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席】朱哲琴「西游记」

2015-05-22 朱哲琴 一席 一席

朱哲琴,音乐家,歌手,她参与制作和演唱的《阿姐鼓》曾在全球累积销量达300百万张,是中国新世纪音乐里程碑式的作品。2009年,她与联合国开发计划署共同发起了“世界看见”公益计划,几年来,她带领设计师、艺术家遍访中国民艺:内蒙马鞍、马头琴、西藏山南尼木藏纸、贵州破线绣、红绣、锡绣到青海热贡唐卡、加牙藏毯。


「西游记」

朱哲琴是一席第二百五十七位讲者

2014.12.23 台北松烟诚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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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短剑MV的这个片段,是我在去年底今年初出版的一个新CD中的一首歌,这个CD叫《月初》,这首歌的名字叫《山顶》。


2009年的夏天,我和差不多十个伙伴一起,开始了在中国西南部的少数民族地区,寻访这些音乐真传的旅行。五六月的时候,有一天我们到了一个地方,那个地方是一个山坡,是喜马拉雅山珠穆朗玛峰的山脚下面,一个海拔5000米的一个小村子。




因为我的朋友,《西藏人文地理》杂志的总编洛桑嘉措告诉我,他说在那个村子里面有一种西藏音乐的传承,很古老的传承,是一种弹唱艺术叫做「洛谐」,那当地的人到现在还在节庆的时候或者聚会的时候,用这样的一种音乐形态,于是,我们就到了那个村子。


离远看的时候呢,那个村子就像镶嵌在山的山脚下那样子,我从来没有看过这样的一个地方,就是所有的房舍就像镶在这个石头上。因为我们的团队经过了三个月,从贵州,云南一直到西藏这样的一个长途旅行,所以在早上我们穿过一个5000米的山口的时候,我们所有的人都有不同程度的缺氧反应。


我们被当地的人带到山上这个村子的一座藏房里面,我记得是一个二层楼,或者储存农具的地方,藏族的房舍一楼都是养牲口啊,二楼呢是他们居住的地方,然后有两个藏族的男子在那里,当我的录音师把录音的设备调试好的时候,我们的制片首先就鼻血流出来了,因为高原反应。


然后我也就找了一个彩色的卡垫,就是西藏的那种卡垫躺下来,我躺下来没多久,其中一个藏族男人就弹起了六弦琴,他一直在弹,就是弹得非常慢,就是用一个单音,当当当当当,一直在弹,偶尔有一两个转换的辅助音。




弹着弹着的时候,他就开始慢慢唱起来,大概是有四五分钟的时候,那个节奏越来越快,越来越快,他就开始跳,他跳的时候整个楼板都开始震动起来,然后我们眼前有很多灰尘,因为在楼板上,但是那个瞬间就永远留下来了。


那次旅行之后,我觉得这个单音一直在我的脑海里面回响。那首歌的歌词其实是这样的,那首歌叫《赞美雪山》,说,雪山很壮美,永远都会这么壮美,草场很丰腴,永远都会这么丰腴。那个歌突然让我觉得非常感动,藏人其实用一种很简单很单纯的信仰和方式去跟自然相处。


那这首歌回来的两三年之后,我们用四年来完成了《月出》,我们就根据这首歌重新来创作,那这首歌的原创者也是他的名字,就是我们采录的这位民间的艺人,他的名字叫顿珠,据说他是洛谐传承最精湛的一个传人。




然后在2012年年底的时候,我们拿着刚刚制作好的母带出了录音室,我们打算为这首歌拍个MV的时候,我打电话给他,但他的电话停机了,于是我通过嘉措找他,嘉措说也没有办法打通电话,因为他的每个电话都不通。


后来,我们专门派了人到定日县这个小村子去找他,我们才被告知,顿珠已经在一年前病逝了。我记得那个时刻,那一周,整个制作团队的同事们都非常非常在一种很深深的哀伤中,因为实际上顿珠是《山顶》这首歌的父亲,这首歌就是根据他的采样做的,而且他的采样从一开始到结束贯穿整个录音。


在过去的4年,我们几乎差不多每天都跟顿珠在进行一种深交。那个时候我们特别感慨,就知道,其实我们身边拥有的这些最珍贵的传承,我们的这些文化和这些宝藏,也许有一天就不会存在了。


这个故事让我非常记忆深刻,后来,大家刚刚看到的MV,其实是我们用了同一村子的多布吉,就是他们的一个同乡,上镜来演奏这个六弦琴,但是中间我们插播了很多,回放了很多09年在顿珠家里拍摄他的一些画面。


那关于传承,我觉得第二个故事其实我想讲的是专辑里面的另外一首歌叫做《今生》,在同一年的夏天,我们到另外一个地方叫做青朴,是西藏山南地区的青朴县。那青朴县是莲花生大师的第一个修行地,到西藏的第一个修行地,里面有很多苦修和苦修洞是非常著名的。


我在2007年的时候因为一个机缘造访了山南的这座叫文则拉康的寺庙,寺庙里面有一个喇嘛叫丹增喇嘛,其实这个寺呢,里面有一个尼姑寺,尼姑寺里面有80个尼姑,她们都会演奏西藏的法乐,每一个人都会演奏不同的法乐。




2007年的冬天我在那儿待了一周,当时我就想,有一天我要回来,把这些这么动听的,这么震撼人心的法乐录下来,所以2009年,我就带着我的录制团队,爬上了这座青朴山的文则拉康寺,当时我们录了很多不同的法器,比如说海螺、锁呐、甲铃。我们怎么去处理这些这么多不同的采样呢?


当时我就想起了这个丹增喇嘛的故事,其实丹增喇嘛是大概十几年前从西藏另外的地区来的,他来的时候跟他的爱人一起,他们俩的相遇其实发生在十几年以前,那时候丹增喇嘛是西藏一个县城的公务员,他的后来的爱人也有自己的家庭,他也有自己的家庭,他们在相遇的时候他们就相爱了,于是,他们私奔,走到一个离世界很远、离人区很远的地方,到了一个小的城市去生活。


生活了十几年以后,有一天他们就到了青朴山,当到达这里的时候,他们突然间同时两个人都决定,他们从此在这里出家,这个女的就进了文则拉康后面的修行洞,丹增喇嘛就在寺院里面,他们就在那一刻决定斩断情缘。


这个故事深深地启发了我,后来我一直在思考,我为什么对这个文化、对这些音乐有这么深的感情,是因为它的宗教吗?我觉得不是,我觉得西藏对于我,就这一方水土对于我的这种深深的感动,就你会感觉到神性,一片有神性的土地上。




其实,人性是跟它并存的,只有这样的地方才会产生六世达赖喇嘛这样的情歌诗人,只有这样的地方才会产生丹增喇嘛的故事。所以后来回来呢,就把当时在青朴山上采集到的这些所有的藏民的演奏和法器做了一首歌,这首歌叫做《今生》。


《今生》里面有个女声,其实是我一直在反复吟唱《莲花生心咒》,另外我们用了藏北的一个男声,就是他在唱一首情歌,放在了一起,然后跟青朴的所有这些法乐的采样放在一起,是一首非常震撼人心的歌曲,我想在这里跟你们分享一个段落,好吗?


我其实是做音乐的。我跟听觉跟声音打交道大概超过20年,我觉得,就是在很长的时间里,我非常享受这样的一种工作,这种工作就是你把很多现实中经历的这些具体的事情、事物,转化成一种精神型的、一种体验型的,就是非具象这样的一种感受,其实这个过程就是艺术的本身,有无数这样的例子。


也许你有一天在一个地方,淋了一场雨,你爱的人跟你分开了,这些看似很具体的事物,但是却会让你产生一种从现实中抽离出来的一种东西,我觉得这是我对音乐一直很着迷的原因,就是音乐永远都会让你在现实中触碰现实,但是你最后这个现实让你产生的却是另外一面,就是一个非常抽象的一面,一个纯精神性的一面,而且这种精神的传达非常广阔,就会影响非常深刻。


你可能在这样一个音乐里面,你再不会感受到具体某一个人,但是你能感受那种精神,就是你也许能感受那种悲伤,你可以感受那种离别,那种东西是超越那个现实本身的。很奇怪就是,我很迷恋精神我迷恋这种无形的事物,我觉得它的含量和容量非常非常大。


但有一天,又让我有了一个非常新的感觉,就有一次我站在卡普尔的雕塑前面,它应该是用铜,用金属做的一个雕塑,我站在这个雕塑前面,这个雕塑是一个物质的,非常明确,它有它的材料,它有它的体积,但我在它的面前的时候,我却感觉到一种精神的感受。所以从那天开始,我就感觉到,物质和精神之间,所谓的抽象和具象之间的这种转化,他们之间是可以互动和转化的。


在这几年,我除了做音乐以外,其实我还做了一件事情,然后熟知我的朋友都知道,从2009年开,始我做了两件事情,第一件事情是「听见」,是我刚才跟你们分享过的就是去寻访中国古老的音乐,然后把它重新创作。


另外一件事情是我跟UN一起发起的一件事情,叫「世界看见」,主要是去寻访中国的这些民族手工艺,我们老祖宗传承下来的这些造物的传承,我想跟大家分享一个案例,这就是一个「看见造物」在2014年,今年4月份参加米兰国际设计周的一个作品,它的名字叫「看见·戏石屏风」。




这个屏风实际上是在2013年的时候我邀请了华人设计师卢志荣先生,到中国的苏州去寻访苏州的丝绸工艺。在苏州的时候,我们看到了一门非常精湛的手工,就是来自宋朝的双面绣,它是两个人,双面异色异形地绣,是两个人在一个织物的两面同时去绣,而两面的图案是不一样,是绣出来的。


但是绣一小小块这样的绣片其实要付出这个绣娘,非常长时间的集中和努力,这个时间和这种这样的付出其实对卢志荣先生有非常大的感触,当时我们就在江南,我请他一路上有江南的蟹宴,所以他就在路上,在这个蟹宴中间得到了灵感。





于是,他就把齐白石先生画的一个螃蟹,发展出了一个蟹的肚子,因为白石老人画的蟹都是蟹背,然后他就给它自己加上了这个肚子,然后请苏州的绣娘,这个绣娘叫卢梅红,她来绣制了这个「戏石屏风」,而这个「戏石屏风」是由两部分组成的,是由两个圆组成的。




这两个屏风是可以移动的,当这个重力锤移动的时候,两个屏风、两个圆就会重叠在一起,也就是说,宋代这个双面绣的丝螃蟹会爬到这个数字绣的当代的丝工艺技术的石头上,那我想这也是卢志荣先生对中国传统工艺和当代结合的一个非常崭新的角度。


2012年,我们创立了一个社会企业的品牌叫做「看见造物」,其实这个「看见造物」就是基于对中国民族手工艺的寻访之后,我们发起的一个社会企业的平台,但这个平台非常有意思,我们没有自己的设计师,我们没有自己的生产的工坊。




其实我们是一个整合机构,我们把所有的民间的这些传承经过调研以后,会邀请不同的设计师来就这些民间的宝藏来进行新的研发,而我们肩负着调研、设计、生产和交给销售渠道这样的一个整合的这样的工作。


我的名字叫朱哲琴,这个名字实际上是我父亲给我起的。我想我父亲在生我之前,他就用他自己的喜好,自己的品味来给我取了这个名字,所以我生下来其实就,跟「哲」字和「琴」字分不开。


其实长大了以后我才知道,就是,我们每个人,包括在座的各位,都是带着传承来的,我们带着我们父母的传承,我们带着我们祖先的传承来到这里,而我们带着这些东西来到这里,就一定不会无所作为。




我想中国现在走到一个时间,或者说所有华人的文化,我觉得走到一个时间,我们从过去30年或者更长,可能台湾这个历史更长,从50年的这个代工,以劳动力来竞争,赢得市场、赢得经济起飞的这样一个过程,我觉得这可能都已经成为过去式了,那下一个是什么呢?


我想,在座的每一位都有不同的思考,从2009年到现在这5年间,做「听见」和「看见」,其实非常不容易,我想台湾经过了这个历程,所谓文创的这个历程,也一定知道非常非常难,到现在可能都还没有找到一个真正的突破,何况中国刚起步。


但我想说的是,在这5年的过程中,我们很努力地一步步往前走。在中国大陆,现在,原创这个词已经不是一个新词了,但在这个过程中的确要付出很多努力,我觉得就在这四五年间,我突然间有一天就明白,我说,哎呀,我看懂《西游记》了,我以前从来没看懂过它。


虽然《西游记》是一个神话传说,但是我觉得,我却突然间看见《西游记》其实谈的是人,一个人要成就一个事,就如何成为一个人如何成就一件事情。我们每一个人,我们是谁?我们是唐僧,你会有使命,你会有个愿,然后我们也是孙悟空,我们会有本事啊,就我们学到的东西,然后我们是猪八戒,我们会懒,我们会好色,我们会好吃,好玩,然后我们也是沙和尚,就是我们内心都有一个兢兢业业,会认认真真去贯彻,有时候甚至不想做主的这样一个人。


其实这就是人本身,就是每个人的本身,每个人里面都有这么些人构成的,有时候孙悟空出来,有时候猪八戒出来,有时候沙和尚出来了,而成就一件事也是这样的。成就一件事,一个群体里面可能就有不同的人,唐僧去西天取经,就经过那一路这些魔鬼,然后白骨精啊,这些什么龙王啊,这些诱惑啊,其实都是要成就一件事情必经的过程。


所以我有一天就觉得,我们可能每个人都有一个很大的愿,中国中华现在有很大的愿,要达到这个愿很难,要很多人一起,要自己的努力,但是我觉得,我们也可能相信我们每个人,都是沙和尚,我们每个人都是猪八戒,我们每个人都是孙悟空,我们每个人都也是唐僧,不是吗?


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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