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席】蒋晟「为佛造像」

2014-11-24 蒋晟 一席 一席

蒋晟:青年雕塑家。自幼跟随雕塑家父亲蒋志强学艺,2009年皈依济群法师后,发愿以在家居士身份雕刻佛像。2013年毕业于上海视觉艺术学院雕塑系之后回到家乡厦门,建立佛教造像工作室“蒋家班”。

「为佛造像」

蒋晟是一席第二百四十六位讲者

2014.10.26 上海

当年我在决定做佛像的时候,我父亲很诧异,他说,你看工坊里面的工匠,玩了一辈子刀,你凭什么玩得过他们。所以我今天是抱着惭愧心来到这边,跟大家分享一些我个人的经历。

我生在一个艺术世家。因为这次演讲的关系,我翻了翻我们家的相册,觉得特别有趣,我父亲也是做雕塑的,他在我小时候,就把我摆在静物台上面,被他的学生用来写生。当时我还不知道这是什么样的情况,所以这张图也表示说,我从小就在做跟艺术相关的事情。

我母亲是一个佛教徒。她在我初中的时候开始学佛,她学佛以后,特别积极地想要让我看一些佛教类的书籍,但我们那时的中学禁止在学校传播任何宗教类的文献,音乐也不可以,甚至在我读大学的时候也还是这样。

所以当我妈妈送给我这本书的时候,我是比较叛逆的,既然学校规定不能读,那我就非要把它读完。那时活在一个很叛逆的世界当中,所以大家看这本书都已经翻烂了,真正开始接触佛像,是因为这只手的关系,这是我第一个跟佛像有关的作品。

大二那年,我母亲的一个师兄知道我是做雕塑的,那他就想说,你是做雕塑的,家里又信佛,那就应该做佛像。所以我那时就被邀请到杭州的永福寺,它在灵隐寺的后面,那时还是出家僧人修行的地方。

我那时候懵懵懂懂,只是知道说,哇,有一个寺庙可以免费住,还可以住七天,非常好,然后就去了。我在寺院过着非常简单的生活,早上师父会送上亲手做的素泡面,然后到我房间吩咐我把它吃完,然后接下来我就开始修复这只佛手。

这只佛手是师父得到一尊佛像,它的手断了,我需要再重新塑造一个佛手,并把它接上去。到晚上,就开始打太极拳,寺院所有的工作人员,不管老老少少都在广场上打太极拳,然后晚上很早就睡着了,我特别喜欢这样的生活。

我特别印象深刻的是,我在寺庙里见到几个做饭的小伙子,从寺院穿过的时候不小心踩死了几只蚂蚁,然后有一个人踩到,另外一个人就告状,说你踩到了蚂蚁,你为什么不向蚂蚁道歉?然后另外一个人就非常惶恐,就给蚂蚁道歉,真的是惶恐。

道歉完,师父就表扬他说,你这样是对的。这样的情形大家可以想象,虽然寺庙中的人没有什么文化背景,但是他在寺院中,回归到了一个非常天真的状态。

后来我把佛手修复到了这样的状况,虽然还不能用,但是这个寺庙的环境感染了我,于是我就决定了继续接触跟佛教相关的活动,就参加一些进修营啊什么的,然后也皈依佛教了,决定继续做佛像。

决定做佛像了以后,我在大学我遇到了我的恩师。他叫许健,以前是中国艺术研究院研究中国石窟造像的专业人才之一,他非常器重我。

因为我刚刚提到,我们学校其实并不能传播佛教相关的东西,甚至做佛像在周围很多人眼里也是不可理喻的,因为它是工匠做的事情。那时候,工匠还是我们想象中作坊里头玩一辈子刀那样的人,所以很多人不太能够理解。

许健老师是专门研究石窟造像的,再加上他知道我是学佛,然后又喜欢雕塑,所以他就亲自组织了一个考察团,带我们到中国的很多石窟去做考察。大家可以看这张图片,后面那个光头、高个儿的就是我。

所以在那段时间,我接触了非常多佛像,它并不是书上印着的图像,而是我自己能体验到的,佛像摆在一个什么样的空间,有着什么样的肃穆感,我身临其境。这段经历几乎决定了我后来很多佛像的塑造手法和风格。

我们上完了考察课以后,回来就做了一个作业,我那时选择做了一个佛头,大家可以看这个佛头,它已经裂得不成样子,这是因为我那个时候不太会选木头,所以选了一个新鲜的樟木。

大家知道,樟木会散发香味,但是它的缺点就是,一旦没有烘干,就很容易裂。我参考的是唐代的一尊佛头,当时没有做完,因为我边雕,然后佛头就越裂越多,后来它就变成这个样子,后来就变成一个未完成的效果。

然后我的老师也提醒我说,可以结束了,因为这是一个作品,它是一件艺术作品,并不是一件工匠的工艺品,所以我就保存了这个状态。等大学毕业后,我想说这件作品那应该有一个完成的样子,所以我就继续做了这个作品。

参考的实物是一样的,不同的是,我那个时候已经对佛像有自己的理解,我知道,我选用的材料,我选用的工艺,还有我的设计,能够给佛像的最终效果带来什么样的感觉。这尊佛像用的是黑檀木。它是一种非常坚硬的木头,给人的感觉就是肃穆和安详,然后在衣纹上也做了波浪纹的处理。

在大学毕业后我几乎就已经决定了,我要做佛像这件事,一方面是因为我也没有其他事情可以做,还有另一个原因是,我不知道大家有没有请佛像的经验,我们通常见到这个佛像,就已经在一个博览会或者在一个展览中,然后把它请回家。

我以前在考察的时候,老师告诉我说,以前买佛像的人应该说请佛像的人和制作佛像的人,它有个甲乙方的关系,很风趣,就甲乙方的关系,但确实是这样。

比如说一个皇帝,叫一帮工匠,塑一尊像,那这个委托方有他的要求,比如说我要用什么样的木料,或者说我要做多大,或者说我要什么样的形态的,然后到工匠的手里,工匠就是一个加工,还有给出参考意见的这样一个人。

所以我们的工作室也想做这样的事情。我觉得这样的工作方法特别合理,因为这样子信徒就能够得到完全属于自己的佛像,并且能够非常珍惜地来对待它。

很多人觉得,佛像是不是有很多的规范,因为每个朝代有不同的形象嘛,你看唐代佛像可能比较丰满,然后到了宋代就比较自在,然后到了明清,大陆这边就开始供藏式的佛像,但是形象都不一样,那它中间有没有什么规范?

同样还是那位许健老师,他给了我这样一本书叫做《造像度量经》,全称应该叫做《佛说造像量度经》,这里头是中国清朝的时候,根据《大藏经》所翻译的藏式佛像的比例而写的。

很多人之前可能都是通过这件作品来认识我的。大家看这尊佛像有点不太一样的地方就是,它的底座比较长。我在做这件作品的时候,想象的是一个很安静的瀑布,从上面往下面倾泻,然后到衣纹的地方铺泻开来,再加上这个材质是用我们福建的德化白瓷工艺烧制而成,所以这尊佛像看起来会显得比较安静。

我几乎是以一个艺术家的坚持来完成我的作品。我在做这尊作品的时候,解决了一个问题,就是我们应该没有看到说这么白的佛像,或者说陶瓷的佛像它底座可以加到那么高的,那这个工艺其实是我在不经意的状态下完成的。

我在做这尊佛像的时候,很多工匠,很多作坊,甚至身边的很多朋友,很多老师都告诉我说,你为什么要这样做,这样的底座你没办法烧成,而且又费工又费时又费力,你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情?

我那时候的想法,就是要按我的理想把它完成。这个过程其实有点痛苦,因为我不知道工匠行业到底出了什么问题,它一定要固守自己的工艺手段,不愿去创新。这是我后来根据原先那尊白瓷的佛像另外塑造的一尊木头的佛像,也是用黑檀木做的。

刚刚谈到妥协就是,我们行内都知道就是,现代很多佛像都是用机器加工的,因为佛像要用机器加工,所以它可能只能做七十公分,或者是一米,或者顶多到一米多,甚至很多形态你都不能够做,像我们以前很多佛像它就特别的飘逸,比如说一个天王扭着这样的身体,现在没办法做,现在因为机器的关系,你没办法做这样的形态。

所以当有人要做这样的雕塑的时候,工厂会告诉你没办法,我们不能做,并且我们不愿意去做这个尝试。所以抱着艺术家的坚持,我完成了这个木制的佛像。

这个木制的佛像,虽然形象上和白瓷的是一样的,但是,因为要转换成木雕,所以我在衣领和头饰上面做了一些比较锋利的处理,让它能够体现木质本身的特点。

从2012年底开始,我们工作室开始做一个很有趣的计划。大家可以看到这张照片,是我跟一个我的摄影师朋友许晓东,我们在拍一些神像。那这些神像为什么要放在这边?

因为闽南是一个民间信仰非常丰厚的一个地区,他们有非常多信仰的神祇。但是它和佛教不一样,就可能我今天生病了,我要供药师佛,那我就供,那我可能明天要做生意,我要供关公了,那我可能药师佛就不要了。不要了怎么处理呢,我可能就放到寺庙里头。

还有另外一种情况就是,比如说我长辈是有供一尊观音,继承到我这一代的时候,我没有信仰,那我只好把这个佛像送到寺庙。所以寺庙都有一个约定俗成的一个事情,就是如果你家里的佛像跟你的生活有冲突,那你就可以把你的佛像放到寺庙里头去做摆放,有非常多,这只是其中一个。

我那时候刚好在做毕业创作,就把其中一些佛像翻模成一个硬质的材料,也是想要把这件事情通过展览的方式分享出去。后来大概做到2013年中旬的时候,我觉得这件事情真的开始影响到我的生活。

因为我们做一个作品的时候,会做非常多的找素材的工作,那时,我其实已经跟我那个朋友为这些被遗弃掉的神像拍了四五百张肖像照了。2013年底的时候,我们就想要出一本画册,名字叫做《流浪的神明》。

大家可以看到,画面上的这些佛像真的非常壮观,大概有成百上千尊的佛像。我在看这些佛像的时候,我的第一个体会就是,我看到的是众生相。因为这些神像,每一尊都被使用过,每一尊都饱经沧桑,它摆在一起的时候就好像一个个信徒,这样子并排地排列在那边,对我是非常触动的。

中间可以看到这是一尊烧焦的一个,有点像韦陀,也看不清楚是什么佛像。这是我们厦门有一些工艺品厂,就是它会生产一些有瑕疵的佛像,那有瑕疵的佛像不能供嘛,所以他们就把它烧掉,烧掉以后又烧不完,然后就又放到寺庙里头了。

这是一些观音,我们可以看到这些观音其实形态都差不多嘛,那就是我刚刚讲的,很多佛像都是一个妥协的结果。就是我只有这几种蓝本,可以,或者说这几种规则,可以遵守,所以我做出来的东西都差不多一样的。

还有很有趣的一点是,民间信众把佛像放到寺庙的时候,他是有一种保全的心理,就是求心安的一个心理。所以他也不敢说佛像断了头我就照样把断了头的佛像放到寺庙,所以他会在佛像上面安一个可能另外一个头或者说一个树枝什么的,这个是放了一个木块,就放在那边,所以我们就看到一个很有趣的情景就是千手观音上面加了一个不知道是什么木块的东西。

那还有很多被遗弃掉的神像,它被扔在可能就洞窟里面,然后因为神像的胡子都是那种比较廉价的纤维丝做的嘛,所以他这个佛像倒过来,那它胡子就这样刷过去,当我把它摆正的时候,它就变成一个像狂风扫过的一个效果,甚至脸上糊满了泥巴。

这样的情况非常多,我最初并没有给它们拍照,而是在那边当义工,就是我看到那边有非常多的神像,被随便地扔在那边。所以我就把它搜集起来,开辟了一些洞窟,然后把它安安稳稳地放在一个淋不到雨的地方。

我们看到这没有脸,感觉像一个当代艺术的作品似的,其实是这样,就是佛像的脸是最难做的,所以现在很多工坊在做这个脸的时候,都用雕塑翻模的方法来,把这个脸的形象稳定住,但是身体大家又想说是要用木头的,所以现在很多的木质佛像,它的身体是木头的,但是脸是用树脂的材质,然后再给它安装上去。

所以当佛像老化了以后,树脂的脸就掉了下来,所以在被遗弃的时候,它就变成一个没有脸的状态。左边这张图就是被烧焦的样子,然后右边有点像老子的形象,可能它是一个残品吧。

左边这个沾满灰尘的观音也是一样,我丢掉这尊观音的时候,我不愿意让它支离破碎,所以我用一个红绳子把它绑起来,右边这个神像也是一样,就是我不愿意让这尊神像随意地倒在那边,所以我底下放了一些小石子,然后让它能够立起来。

这尊陶瓷的神像碎掉了,我也不敢把它随便扔在哪里,我就把它随便收集起来然后再放在那边,所以就好像感觉像一个财神在泡澡似的。

所以有非常多有趣的形象,让我非常好奇,也很兴奋,就想说,做这样的搜集,就不止还有神像,还有一些照片啊什么的也是,反正跟宗教相关的东西都有。

这张照片我个人非常喜欢,它是一个被塑料袋包裹着的一个陶瓷的观音,可以看到这个塑料袋的上边一点的部分,有露出一点小小的观音的样子,我就觉得看这个照片的时候很像一团云雾包裹着一个观音,然后呈现在那边,我觉得特别有趣。

我们闽南在做佛龛的时候,通常会在佛龛的前面装一个圆形的孔,目的就是让信徒可以通过这个孔,来看到佛龛里面的佛像,那佛龛就是一个木质结构的盒子,它有时候会做成玻璃式的,有时候就没有玻璃,有玻璃的话通常都会装一个孔,目的就这个。

然后它被扔掉了以后,这个照片就好像一个包豪斯的残品似的,这个我觉得特别有趣,这种立体结构的东西,这里头还有一些遗像啊什么的,这种民间自发的行为演化到现在,它几乎就变成了一个祈福的行为。

我能够想象就是说我家里,我可能租了一个房子里面,这个房子有一个遗像,我不知道怎么处理,然后我就放到寺庙。然后类似这样的腐朽形象有很多,现在做出来大概有三百多页的样子,叫做《流浪的神明》。

之所以取这个名字是因为,我觉得这些神明是在流浪,一会儿流浪到工匠手里,一会儿流浪到信徒手中或者寺庙里,一直在流浪,那同时可能人寄托在这些神像上面的价值观也一直在流浪,因为你今天信这个,明天信那个,其实人和神的关系一直在颠倒的状态。

我觉得不管是我在做佛像,还是在做这本书,其实我都明白说,未来还是会继续做下去,甚至可能会把它当成一个终生的职业,因为大家已经通过做佛像这件事情认识我了,而且我又觉得能够把这件事情做好,在这个时代,所以我会继续做下去。

但是我也明白,可能我做的佛像,有一天它也会成为流浪的神明,甚至我拍的照片也是一样,可能也会被丢弃,因为我们佛教有一个观念就是世间的所有的事物,它都是生灭变异无常的,那这些佛像可能在很多信徒的眼里也是一样,你可能忘掉了就忘掉了

我在做这本书的时候,跟我的团队分享说,我们必须要有一个觉悟就是,我们现在只是一个被选择的中介者,我们尽量地去客观呈现「流浪的神明」这件事情。甚至我在做佛像的时候也是,我想要把我做的佛像让更多人能够相信,有一个信仰,然后让自己的心灵能够更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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