施工方需要把宅基地上的碎石、杂物彻底清除干净,同时从池塘运肥沃的淤泥到宅基地来。一般来说,两三个月后,省市县三级政府来验收,“三年后施工方交付给村集体,作为村集体的集体财产。”


一亩宅基地旧村复垦的设计费就要4万元,今年车寮村复垦10000多平方米,按15亩计算,村里仅设计费就需要支出60万元,从该村村务公开栏的信息显示,2018年该村年度总收入57.58万元,钱从何而来?


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村干部向记者透露,现在农地指标跨区域交易可卖30万元一亩,政府让利基层,七成留在村里。不过,刘荣华回应称,那4万元的设计费就在这笔指标收益里扣,扣除费用后的七成收益拨给村里,“最后能给村里10万元(一亩)你就要偷着笑了”。


车寮村,拆除的房屋残骸


记者获得的一份隔壁凃坊镇“空心房”整治工作方案中证实了刘荣华扣费后再拨付的说法,在资金渠道信息上显示,“增减挂钩指标交易资金30万元/亩,在扣除项目测量、设计、招标、拆迁补偿、工程施工、竣工决算等项目费用后,70%拨付项目所在行政村。”


不过,即便按刘荣华口中的10万元/亩算,该村一年的收入可到150万元,差不多是前年的3倍了,“这才是村里卖力做空心房拆除的真正目的吧”,和记者同行的一位本地人忍不住感慨。一旁的刘荣华接话说,也不能一味复垦,村民如果未来有规划要建房,肯定要尊重他们的意愿,“一旦变为耕地就再也不能变成宅基地了”。



宅基地利益分配

前述整治工作方案中提到的增减挂钩,全称是城乡建设用地增减挂钩,简称“增减挂”,简单来说,将城市增加的建设用地与农村减少的建设用地挂钩,确保不突破耕地红线。


举个例子,沿海发达地区城镇化的发展让城市边界不断扩大,大量农地被征用为建设用地,导致耕地面积减少,而在中西部落后地区,农地充裕,如今“空心房”拆除复垦后,又增加农地指标盈余,这些沿海发达地区就可以向有耕地指标结余的地方购买,确保耕地实现跨省域占补平衡。


从2004年开始,全国启动城乡建设用地增减挂钩试点,2008-2009年,福建省同河北、内蒙古、广东、安徽等其余18各省(市)一起,纳入第二批增减挂试点。


刘源村,一群小孩在河边玩耍


值得一提的是,直到2017年至2018年,国家先后出台了《中共中央国务院关于加强耕地保护和改进占补平衡的意见》《国务院关于印发跨省域补充耕地国家统筹管理办法和跨省市调剂管理办法的通知》,才将“增减挂”的地域,由县域内、省域内拓展到跨省域调剂,按政策精神,建设指标跨省交易所得收益用于脱贫攻坚和支持乡村振兴,这也是各地“空心房”拆除纳入乡村振兴的政策源头。


福建长汀县开展的“空心房”集中整治,特别是旧村复垦部分,就可以实现将农村建设用地(宅基地)转变为耕地,增加耕地指标,用于跨省域调剂。


但农地指标跨省交易的收益,村民能多大程度上参与分享呢?从记者了解的长汀县大同镇新庄村、沙田镇车寮村、凃坊镇的情况来看,新庄村补贴最高,每平方米约300元,后两者的补贴最高在100元左右。


长汀县古城墙下,纳凉的老人


据新庄村一位不愿具名的村民透露,目前“空心房”拆除的补贴还没到位,但已经得知,如果未来想在拆除老宅的宅基地上再建房子,就需要花3000元/平,从村委购买。


对此,村支书许上金向记者解释称,老宅拆除后,宅基地归村集体所有,村民购买宅基地的钱是用于补偿其他不盖房子的集体所有者(村民)。


一进一出相差10倍,是否合理?上海交通大学安泰经济与管理学院教授、中国发展研究院执行院长陆铭教授认为,是否合理关键要看3000元/平买入的宅基地包含什么价值,如果只是宅基地的使用权,如此大的差价,有不合理的地方;但如果后买入的宅基地包含拆除、通水通电等新开发成本,提高价格有一定的道理,但具体提高多少要以实际情况而定。


当然,村里获得的增减挂指标交易资金的七成收益,以及旧村复垦后的高标准农田、乡村旅游产生的收益,这些都是村民集体所有财产,换句话,70%的收益用来发展集体相关的产业,村民都有权参与分享相关收益。



在现有的土地法中,农村宅基地只有3个用途或变现途径:自住、流转给本村村民或者有偿交还给村集体。不难看出,从福建省长汀县“空心房”拆除用于产业发展或旧村复垦来看,属于第三种。


在陆铭看来,根据现有的土地法,农村所有土地是集体所有而非家庭个人所有,如果村民自愿签了协议,不排除补偿价格分配不合理,但至少是合法的。


也就是说,从法律上说,农村宅基地开放权利在“集体”手里,而不在单个的农民家庭手里。这是一块目前看起来变化还不大的农民头上的“天花板”。



    编辑 | 赵义

图片 | 郭嘉亮

排版 | 阿丽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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