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轻人，常年家里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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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徐观

编辑 | 黄靖芳

太长时间没出过家门了，王帅感觉迷迷糊糊的，脑海里一片空白。他不敢抬头看太阳，走路时只盯着地面，但走一段路就会开始走神。那次，王帅难得地跟着表哥到附近的劳动公园散步。他走在天桥上，意识却不知飘到了哪里，险些踩空掉下桥去。

让王帅恍惚不知所措的，还有外面的世界。

他停下脚步的时间里，惊觉家乡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小时候火爆的商业区变得萧条了，以前的郊外荒地却生长出了高楼大厦。

“我也不明白，怎么我在家待了五年，整个世界就翻天覆地地变了？”

王帅是一位典型的“家里蹲”。

在社会上，有这样一群人，几乎从不走出自己的房间。他们的生活圈极其狭隘，待在家里不工作、不上学、不交朋友、不婚不育，将自己与社会隔绝。这样的年轻人被称为“尼特族”（NEET，Not in Employment, Education or Training），更为人所熟知的，是叫他们“家里蹲”或“啃老族”。

前不久，话题“家里蹲三年以上是怎样的感受”登上知乎热榜。如今在贴吧上，“家里蹲吧”关注者达74万、“啃老族吧”有2万人；在豆瓣上，“家里蹲自救同盟”“家里蹲小联盟”等小组，活跃着2万多个成员。

外人眼中，“废柴”“孤僻”是家里蹲们身上摘不掉的标签。家人的失望、邻里的非议、社会的目光，这些他们并非不知。

逃避虽然可耻，但有用啊。

直到避无可避，很多家里蹲者也会不断寻找一个答案：自己的人生，究竟是如何一步步走向灰暗和狭小？

2005年，王帅17岁，在高考冲刺的时候却突然选择了退学。全家人都对他的这个决定感到错愕，当时还在世的爷爷听到消息以后，直接气到脑血栓病重。

退学的念头盘桓在王帅心头很久了。

他成绩偏科严重，但文科很好，幻想着被某个文科大学给破格录取，于是努力地学文科，选择性地忽略偏科的现实。全家人期望他能上一个好大学，期望他能出人头地。王帅一直也相信自己会功成名就，在未来成为一个特别成功的人。

让所有幻想回归现实的，是他怎么努力都提高不了的成绩。王帅开始清醒地认识到一个残酷的事实：自己或许不过就是一个普通人。即便是使出全力也无法实现考上好大学的目标，如果没考上，相当于辜负了全家的期望。

王帅是一个懦弱且悲观的人，当他觉得看不到希望的时候，就会被黯淡的预期所压垮。和同学相处不算融洽，学习压力越来越大，脑海里各种各样的想法越来越多，王帅最后想到：只有退学这一条路能让自己舒服。

电视剧《小欢喜》

“你说你退学，你能干啥去呢？”父亲当时这么问他。

“我可以继续写我的小说。”王帅笃定道。

什么小说啊，那不过是一个借口罢了。但在当时，去相信飘渺的文学梦，也比迎接一场大概率惨痛的考试要好得多。一种极强的虚荣感和功利心让王帅拒绝接受失败，最后也令他陷入泥淖。

王帅家庭是工薪阶层，父母都是工人。对他们来说，理想的人生道路就是考上大学、找好工作，不上学就相当于变成废人。

父母起初激烈地反对，但还是拗不过他，父子之间开始冷战。王帅还是退学了。

但，文学梦只是梦。“写小说成名这种事怎么可能落到我们普通人的头上呢？吃不了那种苦，我更爱打游戏。”

从退学起，每天早晨王帅醒来第一件事就是打开电视。一边开着电视，一边打着游戏，这是每日常态。每个月他打游戏的电费就要花费200元，当年母亲的月工资也才1800元。

电视剧《都挺好》

王帅什么也不在乎，一心沉浸在游戏世界里，无法自拔。在家里蹲群体中，像王帅这样的情况十分常见。有的人房间里堆满漫画、书籍，有的人堆满游戏卡带或者衣服。他们用过度的爱好占据自己的时间，用大量的物品堆满自己的房间，以此逃避自己的社会性失败。

张琳从2019年毕业至今，已经在家里宅了一年多。她常常躺在床上，思考自己两次失败的考研经历。

大四时，张琳放弃了保研机会，打算跨学校考中传的研究生。她从来不是拔尖的人，学习时也总是三心二意，不求甚解。考研的热情很快被颓靡的状态取代，以致于在上考场的前一刻，她临阵脱逃了。

去年七月，张琳大学毕业，决定二战。这一次，她还特地去北京参加了为期半个月的培训班，但回家以后她又一次泄气了，最后没看完书目就上了考场。

借着追求理想的名义，张琳成了一名家里蹲。她明确地感知得到，一而再、再而三的半途而废，已经消磨了全部的信心。

张琳母亲看到她颓废的样子，当面埋怨道：“你就好像被软禁了一样，几个月都不出门。”张琳默然，她知道蹲在家里的一年多就是在自我监禁，“这个家就是监狱。”

电影《爱在日落黄昏时》

陈睿是少数觉得家里蹲很爽的那部分人。她今年31岁，在2015年辞去工作后一直宅在家里。但成为家里蹲并非她最初所想。

工作三年以后，陈睿打算申请留学，但这个想法却激起了家里人强烈的反对。陈睿的父母思想很保守，当地差不多年纪的女性早已结婚生子，留学几乎是异想天开。

未来的规划受到如此大的阻力，陈睿和家里产生了激烈的冲突。她因此抑郁了大半年，什么计划都搁置了。

2015年底，陈睿抑郁情况好转，但也对留学、工作等所有的事情都失去了兴趣。“我已经变成不会委曲求全的人了，没兴趣的事情我不会做了。”家人看到她一直蹲在家里，最后反过来劝说她可以去留学。但她决定了：家里蹲，挺好。

日剧《逃避可耻但有用》

日本秋田大学医学部研究者曾做过有关家里蹲的调查。研究样本显示，家里蹲们有精神病治疗史和辍学经历的比例要高于一般人。日本内阁府统计显示，全国15至39岁的“家里蹲”人数约有71万，40至64岁的约有61.3万人。

对于成为家里蹲的原因，联合国儿童基金会做过调查，41%的人称他们正在寻找第一份工作；19.5%的人说自己无法工作，其中大多人为外籍待产女性；25%的人称他们正在等待时机；14.5%的人被归类为“没兴趣”。

在日本，有一个特别形象的词形容家里蹲群体的生活状态——茧居——人们将自己封闭在狭小的空间里生活。

回头看那段时光，王帅都觉得不可思议。

第一年，延续在校时早睡早起的习惯，王帅作息还比较规律，但由于沉迷游戏，睡眠的时间逐渐被剥夺了。他越睡越晚，最终日夜不分。

从第二年开始，王帅的意识变得混乱，还觉得上颚总顶着一块木头。整个人失去了以前的精气神，但他还是在单机游戏中大杀四方。

一开始，父亲和他冷战，母亲总是背着他唉声叹气。当时的王帅十分敏感，听到叹气声就忍不住发火。后来，王帅父亲看不下去，为了防止他玩游戏，就掐断家里的电线。王帅便愤怒地砸破家里的窗玻璃。时间长了以后，父母觉得无能为力，就任由他打游戏。

王帅清醒的时间被电脑游戏全部吞噬了。该吃饭了，奶奶就会将饭端到电脑旁。他不洗脸，不理发，不洗澡，整个人不休边幅，散发着异味，就像一个玩着现代游戏的原始人类。

第三年，王帅开始光着身子在房间里打游戏。大部分时间，他都不穿衣服。

“我那时候开始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了。我摸我自己的身体，摸我的皮肤。但是，哪块是我呢？我不知道。”

家里蹲时间越久，他越觉得自卑，勇气一点点从他身体里消失了。“觉得对这个世界，不再像以前那么热爱，甚至产生了厌烦。”

王帅的爷爷在那年去世了。王帅觉得对不起自己的爷爷。因为疼爱孙子，爷爷买了他想要的电脑。“爷爷觉得就是这台电脑坑了我，让我沉迷网瘾不上学。我想，他应该是无限悔恨中去世的。”

在张琳看来，家里蹲们打发时间的方式可能不同，但颓靡都是一样的。她生活的主要内容只剩下吃、睡和追电视剧。

“挺荒诞的日子。”她带着一丝可笑的意味形容道。

张琳本身不是喜欢社交的人，觉得社交是一种负累。在学校的时候，她总是独来独往。家里蹲以后，很自然地，她断绝了跟朋友们的联系。

但随着时间的流逝，喜欢独处的张琳也体会到无法忍受的孤独。那种孤独感令她感到窒息，变得格外渴望与其他人产生联系。

日剧《请和废柴的我谈恋爱》

主动选择家里蹲的陈睿却觉得自己掌握了生活的主动权。2018年以前，陈睿还会通过运营公众号、设计海报等赚取一定薪酬。严格意义上而言，自由职业者、家庭主妇等群体并非家里蹲。

后来，陈睿辞去了这份兼职，并拒绝所有赚钱机会，成为了真正零收入的无业游民。“家里蹲是很省钱的，我实在没动力做无聊的事情来赚钱。”

前两年，不少亲戚都来劝说她出门找工作：“你不能呆在家里啃老啊！”陈睿起初还会激动地反驳：“你怎么知道我没钱、在啃老？你知道我工作期间攒了多少钱？”现在，她不再去理会这些声音，她自己有一把生活开支的算盘，“要是没钱吃饭了，我自动会出去工作的”。

对于家里蹲，陈睿没有太多的痛苦与不适应。从小到大，她一直是“别人家的孩子”，没遇到大的困难，性格佛系，不争不抢，没有什么焦虑的时刻。

日本电影《不求上进的玉子》

因为家里蹲，陈睿才有机会从以前连轴转的忙碌生活中抽离。读书、看电影、遛狗，每天的日子有序而规律，充满岁月静好的意味。

“我喜欢现在这样平淡的日常。”陈睿觉得，活了三十多年，家里蹲让自己真正地停下来，才有时间去更深度地思考。

她也认定了“家里蹲”，希望以后能一直保持目前的生活状态。家里人也接纳了她的这种生活状态，也不再坚持劝她出门工作。

五年时间倏忽而过，当年执拗退学的高中生变成了邋遢颓废的年轻人。年轻人偶然跳出沉浸的游戏世界，望一眼身后的父母，才惊觉他们竟然这样老了。

王帅充满愧疚。这些年来，母亲从未放弃过，一直鼓励、劝解他，希望让他能走出家门。他的确变得不再那么偏执，曾经那些无法承受的压力也没有了。

“我废了是小事，但是谁给他们养老呢？”王帅想要尽一份孝心，找一份工作，赚一些养活自己，也能帮帮家里。2010年，王帅找到了第一份工作，当一名超市员工。

融入社会并没有那么容易，有时候心态崩溃，王帅有时又会回到家里蹲一段时间，但好在时间都不长。大部分时候，他心里想的都是怎么能赚钱。

工作三年后，他厌倦了超市的工作，又回家呆了四个月。

在许多人的倾诉中，家里蹲就像上瘾，让人欲罢不能，一旦动摇，便重新走上往日的灰暗轨迹里。

日本电影《百元之恋》

日本有调查显示，家里蹲中超过四分之三为男性，无法适应职场、人际关系处理不好和找工作碰壁是最常见的原因。在学生里，有在校遭受欺凌、考学失败和无法融入校园等原因。随着年龄增长，家里蹲回归社会的信心与可能性也会逐渐降低。

2016年，将近而立的王帅算是终于摆脱了家里蹲，他学会观察社会，也习惯工作。他后来的工作是快递企业分拣的零工。各干各的活，干多干少各凭能力，干完之后大家一起休息。王帅喜欢这样的工作。

对于王帅的改变，他的父母虽然没有直说，但高兴写在脸上。家里的气氛也变了，原先的压抑不见了，每个周末家里人会烧上好菜小聚一番。父亲年纪大了，脾气上来有时候骂得厉害，王帅从不反驳：“我在家当废人当了这么些年，现在也轮到我包容他们的时候了。”

随着家里蹲时间越来越长，张琳和家里的关系变得紧张。

有一次和奶奶通电话，父亲在一旁直说：“你管她干什么！不听话！”母亲说话的态度也是冰冷的，她不再想呆在那个家里了。同时，张琳也意识到，继续家里蹲是永远没有办法改变的。

今年11月，张琳终于鼓起勇气出门。她做的第一件事是出门看房，那间房子很干净，有厨房可以做饭，附近有菜市场、图书馆。

张琳告诉自己，别再像之前那样颓靡，定期去锻炼，认识新朋友，好好学习，不要宅家。

张琳的家里人也在帮忙介绍工作，只要有机会，她就会去参加面试。其余时间，她专心备考公务员。如果有和朋友社交的机会，她也不像以前一样拒绝，反而变得兴致勃勃。

日本电影《不求上进的玉子》

“我不后悔这段荒唐的经历，我只是遗憾，没有早一点明白自己。”张琳说，“这段经历的收获是让我明白了自己，不仅是方向，还有自己的弱点。我想踏实做一些工作。”

针对家里蹲群体，秋田大学相关研究曾建议，家里蹲一族并非处于完全孤立的状态，大多数人都与家人同住。他们与社会有着少量接触，可以从与家人相处开始逐渐走出家门。“家里蹲一族的状况需要积极干预，而不是被动地说‘这只是他们选择的一种生活方式’。”

“以前我是想把自己藏起来，是我发现，这种事儿是没有个头的。藏一年两年还可以，但是时间长了，你还是要走出来去面对社会的。”王帅说。

（文中人物为化名）

To define is to limi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