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动作非常美，我们的动画片没有做到 | 一席第204位讲者冯健男
动画片《九色鹿》是很多人儿时的记忆，九色鹿之父冯健男老师，参加过二十多部美术片的编导、设计和绘制；创作连环画、少儿读物四十余册。2014年5月，74岁的冯健男老师在一席讲述了中国老一辈动画人的故事。
后来一打听这些洞都是当年画壁画的那些无名艺术家居住的地方，我心里一阵酸楚，敦煌壁画这么美丽，这么辉煌灿烂，但是它的创造者就住在这样的地方。后来第二天我又去了，我在那泥灰里又躺了一会儿，觉得人的生命是有限的，但艺术永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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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我们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出了很多优秀的动画影片，大家可能看过不少，譬如说五十年代的《骄傲的将军》《乌鸦为什么是黑的》和《一幅僮锦》，六十年代的《草原英雄小姐妹》，以及水墨动画《小蝌蚪找妈妈》《牧笛》。
我们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的艺术家们拍了这么多经典的影片，在国际上参展或者评比一次次为中国获得荣誉，让外国同行们大为震惊。更重要的是，这些作品体现了我们中国人的故事、中国人的感情和中国人的艺术形式，所以后来他们给我们取了“中国动画学派”这么一个名字。
我们现在一提到中国动画片，大家都知道万氏三兄弟，但在创造建立中国动画学派的这些艺术家中，有一个人的名字可能大家不太熟悉，他叫钱家骏。钱家骏先生是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的总技师和导演，中国第一部彩色动画片《乌鸦为什么是黑的》的导演。他从上世纪三四十年代一个人单枪匹马就开始研制我们中国的动画片，当时拍的片子中比较有名的有《农家乐》。
钱家骏
《农家乐》主要描写中国老百姓自给自足的小农经济生活，很甜美，这个片子后来在“文化大革命”里受到了批判。钱家骏先生还是中国水墨动画片的发明人之一。发明中国水墨动画有三个人，第一位是钱家骏先生，第二位是《三个和尚》的导演阿达，第三位是我们的摄影师段孝萱同志。
钱家骏先生能文能武，既能搞文化艺术创作，又能搞设计，对中国动画事业贡献非常大。但是由于他历史上参加过国民党的励志社，后来认为这是个文化特务组织，所以从来也不宣传他。
钱家骏还是动画片《九色鹿》的导演。九色鹿的故事大家都很熟悉，但是大家不知道这部动画片背后的故事。“文革”前钱家骏先生就曾经打过报告，申请把敦煌壁画九色鹿的故事搬上荧幕，但是由于当时极左思想认为敦煌壁画故事是宣传因果报应的，是封建迷信，所以就枪毙了。
敦煌壁画《鹿王本生》
“文化大革命”期间，钱家骏先生还由于政治历史问题，包括他想拍九色鹿这些事被打入牛棚。后来“文革”结束以后，他平反了，厂里问他还想干什么？老先生考虑再三，战战兢兢地说：“我还是想把九色鹿搬上荧幕。”
领导一听这个事儿不太好办，后来大家商量，最后把敦煌壁画九色鹿鹿王的故事，通过调整主题侧重点，不去宣传那些因果报应的东西，而是把它改为注重宣传九色鹿的真善美和九色鹿的助人解难。后来领导一看，这样行，于是就同意他把九色鹿搬上荧幕。
1980年，领导批准同意拍《九色鹿》，由钱家骏先生导演，由他来组阁，请我和胡永凯先生担任美术设计。胡永凯先生担任造型设计，负责九色鹿的形象设计，我来担任场景设计。我们两个人有分工，但是领导很明确，分工不分家，大家劲往一处使，配合老先生把这个影片搞好。虽然我那时候40岁，进美影厂16年了，但我还第一次搞设计，所以我也横了一条心，一定要把它搞好。
1980年夏天筹备组成立以后，我们就到敦煌去深入生活。我们在钱家骏先生的带领下，沿古丝绸之路走了大概近两个月的时间，其中我们在敦煌莫高窟住了23天。这23天现在回忆起来非常辛苦，但对我一生的艺术创作、做人做事都有很大的启迪作用。
当时在敦煌学习临摹敦煌壁画，我们每天早晨六点钟起床，起床以后就在外面写生画速写，八点钟不到我们就等在洞窟门口等管理员来开门。除了吃中饭，就一直画到傍晚天黑，等管理员来赶我们出去。晚上大家交流学习心得，互相观摩速写本，天天如此。敦煌莫高窟是个很荒凉的地方，但是来自全国甚至世界各地的一些画家和美术爱好者在那里云集。23天我临了21幅彩色的敦煌壁画，速写画了5本。
有次我跟胡永凯跑到离招待所比较远的北边那些从来没人去的洞窟里面，游人是走不到那种地方的。结果我们爬上去一看，眼睛一亮，里面画的那些壁画美得不得了，后来我们打听才知道，那个是密宗洞，是当年西藏来的喇嘛画的欢喜佛。
这个是弹箜篌，就是密宗洞里的弹箜篌，当时也是我把它临下来的。
我们在这样洞窟的旁边看到有的洞很小，一个洞大概只有两三平方米，很小很矮，要猫着腰才能走进去。里面的灰积了大概有半尺厚，我们走下去脚都陷在灰里，满身都是灰，里面没有壁画，也没有什么东西。
后来一打听这些洞都是当年画壁画的那些无名艺术家居住的地方。我心里一阵酸楚，敦煌壁画这么美丽，这么辉煌灿烂，但是它的创造者就住在这样的地方。后来第二天我又去了，我在那泥灰里又躺了一会儿，觉得人的生命是有限的，但艺术永存。
我们当年在敦煌待了23天，这是创纪录的长时间。一般的画家到敦煌去只能待5天到一个星期，因为那儿的确太苦了。有一个要命的问题就是敦煌的水是硬水，喝了水就要拉肚子，所以好多人在那里住了三天就逃掉了。我回来的时候也中了招，拉肚子，再加上热毒，但我把心一横，把干毛巾收到裤裆，赶上了火车。回来一称，整个人掉了七斤肉。
我以前是学油画的，动画设计我没有干过，但是要知难而上。当时动画片《九色鹿》的场景很多，有十几场。大家看动画片的时候可以看到，有古国皇城，有大漠戈壁，有密林深处，有神鹿仙境等等，场景很多，应该说工作量非常的大，那我也没有办法，只能搞好。
我主要讲一下三个场景。第一个场景就是关于古国皇城这一场。这个古国皇城的设计当时我非常头疼，因为敦煌壁画故事九色鹿是北魏风格的壁画，北魏壁画是比较粗犷有力的，线条富有装饰性。但是在九色鹿敦煌壁画里面，那个皇宫就是一个牌楼，如果我们动画片里背景就画两个牌楼代表皇宫，那也太简单了，后来我就想这个牌楼肯定不能如法炮制。
后来我们到北京，看到北京的故宫、前门和午门，也不行——太庄重太繁琐了。所以后来我一路走一路想，一直到嘉峪关，在那个河西走廊里面，我们一看，那个黑乎乎的城门，哎呀，我来劲儿了，终于找到感觉了。
我画的城门就是按照嘉峪关城门的雏形来设计的，因为它比较简练、厚重、古朴，然后我又把嘉峪关挖掘的古墓里面的那些辟邪图案移植到城门上，使这个城门既显得古老又显得威严。
再一个就是古国皇城的设计，你看它这个布局前面是城门，后面是皇宫。房子的布局我基本上还是按照我们中国古代建筑的方法来处理，为了显示皇宫的富丽，我从敦煌壁画里面吸收了马赛克墙，用格子形式来画外面的城墙。
而关于古丝绸之路的设计，那些沙纹所具有的韵律感，也是根据我当时在丝绸之路上面画的沙漠速写而来的。
最后一个是神鹿仙境。我画了很多树林、花丛，那棵让神鹿栖息的大树，我比较大胆地采用了土红的底色，把敦煌壁画最抢眼的颜色用在了画面里。
这部影片1981年拍完以后受到大家的欢迎，它的成功主要归功于导演钱家骏，还有胡永凯同志，摄制组里面所有同志大家都非常辛苦。
我觉得《九色鹿》这个故事很完美，敦煌风格的色彩非常艳丽；但是美中不足的是，人物动作还不够优美。敦煌壁画里面那些动作都非常的美，反弹琵琶还要这样扭一扭，但是我们动画片里就没有做到。
再就是场景的绘制显得比较粗糙。在我设计的场景里我跟绘景师都提出了很具体的要求，但是有些没有达到要求。毕竟电影是个集体创作，我一个人在纸上画，可以做出很多效果：古朴的、肌理效果、残缺美，什么效果都可以画出来，但是在电影里就很难了。所以后来我就决心根据敦煌壁画和动画影片，重新画连环画。
因为影片的造型是胡永凯先生设计的，我画连环画就要重新来塑造人物和九色鹿。九色鹿的形象当然还是按照敦煌壁画作为主要的参考资料来画，我把它的身体缩短一些、腿再拉长一些，这样就感觉这个鹿更加矫健、更加健美，动作可以更加灵敏。
那个蛇医，也就是溺水人，我是根据敦煌壁画里的金刚的形象，还有根据“小”字脸那些形象来进行设计的。
国王的形象我是根据在新疆看到的和田王画像来设计，把他设计得肥肥胖胖的，还有上翘的八字胡，有点西域的味道。
当时大家有一点受公式化、概念化的影响，坏人都要画得丑一点。我说不对，皇后我还是要画得美一点——皇后不漂亮，国王会娶她吗？我说要画得漂亮，但是可以通过她的表情和动作来反映她的内心险恶。同时我有意识把皇后的形象设计为半裸体的，穿着筒裙，戴着首饰和飘带。
我为什么把她画成半裸体的呢？因为敦煌壁画里面有好多侍女都是半裸体的，这样我跟敦煌壁画可以融动，再一个我想来反映他们骄奢淫逸的生活。
画这套连环画时，我们一家四口住在三楼一个11平方米的房子里。家里没地方画画，我就在阳台搭了个一平方米的画室，夏天赤膊短裤在里面流汗，冬天穿着棉袄棉裤大衣棉鞋还冷得发抖。到了夏天，里弄的干部在下面喊，你们楼上不要养鸡啊，他以为我搭的鸡棚。我头伸出去说，对不起，不养鸡，养人的。结果他不相信，还上来了看个究竟，一看我这个样子赤膊短裤在里面，他也笑了。
我画的彩色连环画《九色鹿》，1982年在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得了大奖。可能现在很难想象，这样一个作品是在一平方米的画室里画出来的。我反复告诫自己，没有敦煌壁画九色鹿，没有动画片《九色鹿》，就没有我冯健男的彩色连环画《九色鹿》，这些是一脉相承的。
上世纪80年代改革开放了以后，当时有好多家出版社蠢蠢欲动。想出一些政治性强的东西又怕犯错误，出一般的书又可能赚不到钱，后来想到一个主意，就是画儿童读物、少儿读物，孩子们的钱好“骗”，画神话故事又没有风险。
1987年有家出版社请我画《神鱼驮屈原》，当然我就不能再用敦煌壁画风格来画了。后来我考虑屈原是春秋战国时代的三闾大夫，楚国人，所以我就想到用春秋战国楚国的那些漆画风格。
我又到湖北随县出土编钟的地方，去看那些春秋战国的乐器，看那些漆器、陶器，所以后来我决定画《神鱼驮屈原》就用春秋战国时期漆器的风格来画，黑底、红底、金底、绿底、蓝底，用各种底色来画，没想到效果还蛮好的。
当时还有好多出版社决定出希腊神话、印度神话、格林童话、安徒生童话，我说我们中国神话也很精彩啊，为什么你们老是眼睛看到外面。后来我就给北京外文出版社写信和投稿，我说应该出我们自己的东西。我当时就把燧人氏钻木取火的故事改编了一下，把草图寄给他们，十天以后他们给我回信了，说你的想法非常好，就按照你的（想法）赶快画吧。
在古希腊神话里面，火是上帝创造的，是普罗米修斯把它从天上偷到人间来的。但是我想我们中国神话里面就讲燧人氏是一个人，用钻木取火的方法发明的，这不是棋高一招嘛。我画钻木取火的故事采用了中国古代原始岩画，更加夸张和粗犷。一直到九十年代，我又画了一批中国神话系列，后羿射日，嫦娥奔月，大禹治水，黄帝战蚩尤等等。
这些连环画都是我业余创作的，我的主业还是搞动画片，作品也很多，譬如我拍的《库尔德香梨》《爱溺》，还有《自古英雄出少年》。虽然几十年里没有休息，也没有节假日，但是我非常的快乐。一个人一生当中能够从事自己喜欢的工作就是幸福，因为我从小喜欢画画，而且一辈子从事了我钟爱的绘画事业，所以我觉得我这辈子很幸福。
▼ 动画片《九色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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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鱼与九色鹿」20140525 ·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