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岁童，穷追杀父元凶

作者 | 蒲潇

“孩子玩闹——发生争端——再转变为两个家庭的矛盾”，这样的套路很常见。一般来说，双方争执后就结束了，很少会大动干戈，因此发生命案，就更稀有。

云南镇雄县场坝镇的向明钱家，就走了这一步。

20年前，9岁少年向明钱的父亲在冲突中死亡。事情却远没有结束，因为主犯逃跑了。少年的人生也在那一刻发生了巨大转折。

他在接下来的人生里演绎了一段“传奇”：用17年的时间找到主犯，绳之以法。

这是一个非常“古典”的故事，发生在今天，就显得非常扎眼。

冲突

场坝镇隶属云南省昭通市镇雄县，距离县城22公里，全镇人口不过数千。

向家和张家，就是这数千人中的一部分。

2000年8月27日，向明钱与邻居张家的小孩在水潭边玩耍，泥水飞溅到对方身上。

就这一点泥水，引爆了两个家庭的矛盾。

向明钱说，当时在场的张家3个人，对他姐姐动了手。当晚，姐夫王建祥知道了此事，跑到张家理论。

向明钱的父亲向文志，赶去劝和，随后，母亲郑明秀也带着向明钱跟了过去。

王建祥说，自己到张家两三分钟后向文志就来了，“先是谈话，然后就吵了起来”。

向明钱说自己站在靠近门的地方，可以看见内部情景。

向文志被张家人拳打脚踢，王建祥看着他们用扁担打了向文志，向文志趴在门槛上试图挣脱，反被扯着腿拉回屋内。

王建祥没能阻止。“张光明砍了我3刀跑了，我追出去。”

向明钱捡了拳头大小的石子丢进去，砸到了什么人。而后飞出来一张板凳，弄伤了郑明秀的脸。

“我的脑袋和脸都被砸伤了。” 郑明秀说。

然后，向明钱看见父亲倒在了血泊中，村民们用梯子把他抬到了卫生院。“他说自己好冷，想见我外婆。” 

向文志没能挺过来。

向家人说，场坝镇中心医院的医生郎学家当场判定患者心脏穿透，无法抢救，挂了一瓶针水后，向明钱眼睁睁看着父亲没了呼吸。

向文志去世第二天，县里来的法医在卫生院外面解剖，向明钱也去了，他看到法医取出父亲的心脏。

7天后，父亲安葬时，向明钱偷瞄到了他的脸。

“乌黑的，舌头有小半截在外面。”

垮塌

向文志是家中顶梁柱，摆摊做水果蔬菜的生意，还有做炉子的好手艺，每个月有固定客户。

他会去家旁边的粮管所扛米袋。

“180斤一袋米，一次能扛两袋。”向明钱回忆起父亲有些哽咽，说他很壮、温和、为人处事有自己一套规矩。“从来没见他和别人吵过嘴。”

向文志的死，击溃了这个家庭。

母亲郑明秀自此一蹶不振，哥哥变得愈加沉默寡言。姐姐和姐夫离了婚，只身去了他处，向明钱说从此再也没见过她。

向明钱一家合影

向明钱的人生轨迹急剧变化。

他虽然调皮，但学习成绩不错，父亲死后，家庭经济窘迫，小学二年级时就辍学了。

郑明秀因为“怕两兄弟出事”，带他们去了镇雄县城生活。后来郑明秀再嫁，哥哥去做了建筑学徒，向明钱开始了街头晃荡的生活。

回到家里常常是冷锅冷灶，向明钱回忆起青春时期母亲的缺席，说自己是一个没爸没妈的孩子。

郑明秀叹气说：“我无能为力，生意都垮了，没法管。” 

生活顾不上，命案也得不到解决。当时的主犯、张家最小的儿子张光奇在案发当晚逃跑，案件却迟迟未有进展。

向明钱打算靠自己。街头生活让向明钱结识了很多社会上的人，他请这些人打听张光奇的消息。

只要有线索，不论对方提什么条件，他说自己都会尽量答应。

哪怕是大海捞针，但只言片语的线索都有可能是机会。

为了攒钱，他做过许多杂活，居无定所，忍饥挨饿，睡过绿化带、大桥底。

不过向明钱没想到，寻找凶手，会历时17年。

狩猎

王建祥和郑明秀都表示，案发后会定期去询问案件进展。“他们都说正在办理中。”

警方找不到张光奇。

向明钱就一直按照自己的方式找。

17年间，向明钱说自己根据别人提供的线索，到昆明和福建晋江仔细找过两次，都无功而返。

2017年，向明钱找到一个靠谱的线人。

 “一直有传言说张光奇在福建厦门，我相信这个线索。”郑明秀说，“这几趟下来，也花了八九万元。”

他们第二次奔赴福建。

向家的追凶队伍有3个人，除了向明钱，还有郑明秀和她后来的丈夫。他们从镇雄出发，坐客车到毕节，再换乘抵达福建南安省新镇。

根据线人的消息，张光奇在这里的一家“恒盛餐具厂”上班。到了工厂，大门紧闭。向明钱向人打听，说厂搬到了街的另一头。

他们在整个镇上找了两天，向明钱拿着张光奇的黑白照片，通过一个“恒盛餐具厂”的朋友，对上了号。

那人名字叫邵亮，有瓷具抛光的手艺活，喜欢养画眉鸟，目前不知去向。

向明钱有些气馁，但事情又意外地柳暗花明。

他们在一家贵州菜饭馆吃饭，老板知道他们是镇雄人，和他们寒暄。向明钱把自己的经历说了说，拜托他如果有线索就告诉自己。

老板答应帮忙，他开车载着向家一行人去了康美镇，这里有很多餐具厂。

康美镇在山坡，往下看去，全是黑压压的厂房。有几家隐藏在青山村，周围都是茂密的树木。

天气炎热，向家在车里开了窗坐着，引来侧目和讨论。第二天，他们换了辆车，关了车窗躲在里面。

2017年8月29日，向明钱悄悄摸进青山村，这里有3家工厂，全是规模小型的。“这就是那种适合逃犯躲藏的地方”向明钱说。

第一、第二家，无果，走到第三家，他发现门口不远处有个坡，那儿有棵桂圆树。天气热，向明钱摘桂圆吃，抬头就看见了树枝头挂着的鸟笼，里面有只画眉鸟。

不一会，来了辆福特车，向明钱看到3个男人。其中两个回头看了看他，另外那个穿了篮球服，没回头就快步走了进去。

向明钱想起来住在场坝时，张光奇就喜欢穿篮球服。地点变更，时间更迭，他的习惯没变。

两个信息加在一起，向明钱认为有大半概率找对了。

他决定在此驻守。

他找了一处山包，正对工厂大门，有大树掩护。向明钱买了吃的和望远镜，眼睛酸胀就用手机录像监视。

向明钱蹲点处(图源网络)

3天2夜，向明钱等来了希望。他看到那个人从桂圆树上取下鸟笼。当年25岁的张光奇样貌已经定型，向明钱稍微辨认便认出来了。

他心跳加速，“很想上前找他的麻烦，但想到了父亲，便冷静下来”。

他通知了镇雄县公安局负责人，又联系了福建警方。

福建警方通知镇雄警方来领人，被抓获的张光奇走出来时看到了向明钱，但并没有认出他来。

2018年10月10日，云南省昭通市中级人民法院判决，张光奇因犯故意杀人罪，被判处无期徒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

最后的期待

向明钱的疑惑未能全部解决。

2017年10月抓获张光奇后，镇雄县警方将参与伤人的张光奇之兄张光明刑事拘留，又在7个月后释放。

向明钱不接受这个结果，他向法院提起申诉。

申诉中，向明钱提到2000年8月28日，镇雄县派出所勘查现场并作了调查、笔录，对王建祥进行了伤情鉴定，“但既然张光明在案发后的17年间都未曾离开场坝，那为什么警方在这17年里没有对其采取任何措施。”

昭通市人民检察院复审后公布了《刑事申诉复查决定书》：经法医鉴定，王建祥背部受二级轻伤，张光明刺伤王建祥的行为触犯刑法第234条第一款之规定，构成故意伤害罪。

张光明在案发后当晚并未逃跑，接受了公安机关的询问，此后一直生活在场坝，17年后被再度传唤。

检查机关判定，张光明故意伤害致人轻伤，最高刑期为有期徒刑3年，追诉时效5年，案发17年后已过追诉期。

申诉人提到的，张光奇和张光明共同实施故意杀人犯罪，在案卷中没有证据证明。17年间，受害者及家属多次反映情况递材料没有收到回应，这一事实也无证据。

据此，镇雄县人民检察院决议，由于公安机关当时未完善相关法律文件，导致该案已过追诉时效，对张光明不予以起诉。

最终，云南省昭通市检察院认为，镇雄县检察院的不起诉决定，符合法律规定，“本院予以维持”。

但向明钱坚称，卷宗被人为毁掉了。“我没有看到姐夫和母亲的卷宗，父亲的也只有一小部分。镇雄县公安局相关办案人员告诉过我，说卷宗都是后来做的。” 

对此，南风窗联系了镇雄县公安局几位办案人员，对方都拒绝回应。

向明钱说，2017年9月8日，公安部门通知他在向文志的司法《鉴定意见通知书》上签字，2018年他才得到通知去签字确认《立案告知书》。

他清楚地记得，父亲被杀后的第二天，法医曾在医院门前的马路边给其父亲做过司法鉴定。但十几年后才签《立案告知书》，是否意味着之前就根本没有立案？

向明钱与母亲郑明秀在场坝老家

据郑明秀回忆，当年在福建抓获张光奇时，警方曾让她到现场辨认，对方提供了张光奇哥哥张光武的身份证。福建警方发现，张光奇在外逃期间一直使用其兄张光武的二代身份证，且使用时间长达10年之久。警方通过公安系统查询张光奇，却查无此人，这才发现张光奇原本的身份已被注销。

向明钱到老家派出所询问，为何要注销张光奇的户口。当地警方说，这是省里的政策，会定期对没有音信的人统一注销，而张光奇就是2015年那一批注销的。

一个在逃犯罪嫌疑人的户籍，怎么说注销就注销呢？因此向明钱推断，如果当时确曾立案，户籍肯定不能注销。

就本案警方是否之前并未立案，南风窗联系了镇雄县派出所刑侦大队的指导员，他表示自己不能透露具体的信息。

按照场坝镇派出所时任所长陈三强所说，根据当时的法律，主犯跑了没抓到，很多事实不能确定，所以没有处理张光明的案件，但向文志的案件肯定是处理了的，至于案卷，他不清楚是否遭到人为毁坏的情况。

张光奇被捕后，张光明的问题成了向明钱新的心结， “我会经常性失眠”。

向明钱手持法院判决书

遭遇了太多痛苦与艰难，向明钱写微博来讲述自己的遭遇，发了700多条后，他收到了网友的大量回复，事件引起了关注。

今年9月18日，云南省昭通市镇雄县政府新闻办通报，镇雄县委、县政府高度重视，已安排县委政法委牵头组织纪监委等相关部门开展案件核查工作。若该案件中有违纪违法问题，将依纪依法严肃处理，调查情况将及时向社会公布。

南风窗随后联系了镇雄县纪监委，县政府宣传部等相关部门，对方表示，案件已移交专门部门受理，但未解释目前案件的进展情况。

向明钱一直在自责，父亲的死和一家人十余年的辛苦遭逢，都是因自己而起，因那玩闹中溅起来的几滴泥渍。

父亲的呻吟和遗容，成了长久以来支撑他的唯一力量。

他说，追凶，这是他活着的意义。“在我活着的时候，我必须把它解决了。然后，我就会去过普通的生活。”

他等待着彻底解决的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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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 | 董可馨

排版 | GINN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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