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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索取真是没有任何必要 | 阿来 一席第397位讲者

2016-10-09 阿来 一席

阿来,作家。


当我们每个人都在不断索取、不断需求的时候,我们既希望喝干净的水,又希望呼吸到新鲜的空气,还希望地里都没有农药,那几乎是不可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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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自然本身的面目热爱自然阿来

我起先以为这个地方是《一千零一夜》当中的飞毯,待会儿某种程度上会飞起来。但是他们后来告诉我说话的期间不能走出这个圈子,这让我想起了三打白骨精里头孙悟空出去化缘时画的那个圈子,如果我胆敢出去就会被白骨精吃掉,所以我就规规矩矩站在这中间给大家说说话。

 

前年,我去太行山。过去在不同的时候都听说过太行山,真正到了太行山里头,它的某种雄伟是让我吃了一惊。但是另外一种情形也是非常触目惊心的,就是那些有着巨大坚硬的岩石身体的山,只剩下满山的石头了。很少有草,几乎没有树。即便在这样的情况下,我还看见岩缝当中到处有人活动,非常危险。我以为是从事某种体育运动,比如说攀岩、探险的人。结果不是,他们在寻找一种东西。这个东西是在太行山里头几乎消失的一种树,叫崖柏。

 

因为老是在岩石里头纠结生长,所以它不像一般树木的纹理那么规整。这些弯弯曲曲的树在过去做家具时是没有用场的,但是现在我们这些消费主义时代的人,这些年来又有了另外一个特别疯狂、特别奇怪的爱好:喜欢一些很扭曲的东西做点小东西、小摆件。更重要的是我们现在喜欢戴珠子了。

 

有那么多人疯狂地追捧它,以至于要驱使更多的人冒着生命危险,在山里头把最后残存的一点树根都要挖出来运到市场上,把大自然当中保存的最后一点点生命的根子都重新挖出来。因为这些东西如果不挖出来,有一些它还可以重新萌发出新芽,大自然还可以进行自我修复。姚明经常打一个广告是关于鱼翅、关于象牙的,说没有消费没有需求就没有杀戮。我们不光是在动物界进行杀戮,植物界也在进行着对自然的疯狂破坏跟杀戮。


这其实跟我还没有直接关系,我只是觉得很痛心而已。但是突然有一天我遇到了一个认识的人,他突然就往我兜里塞了一个东西。他说你不要让人家看见,其实就是一串木头珠子。我说我不稀罕这个东西,你拿回去。他说现在我们四川当地,人们在私下大量地悄悄做这个珠子。我问为什么,他说你不知道吗,太行山里头那种崖柏已经没有了。我们这个地方这种柏树,其实也是濒危的国家二级保护植物,叫岷江柏。现在市面上的很多东西,其实是岷江柏冒充崖柏做出来种种器物。

 

听完这些我就决定到我知道的过去长这些树的地方看看,确实发现它被盗伐、被偷运到别的地方。后来我就想,也许再过十年二十年,我故乡的这片大地上、大河两岸,这些雄伟的树影终有一天可能也会从我们的眼界里头彻底消失。所以我就提前为一种还没有消失的树木写了一个悲悼文。


就是在写作这个小说(《河上柏影》)的过程当中,我就慢慢开始回想,除了我们中国人拥有这样一种特别拜物的心理跟习惯以外,其他世界的人、其他文化的人、其他国家的人,他们是不是也是这样疯狂地、贪婪地、不断地向物质世界当中来索取。有些索取,比如说我们要吃饱饭,这个索取是无可厚非的,但是有些索取真是没有任何必要的。它既不解决心灵问题,也不解决生存问题,正在对世界形成巨大的破坏。

 

我想起来过去看过的两个美国写作同行他们所做的事情。有一个人叫利奥波德。利奥波德学林业出身,他自己发明了一个理论。这个理论认为人的道德伦理观有三个层次,第一个层次是人跟人的关系,第二个层次是人跟社会的关系。因为人跟人的关系更多的时候是跟熟人的,同事的、亲戚的、朋友的、同学的。社会当然也是人的关系,但它的内涵更大,比如说国家、民族、地域。我们经常说中国人的道德感是拘泥于第一个层次当中,熟人之间的为他人服务,但是这里头它是有一种回报关系的,只有变成第二个层次才好。


 

奥尔多·利奥波德


但是利奥波德说这个还不够。他觉得美国从独立战争以来,已经解决了第二个层次的问题,但那个时候还没有解决第三个层次的问题,就是人跟自然的关系。早期的美国人或者是西方人,可能也跟今天的我们一样。有没有自然观呢?有一点。但是这个自然观是一种落后的观念:自然就是为我所用。因为那时候美国的工业化时代刚开始,像马克·吐温的小说《镀金时代》中写的,早期的美国也有点像今天中国的这种社会秩序,大家物质欲望不断膨胀,有森林就去砍伐,有矿山就疯狂地去挖取。

 

所以利奥波德觉得一定要对这件事情有节制,所以他说我们要建立第三个关系,第三个关系就是人跟自然的关系。而人跟自然的关系不是局部的,不是一部分对我们有用的自然,是整个的自然。我们只是这个生命共同体当中的一个成员,不能自高自大,如果我们已经破坏了自然,就要去做这种修补的工作。

 

也是这个人,他在三十年代买下来一个人家已经废弃的农场。过去美国土地很肥沃,因为疯狂地种玉米、种棉花,就把这个土地破坏殆尽。美国地很多,破坏之后再去买一块新的地,旧的地就不要了。利奥波德就把这个人家不要的地买下来。他在城里工作,星期天、节假日带着家人住在这个破败的农场里头。几年时间种了几千棵树,种了草,慢慢地真的就把这个被遗弃的荒凉的土地,又修复成一个更接近它原来自然面貌的生机勃勃的土地。而且他还把这个过程当中得到的一些感受记录下来,写了一本书叫作《沙乡年鉴》。这本书被称作自然主义文学的三大经典之一。

 

他做这件事情大概是1933年。利奥波德有一个心愿:对他来说最美好的死亡方式就是死在保护自然的过程当中。果然上帝照顾他。1948年,隔壁的农场失火,在跑去救火的时候,利奥波德心脏病发作死亡。

 

最近我觉得写完这个书要休息休息,我就旅行去了美国加州。为什么要去美国加州呢?因为那儿有一个美国非常好的风景区之一,也是一个最著名的国家公园,叫约塞米蒂国家公园,今天中国人把它翻译成“优胜美地”。



约塞米蒂国家公园


这个地方也和美国的一个作家有关,他叫约翰·缪尔。缪尔过去为了书写,上了一阵子学就不上了,宣称要去上一所荒野的大学,说你们的大学都在城里,我要让大自然教会我一点什么东西。他说人类对于自然的破坏太多,践踏太多,现在我要学会尊重荒野,从荒野当中学到知识。所以他就在美国到处旅行。



约翰·缪尔 


有两年,缪尔主动到农场去,说你雇我吧,我给你放羊。他整天放羊,把每天观察到的情况记录下来,写成了《夏日走过山间》这本书。放羊的过程当中他就发现,羊群不是美洲土著的东西,它们是从欧洲运过去的,人们大面积地养羊。比如说一亩草场,它可能就适合养两只羊,但养羊的人总是很贪婪,愿意养一百只羊,那么不到两年这个草场就彻底被破坏了——我们中国大面积的荒漠,其实很多时候都是和过度的放牧、过度的农业有关系。

 

有了这些发现之后,缪尔开始去美国的不同机构主动演讲,在报纸上发表文章,呼吁至少是这种高山地带——因为高山地带的植被更脆弱、更难恢复——要禁止牧羊。当然他走到了刚才我讲的约塞米蒂这个森林。他觉得这个地方太美了,要进行自然观察。

 

缪尔确实从荒野当中能够无师自通地学习和思考。那个时候美国最有名的一个地理学家,已经给这片雄伟地貌的成因下了结论,说这是地震造成的。但是缪尔观察后有了疑问,为什么地震造成的地表形态这么光滑,而且像有河流流过一样?他就整天就在那个地方揣摩,居然揣摩出来这样的地形地貌是古代冰川运动造成的。

 

最后这个人还是一个社会活动家。美国有一种最漂亮的杉树叫红杉,是世界上最高最大的树,活得年头又很长。那个时候已经有矿业公司开始进入约塞米蒂谷地开矿,缪尔看见伐木公司又开始采伐这些红杉,他就开始发起种种运动,说我们一定要把这些东西保护下来,而不是无限度地开采。如果不能够杜绝全面地对自然资源的利用,至少在美国的国土上应该划出一些地方来进行永久保护。

 

他做了很多游说的工作,他的说服能力很强,1903年他居然说动了美国总统——西奥多·罗斯福,现在美国一般人叫他小罗斯福。缪尔在1903年邀请罗斯福总统跟他一起到约塞米蒂公园去视察。那个时候车都不通,两个人背着帐篷跟他去露营。美国总统又变成了他的自然理论的拥护者。两年以后的1905年,他们创立了一个保护自然的模式,就是把这个国家自然界最美好的、最有代表性的地方保护起来。

 

我们中国人是有一点崇拜白色人,有点看不起黑色的人。有一年我去南非,就想去看看他们的国家公园。南非北方有一个上万平方公里的国家公园,叫克鲁格国家公园。我看门口立个牌子,说这个国家公园什么时候建立的,1935年。



克鲁格国家公园


今天我们中国人也是热爱自然的,至少每个中国人也声称我是热爱自然的。就像我们做社调,拿一个话筒,像CCTV问“你幸福吗?”类似这样的问题。假如问“你热爱大自然吗?”没有人说我不热爱。


我只有一次遇到过一个人明确声称我不热爱大自然,但这个人不是一个中国人,是一个日本的翻译家。他在翻译我的一部叫《空山》的长篇小说。有一次我们俩见面,他说哎呀,阿来先生,你给我增加了很多困难。我说什么困难,你有什么东西不明白可以问我。他说问题是我有大量的不明白,你有那么多自然环境的描写。他说我是东京长大的,我就喜欢城里的生活,我从来不想到大自然当中去,最多樱花开的时候到公园去溜一圈,跑步在健身房,或者直接在床上做俯卧撑。所以你书里的自然描写我翻译起来很困难,因为我不懂是什么意思。

 

我唯一遇到过就这么一个人,直截了当告诉我自己不热爱大自然,别的人都是声称热爱大自然的。但是如果我们每个人喜欢大自然都是真的,那么我们的大自然一定比现在美好十倍百倍以上。我不敢说大家说的都是假话,我想至少大家在动机当中还是希望是热爱大自然的。但是就像刚才我讲的,可能我们的自然观念有一些小问题,或者是大问题。

 

我在美国,看到有个绿色食品店——绿色食品大家都知道。后来我就问店主美国是不是关于绿色食品有什么新的概念跟定义。他说有一个我知道跟你们中国不一样:我们的绿色食品不光是没有农药、绿色培植方式,还必须是短途运输。你不能从挪威弄一个天然的鲑鱼来,运到美国还声称它是绿色食品。为什么?你的运输距离太长,碳排放太多,本来是绿色的东西,但是这个行程不是绿色的。所以他们的绿色食品还有第二个要求,就是方圆多少里以内运来的,尽量减少运输跟储存当中的碳排放。但是如果是我们的店主,他会很骄傲地告诉你“你放心吃吧,这个牛肉是从日本运来的。”

 

慢慢地,我一边写作,一边觉得我们也是不断学习、不断修正自己的过程。我现在在旅行当中,也学会了用他们一样的眼光去看这个问题,看自然界的问题,学会尊重自然,学会欣赏自然。因为利奥波德还说过一句很有名的话:我们要像山一样思考。这是什么意思?就是我们要站在自然的角度来思考这个社会,而不是所有一切都是以我们人的需求,尤其是人的没有止境的物质的需求来面对这个社会。

 

当我们每个人都在不断索取、不断需求的时候,我们既希望喝干净的水,又希望呼吸到新鲜的空气,还希望地里都没有农药,那几乎是不可能的。所以环境问题不是直接把农药喷到地里的那一个人造成的,大气问题、水污染,也不是直接播放了污染源的那个人造成的。那些人直接造成污染,当然他们负有更大的责任,但其实我们每个人也负有相当的责任,因为他那么做是由消费来支撑的,我们也是这条循环链上的一个环节。

 

我们经常有很多环保主义的、自然主义的宣传:今天不要汽车了、明天不要什么了,其实最最重要的还是要从更深层次的认知上面解决问题。在这一点上,中国是一个后发展的国家。为什么刚才讲到的都是两个美国人的例子?为什么要讲美国人的例子,是我们真的那么崇洋媚外吗?不是。因为中国是一个后发展国家,发展晚了,我们有点着急,这是可以理解的。但是后发展国家也有一个好处,就是别人在我们之前发展,他们所经历的那些不好的事情其实我们是可以不经历的,只要我们向他们学习。

 

即便是写《瓦尔登湖》的梭罗,也是看到当时物欲横流,说我要回到荒野去,尝试着有没有可能把工业化带来的一切东西都摆脱掉,去过一种简单生活。虽然他没有挺很久,但是那一两年时间也是不容易的。


在中国,可能我们的知识分子过去有一个传统的观念,叫作知行合一。知行合一就是我们知道了就要行动,这两个合为一体,这才是真正的知识分子。但是现在我们坐而论道的“知道分子”很多,知道了这个道理准备去行动的人少之又少。所以我觉得将来我们还会面对我们中国的自然问题。

 

今天我自己是在慢慢学习,不光是在书里头写到这些自然,我自己也学会在大自然当中去寻找、理解大自然的美好,接近它们,倾听它们,拥抱它们,感受它们,最后确确实实也发现自己正在慢慢有点脱胎换骨的意思。所以我自己这次带来的书,也是这两三年面对中国严重的环境问题,接受这些观念,吸纳这些观念,然后把这样的一些观念灌输到我自身的行动当中,以至于变成我自己书写下来的文字的这样一个结果。

 

阿来“自然文学三部曲”(《河上柏影》《蘑菇圈》《三只虫草》)


好,谢谢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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