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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坦尼克沉没,中国人的“卑劣”浮起

南风窗 2021-06-17

The following article is from 看世界杂志 Author 阿树

纪录片《六人》海报


他们的形象,不只留在历史里。


历史和现实,总有着某种惊人的映趣。


适逢泰坦尼克号遇难百年,电影《泰坦尼克号》以3D的形式重映,一个惊人的发现是,一些镜头里,总有个华人面孔一闪而过。影片结尾处,这位中国人再次出现,他趴伏在一块木板上,奄奄一息,被折返的救生艇救下。


电影《泰坦尼克号》新增的删减片段


这是个新增补的删减片段,此前并不为世人所知,影片中的中国人形象也很少进入公众的讨论。一些影迷好奇,这个中国人,是真实存在的吗?


纪录片《六人》上映前,卡梅隆接受采访


事实证明,作为商业片导演的詹姆斯·卡梅隆,还是下足了考古功夫的。该人物不仅真实存在,幸存的中国人,其实一共有6位。只是,他们被“塑造”成卑劣的中国人,并以一种匪夷所思的方式,消失了。


这个重见天日的删减片段,不仅引起了影迷的好奇,也驱使一些研究者重新拂开纷乱的往事尘埃。一些惊人的证词,即将得到重新检视。


泰坦尼克号上,8名中国人的存在是一片空白,倒不是说他们被历史完全抹去了,没有留下任何线索。关于他们的信息极其模糊,存在于其他幸存者的证词里,存在于当时的媒体报道里。船上2224人,罹难1514人,无论遇难者还是幸存者,每个人都有详细的故事脉络可以追寻。但这些中国人被遗忘了,他们来自哪里,他们所去何处,一个多世纪里,没人关心这一点。


部分幸存中国人的资料照片


我们所熟知的泰坦尼克号,被构建成一个关于牺牲、勇气和信念的神话,在全世界家喻户晓。在我们的认知里,这是一个美国的故事,一个英国的故事,或者说它是个有关盎格鲁撒克逊人的绅士精神的故事。


相反,历史留下来的线索,是以极其负面的形式去佐证中国人的存在。超高的存活率,天然带有一种原罪,以卑劣的、不光彩的形象留在了历史的耻辱柱上。


这场世纪大海难,从一开始就成为被掠夺的叙事资源。如何讲述它,似乎比呈现真相更重要。


泰坦尼克号的失语者


三年前,我和同事采访了一个名叫Steven Schwankert的美国人,还有一个名叫Arthur Jones的美国人。Schwankert中文名叫施万克,专注于海事历史研究,Jones中文名罗飞,毕业于剑桥大学,是一名纪录片导演。两人曾合作拍摄过纪录片《海神号事件》,该片描述中国政府在1972年秘密打捞1931年沉没的英国潜水艇“海神”号。


接受采访的Jones(来源:见水印)


施万克在研究英国水手资料时,留意到了泰坦尼克号上的中国人。他和罗飞展开了一场解谜式的研究之旅,结合当时报道、档案资料、海员登记表、移民文件,同时大海捞针一样寻找这些幸存者的后代。这个项目,即为近日上映的纪录片《六人》。但最初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们一无所获。


施万克和罗飞感到好奇,为什么这些中国人像风一样消失了?他们也对历史所呈现出来的面貌产生怀疑,真相,并非历史所讲述的那样。


泰坦尼克号登船记录上记录的八名乘客姓名


零星的线索所拼凑的故事是,1912年4月10日,8名中国人从英国南安普敦港登船,他们的身份是派遣到大西洋彼岸的锅炉工,由雇主提供一张8人共用的三等舱船票,登记的名字分别是:Fang Lang、Lee Bing、Ali Lam、Chang Chip、Choong Foo、Lee Ling、Ling Lee和Len Lam。


其中,Fang Lang有一个较为清晰的面目,就像电影《泰坦尼克号》的新增片段那样,Fang Lang把自己绑在一块浮木上,被发现时,已经奄奄一息。被救上14号救生艇后,Fang Lang很快恢复了过来,还从疲惫不堪的船员手上接过船桨,奋力划了起来,赢得了所有人的赞赏和尊敬。二等舱的幸存者卡罗林·哥烈说,他干起活来像个英雄。


《泰坦尼克号》新增片段中的中国人


但是,没人知道他是中国人,而是错认为日本人。


相反,中国人在这个海难故事中被塑造成一个截然相反的形象。在13号救生艇,Choong Foo抓住最后机会上船,指挥官准备持枪打死这个破坏“妇孺优先”规则的中国人,但“怕伤到其他妇女,只好作罢”。


据当时的报道,另外四名中国人的生还过程也“不太光彩”,躲藏在“本轮不到他们”的救生艇座位下,“直到天亮时才被发现”。


六名中国人登上了救援船卡帕西亚号,但由于排华法案,他们无法登陆美国,也得不到救助,而是被当作偷渡客,关进了囚室。在移民站停留一夜后,他们被送往古巴,从此不知所终。


《排华法案》的宣传画


施万克、罗飞和《六人》摄制组经过曲折的追寻,找到了Fang Lang的儿子,汤姆·方(Tom Fang),但此前,他并不知道Fang Lang的遭遇,更没有把父亲与这场世纪海难联系起来。根据摄制组的调查,Fang Lang是海难发生的8年后入境美国的,此后,他拥有了另一个身份,方荣山。如果不是在移民文件上确认了Fang Lang和方荣山同时出现的签名,施万克和罗飞也无法确证这个故事的真实性。


汤姆·方说:他(Fang Lang)对往事只字不提。较为长久的工作是中餐馆的清洁工,生活拮据,但他总是西装笔挺。对身边最亲密的人都绝口不提,这种情况几乎出现在所有幸存者身上。


《六人》摄制组罗列出的各种线索


他们被历史打上了“不光彩”的烙印,这种影响持续至今。纪录片还跟拍了另一位幸存者的后代,但联想到负面历史的阴影,他们最后关头决定拒绝出镜,不愿公开家里的”丑事“,摄制组只好拿掉了这条故事线。


失语者的宿命是,他们的故事被剥夺、被篡改。当年死里逃生的经历,成了另一种话语构建的垫脚石。


“妇孺优先”与“野蛮民族”


卡帕西亚号是在1912年4 月 18 日夜抵达纽约港的,随着生还者纷纷登岸。关于中国人的故事开始见诸报端。


根据《泰坦尼克号上的中国佬》一书披露:《纽约时报》 次日最先报道了中国人,“有人提到意大利和中国炉工的暴烈举动,他们从甲板跳进救生艇,踩伤了艇中的女乘客”,但与之矛盾的是,“中国司炉工抢在妇女们之前蜂拥而入救生艇。”


当时外国媒体的报道


《布鲁克林鹰报》如此说:“没人能说清这些中国人从哪里冒出来的,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上了救生船的,但他们却好好地坐在里面。”


至此中国佬“推搡妇女”、“强抢座位”等野蛮行径,经过各大媒体广为传播。《纽约时报》随后又以”中国偷渡客“为题刊发报道称:“他们随身都带着妇女用的披巾,当他们听到船上有人大喊‘女士优先入艇’ 时,他们就拿披巾把自己遮起来,让船员误认为他们是女人。”


事实上,这些指控根本立不住脚。Choong Foo所乘坐的13号救生艇,是第七只放入海面的右舷救生艇,共有21名男子。根据事后指挥官的证词,右舷执行的登船规则是男女均可入艇。左舷才执行妇孺优先规则。一些证词也是自相矛盾的,比如那四个“躺在座位底下的中国人”,根据证词的说法,那是一台C号折叠式救生艇,泰塔尼克号的二副莱托勒,在美国的听证会上并未提及中国人,但他在英国商务部的调查会上却说,他们出发时,在座板下发现了四个中国佬——另一种说法是天亮才发现——接近4个小时后。但问题是,他负责的根本不是C号折叠式救生艇。


C号折叠式救生艇,横着的木条是座位,能否藏人一目了然


更关键的地方在于,C号折叠式救生艇的座板下,根本无法躺下下四个人。罗飞和他的团队也跟一群中国学生一起,一比一建造了C号折叠式救生艇的模型,印证了这一结论。


六个人语言不通,没有接受采访,但他们成了种族劣根性的典型。这种种族与文明的等级构建,是一种预设。


根据《泰坦尼克号上的中国佬》的披露:1912年4月17日,在尚不知船上是否有中国人的情况下,纽约的媒体就开始引述一些华人”证词“来讨论:“假如这是一艘中国商船……当船下沉时,其职责是先救男人,儿童次之,最后才是妇女。”


这形成了中国人反其道而行之的论调,被《纽约时报》等媒体引述。作家兼传道士亨利·凡·戴克还在步道布道书中说到:“这条‘妇孺优先’的规则,在那些古代文明的历史中找不到痕迹,在今日的野蛮民族中,也没有它的权威。” 


当年上海申报的刊文


消息也传回到当时的中国,连续多日报道救援进展后,1912年4月22日,上海申报刊出《再纪英国大商船遇难详情(续昨)》一文:“有华人六名,潜伏于救生艇底,直至诸艇升至卡配西亚号后,始经人寻出。“报道中还提到了无法追溯消息源的细节:“内有二人因搭客迭坐其上,压烂而毙。”


直到1936年,报刊上还出现了此事的讨论。林语堂主办的《西风》杂志第二期刊出洪鹄所撰《铁达尼上的国耻》 :“中国人不惯遵守秩序的精神,在这里完全表现无遗。这是我们的奇耻大辱。中国又多了一个国耻! “


六人的事迹,同样成为民族劣根性批判的有力佐证。


种族主义叙事构陷


英国历史学家维克托·基尔南在《人类的主人》一书中探讨了“欧洲帝国时期对其他文化的态度”,“那正是帝国主义的高峰,同时也是现代政治宣传、将敌人抹黑、为朋友漂白的手段快速增长的时代。”


这说的,正好是1910年前后。


这场海难之后,为什么整个盎格鲁-撒克逊文化如此急切于构建一个非我族类的他者?


电影《泰坦尼克号》剧照


海难发生后,所有的报道焦点,都集中于妇孺优先这条文明规则,并迅速将灾难“罗曼蒂克化”,“骑士精神”在灾难中经受住了考验,并以一种近乎狂欢的方式向世界彰显。


1912年4月16日,《皮特森评论报》发出电报:“在此,让我们停留一下,向泰坦尼克号上可敬而又具有骑士精神的绅士们致意。“还有媒体评论道:“他们的骑士精神和对妇孺的礼让足证唯有盎格鲁- 萨克逊男人才是真正的男人。”


事实上,这些论调背后,透露着盎格鲁-萨克逊男性的身份焦虑,现代平等的思想冲击下,他们急需重新构建自身的古典形象,以维持其父权统治力。


一个有意思的研究是,2012年,瑞典经济学家奧斯卡·埃里克森和米凯尔·艾林德,统计了泰坦尼克号沉船前后18次和平时期的海难,受难人数超过1.5万人。他们的研究结果发现,男性生存优势比女性明显高,船员显著高于乘客。


电影《泰坦尼克号》剧照


英国船只遇难时,女性生存劣势就更明显,传说中的盎格鲁-撒克逊骑士精神,总是在海难中最先沉沦。


泰坦尼克号似乎是他们“拨乱反正”的唯一机会,因为这是唯一一次女性存活率高于男性的海难。


自我的构建,往往基于对他者的否定。


“泰坦尼克号”的等级秩序,形成了极不对等的话语权力结构,提供了完美的参照。头等舱和二等舱大多是盎格鲁-撒克逊人,三等舱以意大利人、爱尔兰人、北欧人、东亚人等为主。就连宗教上一脉相承的意大利人,也被塑造为一种卑劣的形象。比如,那年4月19日的《纽约时报》报道:“三等舱乘客们发疯扑进救生艇,其中三个意大利人被船副用枪击毙。”


“黄祸论”宣传画


当然,他者的最佳选择,还是《排华法案》正当时的中国人。彼时,“黄祸论”大行其道,白人将黄种人视作威胁,迫害华人的风潮一波接着一波。1882 年,美国国会通过了第一个排华法案,宣布绝对禁止华工入境。


泰坦尼克号上的“卑劣中国人”是如何构建起来的?与其说是他们的“卑劣行径”构建了他们的“卑劣形象”,倒不如说,是先有“卑劣中国人”的话语构建传统,才有了他们的卑劣行径和卑劣形象。


程巍在《泰坦尼克号上的“中国佬”》 把这看作种族主义叙事构陷。在他看来,种族主义不是一种简单的知识,是一种权力意志,它依靠的是想象力,惯于通过“制造事实”来论证自己。


纪录片《六人》正式海报


纪录片《六人》也抨击了这种种族偏见,但遗憾的是,它不只是历史,也映照着现实。这部制作多年的纪录片,临上映前,却逢美国社会的亚裔歧视风潮高涨,甚至越演越烈。


这一次,希望人们能看清西方社会种族偏见的真相。



作者 | 阿树

编辑 | 雷墨  lm@nfcmag.com

排版 | 郑张沁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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