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帮张玉环回家的人

作者 | 南风窗高级记者 黄靖芳

拥抱

张玉环无罪释放后，他的前妻受到了和他一样无数从天而降的关注。

“如果是张玉环出来了，他肯定会拥抱我，我每次去看你都想拥抱你，因为这个拥抱，是埋在我心底的。你不拥抱不要紧，但是你知道，你欠我一个拥抱就可以了。”

接受采访的宋小女，提到她的愿望。图源：新京报我们视频

镜头面前，前妻宋小女的坦率和真诚比任何形式的倾诉都要打动人。

接近27年的时间里，宋小女经历了丈夫的突然判刑、改嫁以及诊断出宫颈癌。而最终等到张玉环出狱，宋小女挂在嘴边的话纯粹而直接。那就是等待一个拥抱。

这份等待是曲折的。

2020年7月9日是张玉环案再审的日子。七月初，案件将要开庭的消息传来时，家里人都以为，在指向张玉环杀人的证据存在漏洞的情况下，他会迎来当庭释放。

所以，那天之前，八年未见过前夫的宋小女联系好了车，叫上了儿子从福建回到江西进贤老家。她把老宅的空房打扫干净，换上干净的枕头和被子。

她以为马上就要见到张玉环了。

开庭当天，早上四点多，她起床开始整理，认真地准备梳洗，“编个麻花辫”。

庭审现场，出庭检察官建议改判无罪，法官宣布，案件将择期宣判。

宣判的日子不能确定，意味着等待的日子又变长了。

宋小女和张玉环两人感情深厚，是源于过往的生活饱含着外人想象不到的圆满。宋小女在家是最小的女儿，她从小患有心脏病和肾炎，所以自小就不用干家务，也不会干农活。孱弱的身体，到了14岁的时候，才逐渐好转。

也因为这样，父母特意给她挑了一个老实、离家近的对象——张玉环。

婚姻生活里，张玉环处处让着妻子，抢着给她做事，有好吃的都留给她。有一次，从县城买了猪肉回来，他煮开了三碗，分别给了她和两个儿子，说自己已经吃过了。

回忆往日时光，宋小女总是掩饰不住曾经的幸福，眼睛里是有光的。而她的谈话里数次提到“抱”的截图，在网上更是广泛流传。走过了数不清的贫瘠日子和艰辛生活的宋小女，记挂的还是藏在心底里的情愫。

1993年10月24日，张玉环因为涉嫌杀害同村的两名男童被带走，当时宋小女看到丈夫被关在警车里带走，大喊着说：“那是我家张玉环啊，你们为什么抓他？”

旁人告诉她，只是协助警方调查，很快就会回来。几天后，案件告破，警方宣布张玉环为嫌疑人。

宋小女不相信，她一边打工一边为张玉环申诉和上访，把两个儿子分别留在了父亲和婆婆家，在外地做着洗盘子的工作。1997年，父亲去世，两个儿子都住到了婆婆家里。

宋小女身体不好，每当情绪有波动起伏时，她就很容易就会晕倒。最早接触宋小女的记者回忆说，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宋小女谈起过往，差点昏厥，要掐人中才缓得过来。但是当她谈起两个人的爱情的时候，又羞涩得像个少女。

当年的妻子成为前妻，远有比听起来还唏嘘的理由。1996年，宋小女查出得了子宫肌瘤，需要手术治疗，手术同意书上需要“丈夫”来签字，她怕拖累家人，选择了改嫁。

幸运的是，两段婚姻，她都是被爱着的。从宋小女对现在家庭生活的形容，丈夫亦是有情有义之人，“两个苦命的人走到一起，互相取暖”。

宋小女微博长文(上下滑动查看)

丈夫甚至无条件支持宋小女为张玉环奔走。在这段婚姻开始前，宋小女就提出过三个条件：“第一是待我小孩要像自己孩子，第二是不能阻止我去看张玉环，第三是要让我看婆婆。”丈夫直接答应了。

这次，时隔八年，在牢狱外再见到张玉环，宋小女依然情绪激动。现场，她还没说话，就晕倒在地上，120的救护车连忙把她送进了医院。一剂镇定针打到她身上，人才缓过神来。

2011年，宋小女宫颈癌手术失败，她差点失去活下去的勇气，丈夫让她去跟张玉环聊这件事，张玉环劝她：无论如何，一定要活下去。

经历了一次次的激动难眠、希望落空后，如今，媒体的聚光灯前，两人只是互相握着对方的手。“现在我和张玉环是家人、最亲的人。握手，也挺好的。”

8月4日，宋小女和张玉环相见。图源:澎湃新闻

坚信无罪，是她这么多年来的信仰。

兄弟

8月4日，法院宣判张玉环无罪后，从监狱出来的张玉环先是在宾馆洗了一个澡。然后，他回到了进贤老家。

回老家前，有一个庄重的仪式。张玉环的两个儿子在村口摆开了一挂30多米长的鞭炮，噼里啪啦响起。踏进家里的张玉环还往身上挂上了大红色的绸缎花，大家像迎接一个高考状元一样来迎接他。

照片里，经常伴随在张玉环左右的，是他的大哥张民强。他无数次设想过，如果无罪释放这天真的来临，他们应该会“抱头痛哭一下”，然后“赶紧叫他回家，让老母亲看一下他”。

宾馆见面的时候，两人已经相看而泣。张玉环尚在牢中时，张民强是和他联系最紧密的人。2002年开始服刑后，张民强两个月左右就会去探望一次，直到出狱前还保持着一年三到四次的见面。见面的内容，张玉环问的都是家里的情况。

张玉环和哥哥张民强（左一）。图源：上游新闻

最初，张民强不知内情，以为弟弟真的杀了人。等到他一次次听到弟弟喊冤的时候，他便开始帮助他。从监狱里带出来的申诉信，他会重新整理，有些字已经不常用了，他把它改掉；有些语句不通顺，他重新再调整；他还让张玉环帮忙给附近文化水平高的人看看，“叫人家改一下”。

张民强是村里少有的上过高中的人，硬朗且正直，他懂得“一个字不同，表达出来的意思也不一样”。

但是多年来，这些功夫几乎都是徒劳。他们以前以为，申诉就和写信一样，贴上普通邮票发出去就可以了。

2017年接触到了援助律师，他才知道，法院会有专门的接收途径，你交了几样东西、分别交了什么，会有仔细的记录和回执。那一年，他才算是真正成功递交了材料。

这么多年，他坚持下去的理由，和宋小女一样，只是相信张玉环无罪。很少有人问他为什么一直走在这条路上，为亲人的坚持似乎不需要理由。但只要仔细听他的经历，便能想象他走过多少弯路。

张玉环和儿子、母亲在曾经的住处前。图源：新华社

张民强总是穿着齐整，他平日里要上班，但多年来为了了解弟弟案件的进度，已经有一套了然于心的行程安排，很少会耽误工作。

上班的地方离江西高院有10公里，法院下午1点30分上班，他就在1点前出发，能刚好赶上法院的办公时间，在这段时间和工作人员“聊一下”，了解事情的进展，过程耗时半小时，然后再回去工作。“我们是做零工的，晚到半个小时也无所谓”。

张玉环的入狱，带来的是整个家族的刻骨铭心。

张民强的儿子，在张玉环被释放的晚上写下了一封信。他写道，近一个月是最让人心绪难平的时刻，茶余饭后，周边亲朋，无不谈起有关张玉环的话题，“这是一个值得老张家的所有男女老少值得铭记的一天”。

他还记得，“对于叔叔的这个案件我打小记事起就听说过”。近两年，张玉环案才逐渐进入大众视野。而对于张家来说，案件的记忆，盘旋在家里的上空已多年。

张玉环冤案关注组的微信群里，终于在8月4日这天响起了庆贺的声音。盼望她回家的八旬母亲，终于等到了这一天。张民强往群里发了家庭的合照。

张家终于照了一张全家福。

无罪释放当天，张玉环和家人的合照

每一起冤案最后能被平反，都少不了家属的坚持。在律师看来，张玉环案的特别在于他的案情特别简单，案情清楚，有明显的疑点，却遭遇了很长的关押时间。在外界的普通人看来，张玉环案件的特别之处在于，他等待无罪释放的路上，有着家人们无以复加的坚持和毅力。

张玉环的人生不仅仅是他，还有从没放弃过的前妻、兄弟姐妹和母亲的坚持。他的家人不吝啬地表达着自己的爱意，不遗余力地为他奔走申诉，事件的维度太多，真实而朴素的特质，每一面都直达人的深处。

源源不绝的回响和讨论，犹如一圈圈散开的水波，触及了社会的各个层面，成为久久不会褪去的话题。

    编辑 | 何子维

排版 | GINN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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