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进击的罗斯巴德

齐亮 齐亮说 2019-11-21

——读《罗斯巴德传》

 

这是发生在五十年代美国新泽西州某炼油厂的一场工人运动:

 

工会纠缠管理层、施暴数十年之后,现在想要接管管理层,决定如何运营工厂。这是一家炼油厂,为了防止爆炸或火灾,像我父亲这样的管理者必须待在工厂,还必须保持机器运行;否则,重启机器需要数月之久。

 

他们必须一直待在那里,因为只要出了工厂,工会暴徒就不会再让他们进来。当人们无法按照意愿来去时,自由在这个国家就成了笑话。但是,就像其他所有情况下一样,警察袖手旁观——就像他们说的,“保持中立”。所以,我父亲他们必须偷偷的购买食物,而且必须要在后半夜暗中送进去。

 

“父亲”大卫·罗斯巴德是一位中产阶级石油化学家,当年从波兰移民到美国来追寻美国梦,“忠诚于基本的美国道路——极简政府,尊重和信任自由企业与私人财产。”

 

不幸的是“父亲”的遭遇不像发生在美国,而像是发生在苏维埃。美国自罗斯福新政以来的“苏联化”正在引起越来越多的警惕与反对,二十多岁的罗斯巴德就是这些反对派中的一员:

 

警察袖手旁观,宣称“中立”,这就激怒了小罗斯巴德,让他喊出了无政府主义者的心声:“看吧,警察失职,又一次活生生的证明了右派无政府……哦不,我是说志愿主义的必要性。”

 

如果说是这段经历影响了后来鼎鼎大名的罗斯巴德无政资理论,他本人也许会嗤之以鼻。因为一个人明白某些知识,并不需要亲身经历。

 

 

默里·N.罗斯巴德生于1926年3月,从小聪明活泼,富有主见。

 

小学时他难以适应公立学校,而且“总是被小伙伴欺负”。

 

我和这罪恶的公立学校之间的冲突,是我这辈子最不开心的经历。

 

整个教学方法,劣质的课程质量,严苛的控制手段严重制约着我,让我如同身陷囹圄。冗杂繁琐的限制,还有整日重复我所知道的事物,桎梏了我那想要提升的思维……这套体系完全忽略了个人……一个班五十人,他淹没在了这堆灵魂里。

 

直到父母把他送进了私立学校,他的个性才得到舒展。

 

很多年后罗斯巴德撰文严批判公立教育“压制了专业化发展的、满足不同类型儿童需求的私立学校”,“强迫孩子们来到自己不感兴趣又欠缺能力的课堂,从而扭曲了他们的整个个性。”(《罗斯巴德论教育》)

 

在自己办的刊物《守夜人》上,罗斯巴德“骄傲而坚定的采取反对公立学校的立场”。

 

 

高中和大学时的罗斯巴德接触到的大多是他鄙视的那些“自由派和左派”,“这令人窒息的氛围”并没有影响他作为一个保守派的信念。他订阅到自己喜欢的共和党老牌报纸,在报刊上发表给中期选举获胜的共和党的贺信:

 

我热切的期盼美国人民可以把废物总统罗斯福赶下台,这样共和党就可以把我们从计划经济的奴役之路上解救出来,走上个人自由和政治经济自由的道路。

 

青年罗斯巴德读研、读博,读斯蒂格勒和弗里德曼反对租金管制的小册子、弗兰克·乔多罗夫的《税收就是抢劫》,以及各种自由意志主义作家的著作。他还读到了米塞斯的《人的行为》,“感觉如沐春风”“醍醐灌顶”。然后成为了米塞斯的学生,26岁就开始撰写奥地利学派的入门读物《人、经济与国家》。


年轻的他加入了青年共和党俱乐部,孜孜不倦的宣扬自由市场的主张。撰文批判杜鲁门政府的物价管制,代表右派和左派与中间派的发言人辩论。

 

在长年累月的阅读、思考、辩论后,有些想法逐渐清晰起来。

 

直到有一天,“在与研究生院的朋友们就保守主义和自由主义争论了无数次之后,等他们离开后,我才意识到发生了一些非常重要的事情。既然朋友们认为社会能对警察机关存在的必要性达成共识,为什么就不能也赞同由政府建设钢铁厂并控制物价之类的呢?那一刻,我意识到自由放任的立场自相矛盾,我要么继续走向无政府主义,要么成为一个国家主义者。毋庸置疑,对我来说,只有一个选择,那就是走向无政府主义。”

 

 

传记作者喜欢强调“异端”罗斯巴德一生忤逆主流、孤独的思考与抗争。这并非不符合事实,但我们要注意到,罗斯巴德和苏联思想史中那些孤独的思想者完全不同。

 

看一下他一生的主要著述和重大事件就可以理解这种差异:

 

沃尔克基金会资助他写作《人,经济与国家》,埃尔哈特基金会支持了《美国大萧条》的写作,科赫集团支持他撰写《自由的伦理》,亿万富翁查尔斯·科赫投入巨资来支持自由意志党。该党推出的总统候选人最多时甚至能拿到八十多万张选票。

 

异端罗斯巴德终其一生没有被关进牛棚或者监狱,没有被撤销教职,没有遭遇暴民的暴击,没有被政治力量刻意的遮蔽,他的理论当然没有机会成为主流文化,但人生的几乎每个阶段都能得到重要的资源和支持,无论是思想上的还是经济上的。

 

他的思想能够有机会大放光彩并且掀起一场影响深远的政治运动,他的著作至今仍然不断的吸引着新的读者和学术继承者(而不是默默湮灭)。这对于一个异端学者来说,已经是极好的命运。

 

这样的命运在任何美国以外的国家,都似乎没有可能。罗斯巴德不是某种主义或者理论的发明者,无论激进还是保守,他始终站在某种传统下,站在某种潮流中,也始终代表着某一群有着相近观念的人。

 

这就是美国的政治。

 

 

作为政客的罗斯巴德朝秦暮楚。

 

他今天和这一派结盟,明天和那一派撕逼,昨天的朋友纷纷变成今天的敌人,今天的敌人又纷纷成为明天的朋友。为了自己的政治理想,他团结一切可团结的力量,根据政治形势的变化不断调整自己的立场。

 

除了不率先使用暴力这一原则,他的煽动、激情与投机像极了苏俄革命家。在党派的内部运作中,罗斯巴德甚至效仿列宁的理论。

 

作为学者,他的学术观点清晰了当,作为政客,他的政治立场变化多端,这种巨大的反差本身就构成了人们天然厌恶的一种“人设”。以至于连老师米塞斯都觉得“头疼”,叹息为“可悲”的“自甘堕落”。

 

学者从政,本就容易遭人鄙夷,或者在从政的过程中越来越让人厌恶。政治不同于学术或商业,更容易放大人性中的缺陷和人与人之间的纷争,作为政客的罗斯巴德能在身前身后能赢得多少尊敬呢?他注定难以成为那种令人肃然起敬的政治家(这种政治家何其之少!)但也不必苛责罗氏,他执著于用非暴力手段去实践自己的政治理想,又有什么不对呢?

 

相比那些动不动主张诉诸暴力强制来建立理想国的人们,罗斯巴德的政客之路也算干干净净。他的“不率先使用暴力原则”不管是作为政治学理论还是伦理学观念,都醒目的屹立在读者的视野里。

 

 

读米塞斯的传记和他夫人的回忆录,我曾几度落泪。


米塞斯是那种让人敬爱的前辈,有领袖风范,把学生当朋友,关心他们的生活,倾心帮助他们,以至于即使粗暴批评某些学生也能赢得他们一生的忠诚。

 

罗斯巴德不是这样的人。他不是那种容易让人喜欢的人。哪怕传记的作者也曾有过和他撕逼的时刻。整本传记读完,我们看不出他有保持终身的友谊。他总是在背离,背离一个又一个之前投入的圈子或者组织。有时是因为坚持原则,容忍不了别人的妥协;有时是为了妥协,忍受不了别人的坚持。

 

但在学术上,他有很多地方超越老师,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典范。

 

他质疑老师的垄断理论,认为非暴力的自然垄断完全无害于商业,他质疑老师一生信奉的功利主义(“支持资本主义的主要理由是:这一制度以前所未有的方式提升了平民的生活水准”——米塞斯)他的问题那么尖锐:如果大家厌恶红头发的人,他们又数量极少,杀死他们能提升大多数人的心理满足感,给社会带来巨大收益,那么,我们可以出于功利主义干掉他们吗?

 

他越过老师坚守的“价值中立”的门槛,写出《自由的伦理》;他挖掘前人的著述,写出《亚当·斯密以前的经济思想》。

 

他的那些异端思想注定让无数人天然的憎恶(直到未来也不会改变),因为这直接冲击的是人们某种根深蒂固如信仰般的观念。

 

无论拥趸们如何赞美,反对者如何诋毁,罗斯巴德并不认为自己是一个创新者。他热衷于为自己的每一种理论挖掘悠久的传统文化资源来提供支持,或者说,我们察觉到的他的理论中的新颖之处,正是来自他阅读前人著述时的发现和受到的启迪。

 

终其一生,他在书本中追寻答案,发掘自由的传统,发掘奥派经济学的传统,打捞一切支持他观点的古典理论,用自己(或者说奥派的)学术方法把它们搭建在一起并发展完善,建立起我们今天称之为无政资或自由意志主义的理论大厦。


无论你信与不信,服与不服,喜欢与不喜欢,罗氏著作所组成的这座理论大厦,都已经屹立在人类的思想大陆。

 

有人被吸引,被启迪,就像年轻时的他被那些异端书籍所震撼;有人看到他的名字就厌恶。从日心说到进化论,异端总要经历这样的命运,遭受强烈的爱恨。

 

罗斯巴德身上有那种美式的乐观。他执著的推动自己的理念在现实中落地,并不认为那毫无希望遥遥无期。但历史的走向并不是凡人所能看清楚的。喜欢他著作的人大概要远远多于喜欢他政治生涯的人,但从政也令他受益良多,他没有后悔过。

 

抛开学者和政客的身份,罗斯巴德的一生是一个终生学习者的故事。那个五岁的男孩开始阅读,不久便能借助于字典和《大不列颠百科全书》在求知道路上追本溯源。

 

“(自儿时起)但凡遇到让我困惑的事情,我得不到满意的答案就不会罢休。”

 

永远年轻,永远好奇,不断质疑这个世界,追寻真理直到死去。对于罗斯巴德来说,没有什么不可以怀疑,不管是学校、老师、上帝、传统、潮流还是国家。

 

他那些留给人们争论不休的论述,对他而言,也许只是如一个孩子,在认真的解一道题。

 

参考资料:

(美)贾斯廷·雷蒙多《罗斯巴德传》.

(德)许尔斯曼《米塞斯大传》.



相关文章:

葱油饼、网约车新规与罗斯巴德

米塞斯:一位伟大的老师

Modified on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