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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席】止庵「惜别」

2014-12-12 止庵 一席

止庵,作家,读书人。曾著有《周作人传》, 编校有《周作人自编文集》、《张爱玲集》等等,在微博上他对自己的评价是:“平生买书第一,读书第二,编书第三,写书第四”,近作《惜别》由于对亲情的深刻刻画而备受读者喜爱。

「惜别」

止庵是一席第二百四十九位讲者

2014.10.26 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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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跟大家讲一点别人和我自己的故事,讲的题目叫做《惜别》。

「惜别」是来自于我刚刚出版的一本书,那本书是写的我母亲去世三年以后。我的书出版以后呢,有一位朋友跟我说,你这书有一个缺点,我说什么缺点,他说你书这个封面啊,可惜你没有用当年藤野先生写给鲁迅这两个字。

大家知道,鲁迅从仙台医专退学以后,藤野先生为了表示惋惜,就送给他一张照片,在这照片背后,就写了「惜别」这两个字。以后鲁迅一直留着这个照片,这个照片现在还在鲁迅博物馆放着。

我就跟这个朋友说,我说,我知道这个事情,可是我不能用这个照片,因为当时鲁迅只是退学,他还活着,他们之间那个「别」是「生别」,我现在写的这个书写的是「死别」

虽然,每一个「生别」里面,都藏着一个「死别」。但是,二者毕竟不是一回事,我写的这个《惜别》就是这个意思,现在跟大家分享的也是这个意思。

说到这儿,我们可以讲一个很老很老的故事,这个故事出自《礼记》。孔子有一天很早就起来了,起来就用手拖着一个手杖,就在自己门前徘徊,他就唱一个歌,这歌说呢,就是泰山要塌了,梁木要折了,哲人要萎了。

唱完之后,他就回到自己家里,就坐对着门口这个地方。他有个学生叫子贡,子贡听见这歌说,泰山要塌了,房梁要折了,哲人要萎了,我们怎么办呢?坏了,老师病了,就赶紧去看老师,原文叫「趋而进」。

去了之后,孔子见他说第一句话就是,你怎么来这么晚啊?然后孔子就讲了自己做了一个梦,梦里面的一些事情,他从这梦里面获得的启示,他说我不行了,七天以后,孔子就死了。

这个故事很多年前我读呢,我当时没有感觉到,现在我重新看这个故事,就特别留意其中一句话,就是孔子说,你怎么才来?“子来何迟也”,你来得怎么这么晚?

子贡是趋而进,急着跑进去的,可是孔子还是嫌他晚,为什么呢?是因为孔子知道自己快不行了,希望跟这个学生多待一段时间。

在《史记》里面,我们还看到另外一个关于孔子的故事,就是孔子死了以后,他的学生按照当时的习惯也好,规定也好,他们在孔子的坟前,守灵守孝守三年,子贡也在其列。

三年满了之后呢,这学生互相告别到各处去了。临走大家都哭了,有一个人没走,就是子贡这个人没走,他在孔子墓前又待了三年,一个人在那儿待了三年,所以他一共待了六年。

我看这个故事的时候,我就想起当年孔子跟他说,你怎么来那么晚?子贡和他的同学们就像是给这个老师送行,就像我们家里边来一个客人,有的时候送到楼门口,有的时候送到楼下,有的送到小区门口,有的继续往前走。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情谊所在,所以每个人送的路,有长有短,那子贡呢,就是送得最远的一个人。

在《论语》这本书里面呢,我还记着另外一个故事,跟这个也有点关系,说孔子在生前的时候,跟他另外一个学生,名叫宰我,他们两人有一番对话。

当时有个规矩,就是父母,比方说死了,或者是师长啊,或者是上级死了以后呢,守制是三年。宰我就说,这三年太长了,有点耽误事,能不能缩短一点。

孔子说,君子在处于丧事的时候,他吃好吃的,吃不出味儿来,听好的音乐,不能引起他的欢乐,平常居处的时候也是处于不安的状态,他说,你说这话,你心安吗?宰我说,安,孔子说,那你要是安呢你就这么办吧。

我就想起子贡来,其实子贡就是一个比别人更加心不安的人,他的不安比别人要长。我自己很能体会子贡的这种心情。

我母亲去世以后呢,有一位朋友,他跟我说他,你赶紧搬离这个地方,他看我挺难受,他说你搬离这个地方。我当时挺感谢这位朋友的厚意,但是我想呢,我觉得好像不是这么回事。

我觉得就是我们面对逝者,就好像坐在海边,守望退潮一样,这潮水自己它就会退去,你没有必要那么着急,赶紧转身走。

我有个朋友叫史航,他看我这书,他跟我说,中国有五十六个民族,其实还有另外一族,叫「惜别族」。他说,有这么一族人,这族人呢,他跟别人的关系是一种粘合剂的关系,这一粘合,互相粘着,这一撕之后这就是皮,就是肉,就是有伤疤,有伤痕。

我觉得子贡应该说是一个「惜别族」吧。当然大家会说了,孔子是什么样的人物,子贡是什么样的人物,这样的人自古以来有多少个,他们之间的际遇,能有多大几率体现在别人身上?

我承认,是。实际上这种惜别更多地体现在血缘所维系的人际关系上,特别是垂直项下的这种血缘关系。有一位导演叫小津安二郎,在他的电影里面最多地表现这种关系。其中之一就是他那部最有名的那部《东京物语》。

《东京物语》里面有这么一个小的情景,就是一对老夫妻从东京回到尾道的时候,在这个火车上,老太太就犯病了。犯病的时候就在大阪这地方就下了车,她有一个三儿子,叫敬三,在大阪工作,老太太就在她这三儿子这儿停了一天。

停了一天这老太太情况有点好转,就又上车了,回尾道去了,这个敬三第二天就去上班,上班一个同事说,他说我们家出事儿了,老太太有点不舒服,现在好了走了,这同事说你这父母多大岁数了,他回答说多大岁数,他说,哦,那你得注意了。

你要尽孝心的话,你得赶紧做,等着如果将来你父母不在了,你要想尽孝心都尽不了了。敬三没当回事,敬三说我现在可是连一床送葬的被褥我都无力献上的局面,他当一个笑话讲。

结果这母亲呢回到尾道之后就又发病了,发病就通知他们家这些孩子赶紧来。敬三出差去了,等敬三赶到尾道的时候他母亲已经去世了。去世之后,就做这个法事,做法事敬三就坐不住,听这和尚敲这木鱼,咚咚咚咚敲,他就说每一声都跟敲在我心上似的。

他说,他母亲现在死了,突然死了,他说我想尽孝心,尽不了,我真的成了连送葬的被褥都没法奉上的这种局面。我觉得他说的是一个很极端的例子,但是我真的很能体会人这种心情。

我自己觉得,就是我们和上一代人相处的时候,有时候不太觉得。就是有些东西大家都当常态了。我在书里边曾经写到这样一个地方,就是我有一个表姐来看我,她提到我母亲对我的这种支持,她说是一种无条件的支持。

我说我平常是拿这个支持当成咱们平常走路的大地,走路的时候,咱们谁也意识不到这个地的存在,等这地塌了不在的时候,你走不了路了你发现,哦,原来还有一个大地,就是这么一回事。

我母亲去世以后,我生活上有很多不便。其中最大一个不便,就是我发现出门必须得带钥匙,过去我母亲在的时候我无所谓,反正家里有人。家里没人的时候最大的一个问题是钥匙,所以我出门特别注意这钥匙,专门背一个包,把钥匙放里边。

我母亲养了很多花,在她生前我对她那花没太留意,没当一回事,所以有时候她嘱咐我浇花 ,我也忘,忙别的事常常忘,有的花因此干死了。她就老抱怨,说你对她这花不重视。她去世以后这花还活着,我就不知道拿这花怎么办.

主要是我不知道这些花的名字,我不知道这些花应该怎么养,我就赶紧去上网查,一个一个看那个,一个名目下一个照片,跟我们家这花对对,是不是这个花。哦一看,是,底下写着宜浇水,或者写着不宜浇水,宜阴凉地儿,或者不宜阴凉地儿我才知道这东西怎么办。

可是这时候好多花已经死了,我觉得如果是在她的生前去问她一下,其实是非常简便的一件事情,可是她不在了呢,这事情也就不可问了。

所谓惜别,其实惜的是这个「别」,更多其实是惜的是为「别」所终止的一段生活,一个人的一段生活,或者说为这个「别」所终止的,一个人与另一个人相处的时光。这个时光我现在知道它是很短暂的,但是我以前并不知道,这个为「别」所隔绝的这个生活。

每个人的生活不一样。有的人是生前有很多建树,他们有所作为,政治家做了很多跟国家相关的事,建筑家做了房子,文学家写了作品,艺术家做了艺术作品,当他不在的时候呢,这些东西还存在。

比方说我们现在读古希腊悲剧,那些作者都已经死了两千年了,可是我们现在还是能够跟那个作者有所沟通。我们读一个异邦的,跟我们毫不相干的一个故事,比方我们读《傲慢与偏见》,读《安娜·卡列尼娜》,我们读的时候我们还是能够跟这个作者有所沟通,就说明这个作者在这些作品里还活着。

当然时随着时间有一部分作品,慢慢陆续它也会死了,但是它毕竟有这么一个过渡。可是普通人呢,普通人只能活一次,普通人死了就完全就完了。

我的母亲也是一个普通人,她没有什么建树,没有什么作品,她只是活完她的一生,而且她的一生,在她的晚年以前,因为各种的时代的因素,各种那个年代的人大同小异的那种遭遇,使得他们很长的时间都白白浪费过去了,等到她过上正常的生活,已经是六十岁以后。

她是一个很热爱生活的人,她把她的晚年的生活过得很有意味。比方她养花、做饭、编织、集邮、读书、看电影,然后还有跟一些朋友聚会,她把她每天的生活过得很丰富。但是这样的生活,一旦终止之后呢,它就什么都没有了,除了我有一点记忆之外,什么都没有。

而我的记忆,也随着时间会越来越淡,以后随着我的死亡,这个事情就完全终止了。我所惜的这个「别」,我觉得就是这种「别」。其实我们说出惜别这句话来,更多的其实还是觉得与其现在惜别,还不如在没有别之前,大家想想如何相处。

我的朋友史航他发明了一个词,他说应该有一个跟惜别相对应的叫做「惜聚」,他说惜别呢,是惋惜的惜,惜聚呢,是珍惜的惜,你与其在这儿惜别,不如当初惜聚,大家好好地应该,珍惜彼此的存在,珍惜这份关系。

他说得真的很有道理,但是同时我也想,其实这也很难做到。因为我刚才说了,我们很容易把本来是暂时的看成恒久的,我们想我们未来的路还有很长呢,根本不用在今天着急。

我的母亲很爱读侦探小说,她是个侦探小说迷。以至于她去世以后,劳伦斯·布洛克来中国的时候,我跟他做一个活动,有个朋友跟我说 如果老太太在就好了,她比你看的这个布洛克的书还多呢。

她去世以后,我看她写的日记。她写到一本书,她说这本书其实我不应该看,以我现在的情况,那时候她已经病重,因为这书写得不好。有一两本书她说,这书看一半我决定不看了,因为这书完全对我现在的状况不合适,我应该看本更好的书。

当时我看到日记这个地方的时候,我就特别感慨。我说其实很简单的一件事情,我也是一个侦探小说迷,我应该把我看得好的挑给她看,因为我的日子长,她的日子短,我应该每本书都替她挑一遍,这样她可以光看这好的。

可是我真的做不到,即使我意识到她在生病,我也做不到。她去世以后我读了一本书,就是苏珊·桑塔格的儿子写过一本关于他母亲的书叫《死海搏击》,它里面有一段话,他说,我怎么能做到,把我的愿望放弃都变成她的愿望,我怎么能够时时刻刻都满足她的心愿?

他说他母亲去世以后,他一直在想这件事。他说这做不到,为什么呢?他说要想做到这一点,只有从一开头,就想她要死,从一开头就认为她处于弥留之际,只有这样的情况下,我才能把这件事情做出来,但是这是不可能的。

我觉得跟死相关的遗憾有两种。一种是和我们生者有关,就是所谓咱们叫遗愿,比方说我现在希望你这儿子成才,你呢,看你还没成呢,我不行了,你将来继续成才,你这是满足我的遗愿,这种是可以完成的。

还有一种呢,仅仅跟他自己相关,跟别人不相关。比方说她想看一本好一点的书,比如她希望把家里那个花养得好一点,比方说她想去看一个展览,或者她想出一次国,这些事情仅仅跟她有关。

当她不在了,别人无从弥补,那么就像一个黑洞一样,我们看着无可奈何。我觉得所谓「惜别」,就是惜这个「别」,这个「别」就是后面这一种,就是我们为这个「别」所隔绝的话,我们面对那边无能为力,就像面对一团黑暗一样。

那么怎么办呢?刚才我引了苏珊·桑塔格儿子的话,实际上我们做不到,但是我想呢,未尝不可以理解为一种提醒,就是尽管我们做不到,但我们提醒自己,提醒别人,稍稍做得好一点,稍稍努力做一点,稍稍减少一点故者的遗憾,也稍稍减少一点我们作为生者的遗憾。

那么我想呢,这就是我对于「惜别」这两个字的理解。今天的话题有点沉重,对不起啊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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