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架马保国
作者 | 李寻欢
审 丑
这是一个见证奇迹的时代。
不要眨眼睛。
马保国,69岁,“浑元形意太极拳”开山祖师,30秒内被一名现代搏击爱好者KO三次,最近却因为恶搞视频而爆红网络。
网友恶搞马保国的视频
流量爆棚,于是他签约了一部电影,叫《少年功夫王》。
“眉毛哥”小吴,通过社会新闻走红,因为长得奇形怪状,被请去做直播,拥有大批粉丝。
“窃•格瓦拉”周立齐,曾因盗窃,数度入狱。最近一次入狱是2015年,被抓获后锁在派出所,与民警谈笑风生,放言“打工是不可能打工的,这辈子都不可能打工”。
2020年4月18日出狱,周立齐被多家直播公司高价争抢,豪车迎接。
做了直播后,日进斗金。11月11日,周立齐又在广西南宁正式出任广西某电动车科技有限公司联合创始人。
把时间往前推,还有沧州郭老师,朝阳冬泳怪鸽黄春生,面筋哥,药水哥,giao哥……为照顾读者肠胃,丑陋情状,不忍细叙。
这些都只是跟风者,要寻找他们的鼻祖,还得继续倒叙溯源。
2009年,罗玉凤以征婚成名,真容曝光,天人震惊。
罗玉凤
“粉面含春威不露,丹唇未启笑先闻。”凤姐熟读《知音》《故事会》,智商臻于人类巅峰。
在《中国达人秀》上坚持唱完《爱情买卖》,收获几个臭鸡蛋。
此后游刃有余,撑一支长篙,向美利坚深处漫溯,满载一船美国梦,在美国梦的斑斓里放歌。
想要嫁给奥巴马,惜未如愿,佳偶难成;试图筑梦金融圈,股市巨亏,又遇上P2P爆雷。
2015——2017年,她还成为了知名新闻客户端主笔。插一句,彼时我也是杂志主笔,恨不得一头撞死。
罗玉凤依然不是这一门派的祖宗,真正的开山鼻祖,一定要有一个响当当的名字,一听上去就感觉是个大侠。
比如,创立武当派,必须叫张三丰;创立峨嵋派,那得叫郭襄。
审丑一派的创始人,叫做史恒侠。
听到这个名字,是不是感受到一种杀机,用古龙的话来说就是:瞳孔突然收缩?
史恒侠,江湖人称芙蓉姐姐。
芙蓉姐姐
“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
2004年凭借S造型艺术照出道,她老人家出过单曲,推出过专辑,做过主持人,演过话剧,拍过电影,担任过评委,获得过“中国互联网经济论坛”七年网络红人成就奖 。
鼻祖诞生,历史翻开了新的一页。
网红的诞生
芙蓉姐姐,是在PC与智能手机衔接的罅隙里走红的。
而她开创的,显然是一个属于智能手机的时代。她在黎明之前,为一代代徒子徒孙们,徒手撕开了天边的黑暗。
2007年,苹果发布了第一代iphone,2008年,推出iphone3G。
智能手机时代,也就是移动互联网的时代,揭幕了。
2008,这是所有网红应该感恩的一个年份。
罗玉凤,就是在人类进入3G时代之后的次年,成为网红“二师姐”的。
媒体人有着惨痛的记忆。当时不觉,回头看来,所有的南柯一梦,都从那一年开始垫上了枕头。罗玉凤以后,属于网红的红利,大多是从媒体人身上转移过去的。当然,经济与技术的进步也放大了红利的规模。
罗玉凤成名这一年——2009年,新浪微博推出了内测版。
新浪微博内测版的登录页面
微博就是微型博客——很多人对博客可能已经没有印象——从博客发布的长篇大论,切换到微博发布的140字。
博客的技术基础是PC,而微博的技术基础是智能手机。用手机来发博客,不可能再长篇大论。
140字,这个数字应该被中国技术史所铭记,它代表着一个新的纪元的来临。
一个碎片闪烁的时代,一个浅薄、不求甚解的时代,一个抗拒真相的时代,同时跟着来的,是一个审丑的时代。
审丑,对面是审美。
这意味着,从此以后,社会的价值、伦理、规则乃至信念,都会发生180度大转弯。
确实如此,尼尔•波兹曼早就说过,媒介,就是认识论。
尼尔·波兹曼(1931-2003)
媒介,背后是技术。技术,不仅是解决问题的手段,技术还会创生伦理价值。
我是涂尔干的信徒,一个社会决定论者。以前经常举的一个例子是,在一个原始小社会里,有一把石斧,保存在这个小社会地位最高的人手里,这个人的地位和这把石斧相得益彰。人们但凡要进行比较重要的活动,需要伐木、切削,就要申请使用石斧,经过一个仪式之后才能借用。
工具是神圣的。
后来,一位来自现代世界的人类学家,闯入了这个原始小社会,而且身上还带着一把钢斧。不需要仪式,人类学家可以把钢斧借给任何人。整个原始社会的原有伦理和价值就崩溃了。人们发现,石斧是如此的不值一提,围绕着石斧而衍生的一系列神圣的逻辑,都在瞬间瓦解,社会等级结构,发生了根本变动。
我把这称为“钢斧效应”。
一把斧子,在现代世界是多么廉价,而对于另一个世界,却是一种文化震惊,可以颠覆一切。
2009年,就是“钢斧效应”在中国产生颠覆性影响的开端。
虽然我们经历的是一种技术过渡,而不是从石斧到钢斧的文明跨越,但这一过渡,从有线到无线的根本性飞跃,足以颠覆原有的一切。
网线淡出了视野,文化民粹主义就像入云龙公孙胜一样,飞沙走石而来。
文化民粹主义
文化民粹主义最早的端倪,应该是2004年湖南卫视的《超级女声》。它粉碎了明星制造的原有机制——主要是学院派机制,明星由大众来制造。
当时移动电话已经趋于普及,但智能机还没有进入生活,人们需要在看电视直播的时候,拿起手机发短信,来给自己喜欢的选手投票,体验亲手制造一个明星的快感和激动。李宇春、周笔畅、张靓颖……都是骑着天空中飞舞的短信横空出世。
想要参与其中,首先你要有一台电视机,然后要有一部手机。分离的电视和手机,通过人的连接来实现合体。
所以这时的文化民粹主义,是属于技术交叉时代的。
电视机,毕竟还属于精英时代。精英时代的特点,就是只有输出,没有输入,有一种启蒙的权力意义,受众一般来说只有被影响的份。
一部黑白屏手机的加入,相当于增添了输入功能,受众有了输入权,甚至是决定权。但这时的决定权,是由精英确定规则的,以《超级女声》为例,场外投票的权重设置,直接决定着观众的话语权份量。
起风了,但一切还在掌控。
所以,那个时候,也出现了许多像胡叶新这样的选手,但仅仅是一种次品展示,没有获得什么地位。
胡叶新的参赛视频
如果是在今天,我敢跟你赌10块钱,胡叶新一定比李宇春要火得多。她甚至不需要参赛,只需要开一个直播间。
胡叶新运气不好,早生了十几年。十几年之后,电视机已经被一脚踢开,一部智能手机就可以完成一切,而且,人与手机融为一体,人格主要由手机来储存和承载。
电视机和手机合一,以及人机合一,暗示着精英滚蛋,一个绝对的文化民粹主义时代降临了。
不需要什么机构张罗的什么比赛,不需要什么权威设定的什么规则,唯一需要的就是引起注意。
精英主义时代过去了。
无论精英还是民粹,都有自身的固有缺陷,精英主义是傲慢和单向,而民粹主义是粗鲁和暴戾。
我向来也不追捧精英主义,从来不为自己的青春未能赶上80年代而心存遗憾,但两相比较,精英主义更为可控,更有预期,也是不争的事实。这一点,从本文第一部分,我们应该是能领略出来的。
我的一个忘年的好朋友,是90年代声名赫赫的作家,可以说是红透半边天,现在他写文章发在个人公众号上,点击量经常不超过100。
这就是精英主义衰落的典型表现:文化不再是一部分人向社会的输出和引领,而是大多数人向输出提出需求,输出方必须尽力去满足。
打个非常形象的比方,我们都看过反映法国七月革命历史的名画《自由引导人民》,自由女神带领着大家往前冲锋,画面震撼,荡涤心灵。
如果用现在的社会图景来“矫正”这幅名画,自由女神应该是被蜂拥而上的人们踩在脚下,舌头都吐出来了。
特朗普干的,不就是这件事吗?
他干掉自由女神的漫画,看得还少吗?
从纸片人到水母人
民粹主义的典型特征之一,是解构价值,自由女神被干掉,就是美国社会对至上价值的解构。
可能有些读者不知道建构和解构的含义,简单表达如下:
建构就像建房子,费尽心思用尽体力,把各种材料安放在合适的位置,建成一幢符合我们的要求和想象的房子;
而解构则像拆房子,挖掘机开过来,三下两下夷为平地,留下满眼废墟,一切美丽都可以统称为过时的建筑材料,清运还需要成本。
解构也是一种研究方法,很重要的学术工具。
不过文化民粹主义的解构,基本上就是砸碎一切。
这个瓶子,是大宋官窑出的精品钧瓷,so what?who cares,砸。
这个瓶子,是旅游景区里千篇一律的工艺品,粗劣不堪,瞻之令人反胃,没关系,我就是喜欢。
于是,人们的家里(其实是心里),就摆满了这种工艺品。就像一片从直播间数十元买来的面膜,采购价两毛五。没事,我喜欢这个主播。
钱是你花,当然没事。
马保国、“眉毛哥”、“窃•格瓦拉”、沧州郭老师……都是“没事”的结果。
这些如此丑陋的东西闯入生活,为什么不但“没事”,而且还张开怀抱?因为,人类的嗅觉,不可逆地发生了突变。
很多年前,我在一所大学给同学们讲课,题目是《读书是为了不在思想上吃屎》。
读书不是为了有什么用,如果一定要回答这个问题,答案如题。
每一种动物,味觉都是不一样的。人类喜欢香的东西,抗拒臭的东西,但狗和苍蝇就不这么认为,它们会吃屎。
读书的目的,就是让我们区别于其它动物,知道什么东西好,什么东西不好,知道大宋钧瓷和工艺品根本不能放在一起,后者是对前者的亵渎。
大众不是苍蝇,苍蝇是一种机制。比如,请马保国去拍电影的力量,让“窃•格瓦拉”去做直播的力量,这种力量,让一切丑陋都能变成现金。
真正的悲哀,正在于这种力量,它从捕捉社会,到内在于社会。
我们的道德、伦理、价值,我们对美的共识,对善的一致性,对真的接续追求,都是人类文明长期建构的结果。
它们在数千年文明历程当中,不断接受挑战,最终幸存下来,这意味着,大部分的价值普遍性,是经得起检验的。
今天为什么轻易就流失了呢?不是因为检验,而是因为无理由的砸碎——大象闯进了瓷器店。
我不是一个怀旧主义者,我对历史常怀批判之心。
但是,批判不是砸碎。
1990年代的时候,中国社会最大的一个担心是,人的心灵被金钱所充斥,精神就会萎缩。所以那时就有一大批精英,站出来捍卫我们的精神——比如清华大学教授汪晖先生,在90年代开始反思现代性。
精神萎缩的人,就像刘慈欣在《三体》中描述的纸片人。
在三体世界,太阳升降不规律,人们随时可能热死或冻死,但三体人有一个方法来保存自身——脱水,脱水之后人变成薄薄的纸片,可以卷起、储存起来,等到进入太阳规律稳定的“恒纪元”,再用水浸泡,又变成了人,生命再现。
但在脱水之后,人变成的纸片,可能被老鼠啃食,可能被风沙侵蚀,变得残破不全。有人复活之后发现指头没有了,大声喊叫,旁边的人说,你知足吧,有人整条胳膊都没有了,有人脑袋被咬了个洞。
更不幸的是,有的人在纸片状态下,被人用来烧火取暖了。
我们不要做纸片人。
世纪变换,世相变幻。
21世纪,当我们从繁荣中清醒过来的时候,发现今天的问题已经不是精神干涸所能概括,并且走向了反面——人被浸泡过度,身体里注入了过多的水分。
从纸片人,变成了水母人。
水母的身体,95%——98%都是水。它如果要挪动、前行,就要靠吐出一部分水来推进。
多么形象。
我没有愤怒,也没有戏谑,只是想真诚地和这个时代谈一谈。从不遗憾,因为作为一个观察者,观察始终是最大的乐趣。
而且我发现,这个社会里,始终有一部分人,是在我的观察范围之外的。
他们对这一切都可以接受,但一直有着坚定的信念:我应该独立地做一个自主的、自由的、明白的、不被任何潮流裹挟的人。
我有很多这样的朋友,他们心有崇仰,从不退缩;也有很多这样的读者,来信殷殷,是为同道。
所有的交流,都汇聚为一句总结:我不想做水母人。
有人问,怎样保持自己思考的独立性,如何维系自己嗅觉的正常?
当然是要持续地读书,读经典。更好的一个办法就是,读《南风窗》。
2021年的《南风窗》,又开始订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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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 | 黄靖芳
排版 | 李倩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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