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席】梁绍鸿「功夫六十年」

梁绍鸿，咏春拳师，13岁时被好友李小龙介绍至叶问门下，成为叶问第一个私家授课门徒，被其门人尊为“实践咏春”的始创者。他追求实战武艺，曾担任美国海豹突击队队、联邦调查局及美国特警部队格斗教练，也曾在王家卫电影《一代宗师》中担任梁朝伟的咏春拳师傅。

「功夫六十年」

梁绍鸿是一席第二百六十二位讲者

2014.12.23 台北松烟诚品

（点击查看完整演讲视频）

http://v.qq.com/iframe/player.html?vid=b0148f8lpw9&width=500&height=375&auto=0

我是广东人，普通话好普通，所以呢，怕你们听不懂。

我1967年，第一次来台湾的时候，我是狮子会的嘛，还来这里表演，装扮成女人跳康康舞。我第一次来的时候，一句普通话都不懂，那时候真的好困难。

我这次来讲呢，不想讲太多我自己的事，每一个人都有故事，是吧，也没有什么好讲的。大致上我讲一讲呢，我学了功夫几十年，想介绍一下我对功夫的认识。

因为大部分人对功夫这个事有好多误会，好多人都说，功夫就是时间跟锻炼。可以这样说，但是也不全对，其实来说，功夫也是一门哲学，一个身体语言。

几千年前开始的时候，南方功夫跟北方功夫好大分别，大部分时间都是北方统治南方，所以北方的功夫都是有关军事的，所以他们的打斗都是有关军事的。南方就不同，南方人主要学功夫是保卫自己家园，保卫家人，所以南方的功夫比较单打独斗，跟北方有点分别的。

我为什么说功夫是一门哲学呢？你们好多人都看功夫片，看功夫小说，写书讲故事，都什么敌不动，我不动，敌动我先动，是吧？讲就可以了，还有什么借力打力，我有力啊，你跟我借，你怎么借？

所以，写书的人容易，拍电影的人容易，做出来两码事。是不是可以借力呢，可以，当然可以借力，对，但是你要做出来，要懂才行啊。大部分人呢，一讲学功夫呢，就觉得是打打杀杀，其实来说，功夫是一门哲学，好深奥的哲学。

我没有机会介绍给你们认识，不是我们想象中这么简单的，我们看电影看得多了，一打就二三十招，对吧，我们看小说也是，什么一打三五十个回合，不可能的。为什么呢，我跟你打，我打你一拳，打你一脚，打你不伤，你就可以打我了，对不对？就像用这个BB枪，我跟你枪战，我拿BB枪打你十枪，但你只要砰一枪打死我，就没用了。

所以，真正的传统武术呢，一招过，就一招。要是我没有把握把他打倒，我不会动，我会等机会，我会制造机会，要不然你一动手，打他不伤，他就伤到你了，对吧？

还有呢，学功夫，其实来说，两件事。学功夫最难最难的是学到心法，什么是心法呢，我举例，你骑单车，脚踏车，好简单嘛，我记得我姐教我骑单车，她说一定要动，单车动，你调过这边，你把这个把手转过这边，你要转右边，你调过右边，你要把把手转到右边。

这动作一讲我就明白了，好简单嘛，但是每一个动作背后有个理论的嘛，对吧，理论是什么呢？平衡，平衡对吧，我不管你胆子多大，你学，你明白，但是你没有经历过。

真的骑上去走的时候，一次，两次，三次，你都会掉下来，但是当你一次，两次，三次，四次不掉下来，你三十年后不骑单车，你也不会掉下来，这是什么，这是心法。师傅教不了你，老师教不了你，你爸也教不了你，这是人生的经历。

经历，你要经过这个路径的，讲不出来的。好像我看过一个故事，《西游记》，唐三藏取西经，对吧，唐僧，去好远取西经，他经过九九八十一难，每一难都差不多要他的命，九九八十一难才拿得到真经。

但是他有一个徒弟，孙悟空，一个筋斗，十万八千里，他可以叫孙悟空打个筋斗去，早上去，下午就回来了，对吧？他不需要的，没用的。给他没用的，要是他没有这个经历，是没用的，对吧？

我们练功夫也是，很多人练功夫呢，就是模仿师傅，师傅怎么样动作，他就怎么样做，这是不对的。模仿人家，永远做不到百分之一百，对吧？B跟A学，做到了百分之九十，C跟B学，又百分之九十，到了XYZ，狗屁不是了，什么都不是。

我记得有一次，在王家卫没拍这个《一代宗师》的时候，他就问我，他说，什么是一代宗师？我说，一代宗师是发明一件事物，从我发明的我第一个人做出来，创作出来，我是一代宗师，对吧，但是能不能叫叶问一代宗师呢，作为我来说，应该是，为什么呢，因为他能够教出一个比他更厉害的徒弟，这才是一代宗师。

叶问，除了佛山经澳门到过香港，其他啥地方都没去过，你说叶问多厉害，他也不是什么世界冠军，他谁也没打过，打来打去就是佛山，对吧？他也不能够一拳打死一头牛，不可能，那怎么能叫一代宗师呢？就是因为他懂这个理论，他懂得怎么教一个人比他更好。

所以我认为他是一代宗师，其他师傅做不到，对吧？学功夫还有练功夫，你要懂得每一个动作背后的理论，我们中国功夫了不起，但是我们中华民族的文化，我们不去学，我们去学什么呢，别人的东西。

我们中国的文化，比方来说，我们中国的书法，我们中国就是现在的书法，都能够卖钱，为什么呢，中文呢，中文字，书法，应该是五笔嘛，人家告诉我是五笔，是吧，每一笔，每一划，每一点，都有研究的，里面都有理论的，对吧？

但是，其他的文化，比方ABCD，你写得多漂亮，ABCD，没人买你的，但是中国的书法，几千万，几百万，还抢着要，这才是好东西，我们不去学，我们中国人写中文字是五笔，这么值钱，功夫也是。

其他门派我不知道，咏春来说只有三套拳，每一套拳，每一个动作，没用的。比方我们说这个是摊手，有什么用？没用的；这是膀手，有什么用？没用的；但是，将它配合起来，就有用了。

好像ABCD，A没意思的，B没意思的，但是它26个字母组合起来，组一个词，对吧？音乐也是，Do Re Mi Fa So La Xi Do，Do是什么，Do没意思的，一个声音，组起来就是一首歌了，一首音乐了，是吧？

咏春也是，功夫也是，有内涵的。另外呢，学功夫，要实践，要试，你不试过怎么知道，好像骑单车也是一样，你不掉下来，要再试，要再试，才能学得到，功夫也是一样，你不试，永远不知道，自己骗自己，对吧？

但是，好多人学功夫练得很好，打的时候很好，你看他打沙包，嘣嘣，好厉害啊，踢个木人桩，一脚把它踢断了。打架的时候不行，用不出来，为什么呢？打架最难学的，是征服自己潜意识的恐惧。你听得懂这个意思吧？

潜意识的恐惧，你看他打得好厉害，叫他打架的时候，他用不出来的。他打人的时候，他自己怕，怕给人家打到，他没有这个胆，其实来说不是胆，没有自信心。我拿一个钉子，给你一把锤子，要你一下把这个钉下去，我，嘣，我就钉下去了，我保证你不敢。

我告诉你没事，真的没事，然后试试看，一打的时候，收回来，为什么呢，怕把手指砸断，但是你看这个做木工的，每天这样子，他不怕，他有信心，他知道没问题的，对吧？

讲一点我的事吧，我7岁以前，一年级二年级我念书很好，到三年级的时候，我这里开刀，医生不给我开刀，我妈不给我开刀，因为我们大家庭嘛，不相信这个，就不给我开刀。

后来就住院住了六个月还是九个月，出来医好以后，我功课就没办法追得上，我就念书不行了，听不懂，但是我爸妈要我升班，我没办法。

后来呢，身体不好就游泳啊，学功夫啊，开始喜欢打架，小的时候打架没事的，小孩子打架伤不到哪里去，但是我爱打架，后来呢，因为我当时太皮了，太皮了我爸妈逼我去澳门念书，住在学校，那个时候这么小不能住校的。

但是我爸妈给好多钱，一定要我住校，没人管的了，我从小啥都不怕，这个最不好了。我住校呢，我那个时候皮得你真的不会相信的，你不会相信，我做的事情吓你一跳，我不是跟你们一样小孩的皮，我的皮，我自己都不敢相信。我结婚之前，我妈就问我太太，你想清楚了，这个不是一般的，你自己想清楚吧。

我举几个例子，我皮成什么样呢，我念书的时候我太小了，我只要去学校，所有都是高年班的，这个初中高中的，他们就跟我打赌，要我到女生那边拿这个内衣裤偷过来，我说这有什么大不了，从洗衣房我就拿出来。后来想了想没用啊，我把学校旗杆上那国旗拿下来，把所有女生的内衣裤、胸围全部都吊上去。

以前还有学校有一个煮饭的地方，厨房里有一个50加仑的桶，吃完的东西都倒进去的，过两三天有人来收去养猪什么的。好多时候有老鼠掉进去，澳门的老鼠好大，我就把它们吊起来。吊起来呢，把它用黄豆塞到屁股里面，四五个就够了，把屁股用针缝起来，哇，三四天啊，这个老鼠到处咬人，真的到处咬人。

那肯定是我了，所以老师就知道的，但我喜欢干这种事，后来呢，到香港，我六年级的时候，没法毕业了，升班是一回事，毕业是两回事，出多少钱都不给。那没办法啦，只能去香港，所以我搬回香港去。

那时候我表姐是做电影的，紫罗莲不知道你们听过没有，黑白片里就有她。她呢，她跟李小龙的爸，李海泉，我们叫泉伯，她跟李小龙的爸很熟，又住得好近。

我以前每次打架呢，常常打架不敢回家，打完肯定受伤的，当时常常受伤都不敢回家，都到我表姐那里，她跟她妈照顾我。李小龙呢，他爸呢，也不管他的，他常到我表姐家里玩，因为我表姐年轻嘛，做演员，又有车，又有一个别墅，有游泳池，那时候香港没啥地方去的，所以我们每天在一块。

李小龙比我大两岁，他怎么说呢，他比我高大一点，我还是欺负他的，我学功夫嘛。后来有一次，过两三个月他告诉我，他在学咏春，我说听都没听过，什么咏春，我跟他试打，好厉害，我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反正打不过他。

后来呢，好，行，我跟你去看你师傅，我就去跟他去见叶问，后来就跟叶问学了，跟李小龙一块。大概学了两三个月了吧，两三个月以后，我又跟别人一样去打，后来呢我发觉，没用。打架，每次人家都说我打赢。

有一次我打完以后我就想，我回去跟我师父讲，我说师父我不学了，你这东西是垃圾，我不学。他说前两天你不是打过了吗，听说你把别人的鼻骨都打断，两个牙都打掉了，我说，是啊，但是我伤得比他厉害。

我现在看书都不行，我内伤啊，我断了两根，第四、第五根肋骨断掉，医院要我扎着这个东西不能动，我说我不学了。他说，哎呀，你学多几年，你现在才三个月，多几年，就行了。

我说我才不干，因为我看我那个师兄，大师兄，有名的，我说他打跟我一样，他什么都不懂，就打，就出冲拳，快，咏春快嘛，都是打在面上，像机关枪一样，也不用多少力，打中肯定伤的，肯定流鼻血了，对吧？

也什么功力、什么不用的，好像是因为以前打架，把对方打爆眼了就说，哦，打赢了，不是，内伤才是真的伤。我就跟师傅说我不学。他说，过几年就行，我说，过几年跟他们一样，我不学。

他说，哎呀，你要清楚，我问你，你打架的时候你想什么？我说开玩笑，我打架的时候打死他啦，还想什么，对吧？大家一样。师傅说，对呀，那他想什么呢？我说，他也是想打死我啊——就是啰，那就对打啰。

我说学功夫就是这样，他说不是。他说学功夫，是不让人家打到，这才是功夫，对吧，不是对打，我学功夫，你打我不到，这才是功夫。不是你打我十拳，我打你八拳，这不是功夫。

这才是功夫，对吧？所以呢，好多人心目中以为功夫，武术就是看电影那些，不是，其实来说，比方来说，一个女孩一百斤，一个男孩一百五十斤，两百斤，这个男孩打她一拳，打这个女的，她掉下来，晕掉了，理论上，谁都相信，对不对？

比方我说这个女的一百斤，打这个男的，一百五十斤、两百斤，一拳把他打晕了，你相不相信？没人相信，不可能的，是不是？

错，练功夫不是练你多好力量，是你懂得怎么用这个力量，对吧？比方这个东西好重啊，比方它有一千斤，你能够搬得动它吗，我动不动得了？搬得动，拿这个滑轮，用一个滑轮就把它吊起来了，不用多少力。

利用这个滑轮，这是杠杆力，杠杆的力。对吧，我一拳打出去，力量有限，但是比方说，我一拳打出去，我拉回来这个力，相反力，是不是力量大好多，你懂得用你的力，整个力量，身体的力是相反力。

好多理论上很多方法的，每一个人都有极限，对吧，比方来说，我不管你练多久，你一米七，你练二十年后你也是一米七，顶多一米八，你一百五十斤顶多是两百五十斤，对吧，你不会三百斤的，不会四百斤的吧，不可能的吧，你有极限，还有我们的年龄有极限，对吧？

但是我们要懂得，怎么样思想，思维方法，你看你怎么练，你跑不过一匹马，你怎么练，你不可能像老虎狮子那么大力，但是我们控制它们，为什么？我们有方法，有脑筋，这是功夫，不单是时间问题，对吧？

另外呢，我想提一提的就是，我们好多人的想法呢，我年轻的时候也是一样，好多家长不愿意给他的小孩去学功夫。因为在他们心目中，哎呀，学功夫都是黑社会那些人学的，你不要学这个东西。

但是，相反来说，我们学跆拳道，空手道，好，是不是一样啊，不是一样？其实来说我们中国传统更好。我们以前是怎么样的，拜师，现在没有了，现在你给钱是师傅，没给钱睬你是傻的，对吧？

以前我们天地君亲师，我们尊敬师傅，当然现在没有人这样了，我们以前对师傅，以前的人，我们说生养死葬，对师傅这么好的，现在没有了。

反正呢，我知道大家都晚了，累了，明天要上班我不要讲太多了，谢谢你们！

版权声明：公众账号如转发须保证文字、视频和图片的完整，并在显著位置注明“转自一席演讲（微信号yixiclub）”，合作：[e-mai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