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岁认字,70岁写书,就这么地,大家都叫我传奇奶奶 | 姜淑梅 一席第416位讲者

2016-11-07 姜淑梅 一席 一席

姜淑梅,60岁学认字,70岁学写书,现在已经写了四本书。


她们两个哭,我没哭。这个时候我想起我爹给我说的话,我爹是一个很有文化的人,我七八岁的时候,他跟我说的这两句话我用了一辈子,我今天告诉大家。



“传奇奶奶”的小目标
姜淑梅

大家好,我叫姜淑梅,我老家在山东省巨野。人们都叫我“传奇奶奶”,今天我告诉大家我是怎么传的奇。我没念过书,60岁学认字,75岁学着写自己的故事,今年出了四本书了,就这么地,大家都叫我“传奇奶奶”。




我60岁以前的小目标就是活着。


那个时候兵马荒乱。解放济南的时候,我在济南住。我们家住在二楼,后来我爹说在二楼危险,上一楼住吧,我们又搬到一楼。我就害怕枪子和炮弹,就一天天地蹲在墙角,腿也不敢伸,累得很的时候就盘盘腿。吃饭的时候俺妹妹给我送饭,送到墙角。

 

我妹妹跟我不一样,人家不害怕,哎呀这一打仗啊,她更欢儿起来了。我们在济南住的是纬二路,那也是个繁华的地方,那些买卖家都逃走了。她到人家这家到人家那家,就是去玩。她不怕打仗,给俺爹都急得不像样。爹说你太傻了,快点进屋吧,要是枪子打着了你咋整啊?她说:“枪子有眼,打死的那些都是该死的。枪子不会打到我身上。”

 

解放济南打了八天才停火。打仗的时候我就怕那个指挥枪,指挥枪响得那个难听啊,斗斗斗,斗斗斗,就这个声,我一听见那个枪响的声音就把耳朵堵上。到后来解放了济南以后,我才知道那个枪叫指挥枪,它往哪儿指挥,炮弹、机枪就往哪儿射。


解放了,枪声不响了。俺妹妹说:“姐姐,咱们赶紧上外面去玩,外面不打仗了,你在那儿老蹲着也累得很吧。”我们就都上外面去玩。对面是个金店,一开大门,我就看见金店的墙根上坐着一个死人,歪着个头,脸蜡黄,地上还一片血,好像往俺那个院里看似的。吓得我嗷一下子跑了,跑了再也不敢出去了。

 

又待了两天,俺妹妹说:“姐姐,那个死人拉走了,咱出去玩去吧。咱这院子好几个小伙计都去捡炮弹皮去,捡回来炮弹皮咱好卖钱。”我们就都出去捡炮弹皮,一人挎个小筐。走到一个院里,那个院里有一个汽车,汽车的前面有一个死人。那个死人都发了,手胀了,漆黑的脸,嘴唇老厚 ,鼻子、眼睛、耳朵、头都老大。我吓得嗷了一声。这回离家远了,不能往家跑了,就跑到小树林里去了。

 

到了小树林,我一看这块挺好玩呀,就在那蹦,一蹦能蹦老高。我喊那帮小闺女,我说都上这儿来玩吧,这块能蹦高。我自己先在那蹦着,在平地上蹦了个够。那底下好像弹簧似的,很暄。蹦着蹦着,离挺老远的有一个人,摆着手说:“小孩啊,你们都快点下去,那底下都是死人。”(人死后滋生的细菌会产生气体使尸体膨胀)哎呀,一说那底下是死人,我是第一个害怕呀,吓得我啥也没干就都回家了。



后来济南解放了,我们回到山东老家去了,老家在巨野百时屯。那个时候俺家成分不好,是地主,家里很穷,十八虚岁就找一个婆家嫁出去了。结婚头一天,俺娘告诉我,你到人家家里,得好好跟人家过日子,兴你公公婆婆一千个不对、一万个不对,不许你一个不对。这是俺娘说的。俺家里兄妹五个,都听俺娘的,俺娘说话谁也不敢错。俺娘说:“你要是不听我的话,没谁接你,也没谁送你。”

 

结婚的时候,一看见我那个丈夫,哎呀,我这心里凉半截呀,我咋是这样的命啊。我丈夫金鱼眼睛,大嘴唇耷拉着,个子不高,还弯着个腰,红脸子,说话大嗓门。我是半个眼珠也看不上他,看不上他怎么办呀?俺住的那个地方就是个农业县,最落后。那个时候的闺女谁要是封建得很,谁就是好闺女,那不傻不咧的谁不愿意当个好闺女呀。

 

才一结了婚,俺老公公、老婆婆、俺丈夫都对我可好了,婆婆公公怕我嫌弃他儿子,对我可好了。到后来一看我这么老实,说啥听啥,还那么能干活,就变了,俺婆婆就不是那样了,给我两样饭吃。大家可能都不知道什么叫两样饭,两样饭就是他们吃精面的窝窝头,叫我吃掺菜的,我也不敢说。到了1958年吃大锅饭,都把锅砸了吃食堂。我可高兴了,这会可没有两样饭了。


吃食堂的时间不长,食堂停火了,家家都没有粮食,哪一家都挨饿。那个时候有点病的,没牙的小孩,岁数大的,没有抵抗力的,死了很多很多。国家一看,这人饿死的多了就发了购粮证。俺和儿子俺们娘俩的购粮证领回来粮食,婆婆叫俺抱着磨棍推,推出面来,婆婆把吃的都拉走了,就给我扔下一堆萝卜,觉得有这堆萝卜饿不死我。胡萝卜本来是甜的吧,要吃四十天,一天三顿吃,再往嘴里一放是苦的,比黄连都苦,就是饿死也不能吃这个胡萝卜了。


儿子饿得头不是往这边歪就往那边歪,再不行就直接耷拉下来,眼看着要饿死了, 我心里想回娘家吧。那个时候的女人没有什么办法,就是回娘家。早上一起来我就抱着孩子走,饿得眼发黑,看不见道,就躺到地上,再不就趴到地上,趴一会儿眼睛看见道了,抱着孩子再往前走。

 

到了下午两点多钟,走到仁桥,实在走不动了。走到这儿我寻思着别给饿死了,饿死多难受啊,抱着孩子投河吧。就在这个时候,又忽然想起来了,我要是投河死了,那水一个波一个浪的,河里那个水淌得可急,不知道尸首淌到哪去的,俺老婆婆不得说我跟野汉子逃跑了吗?


又待了一会儿,东北边天红了,要是连风带雨地过来的话,我就得投河了——好道我也走不动了,那种泥道我更走不动了。来了风,没一滴雨,全是风。我抱起孩子来,也看见道了,心里也不难受了,感觉抱着孩子飘轻,风刮得叽里咕噜的,七里地,我就歇了三次就到俺娘家了。

 

俺嫂子把孩子给我接过去就给我问好,我一句话也不敢说,我要一说话就得露哭声了。俺嫂子说这孩子是咋的了,咋不睁眼睛、不抬头啊。我急忙走了几步,躺到俺娘的小床上,回身朝里,不敢叫俺娘看见我的脸,我怕俺娘难过。俺娘搬个凳子坐到我跟前,说:“妮儿,你是咋的了,你咋不说话呢?”就在这个时候俺三嫂抱着孩子进屋了,三嫂说:“娘,你还问俺妹妹干啥呀,你别问了,俺妹妹是饿的。你抱着孩子,我快去给俺妹妹做点吃的吧。”

 

俺那小侄子八个月没奶吃,三嫂从娘家拿来了二斤白面,这二斤白面是准备喂孩子的,给俺做了这么大一碗疙瘩汤。俺们娘俩把这一碗疙瘩汤喝了,那别提多舒服了,这一辈子胃没有那么舒服过。

 

那个时候俺娘家也没啥吃的,俺哥哥在外面邮来的钱,我爹上镇上买的苲草。说苲草大家可能都听不懂,这种草是在水里长的,回家洗干净,剁得稀碎,拌着面搁锅上蒸熟了。那个时候没啥吃的,只要能吃到肚子里,只要能吃动了,就都是好东西。


住了个五六天,孩子也会走了,我说我得回家。俺嫂子说:“妹妹,你别回家了。像你那个家,你走了俺也挂念你,咱饿死也都在一块儿吧。”俺嫂子跟我说的这句话,我这一辈子也不带忘的。




后来我就去了黑龙江。我丈夫那个时候先去的黑龙江,到黑龙江找了一个砖厂落下脚。那个时候住大宿舍,十间大宿舍,两头留门,住了四十多家人。对面炕,两边是炕,中间有两米的过道。那个时候睡觉,男的挨着男的睡,女的挨着女的睡,中间是孩子。要是侧着身子睡一会儿再想平着身睡,有的时候就躺不下了。那个大宿舍里面,打呼噜的、咬牙的、说梦话的、百日咳的、给小孩把尿的,孩子拉屎也拉到屋里,尿尿也尿到屋里,人们吐痰也吐到地上,屋里那个味啊,啥味都有,就是没有好味。

 

有一个男人半夜出去解手了,回来的时候感觉快到自己的地方了,就想摸摸这块,一摸摸到人家女人的头了,这个女人坐起来就骂,说耍流氓。骂人的不知道是谁,挨骂的也不知道是谁。那个时候不光没电灯,火油灯都没有。

 

到后来,天冷了,八月节下了一夜雪,一尺多深,俺在门口住,那个门根本就关不住,实在冻得没法了,我们三家商量商量上屯子里去买房子吧。到了屯子,三家买了一间半房子,这个房子里头吊死过一个人,租也租不出去,卖也卖不出去了就碰见了俺,俺三家买回来了。


这个屋里对面炕,炕上连个炕席都没有,冰凉冰凉的屋子,要啥没啥。在大宿舍里住,有食堂吃饭,搬到这个家锅也没有。河南省的那两个嫂子,一个比我大四岁一个比我大七岁,坐到炕上哇哇大哭,她们两个哭,我没哭。这个时候我想起我爹给我说的话,我爹是一个很有文化的人,我七八岁的时候,他跟我说的这两句话我用了一辈子,我今天告诉大家。

 

我爹说人到困难的时候,不要向困难低头,要多动脑筋去想办法,想出办法去解决困难。我说那如果想不出办法呢,我爹说如果想不出办法来,想咋地就咋地,别往心里去,心里别难过。


他还说不可挽回的事不去想它。我问爹什么叫不可挽回的事,我爹说比如说我用的这个碗,这个碗很好吧,我一没加小心掉地上摔了,我再心疼它也粘不上了,这就叫不可挽回的事。不可挽回的事不去想它。这两句话我用了一辈子。

 

我跟这两个嫂子说,你们哭那么一大阵子哭来啥了,咱们想法找点柴火。我们三个问了问邻居,邻居说往北走吧,北边有个大苇塘,你们上那个苇塘里去割苇子吧。俺三个就拿着镰刀,腰里扎根绳子往北走,没有道,都是平平的雪。我说咱三个别离得太远了,咱踩出一个道来,有脚印,要不然回不来了咋办  。

 

她们两个一面走一面哭,一面走一面抹泪。我说哭啥啊,别哭,咱们唱。我那个时候一个歌也不会唱,就只好脚上一句头上一句地,我唱那个北风吹、雪花飘,就是瞎唱。我这样一唱,把那个老宋嫂引起来了,她登过台,唱过豫剧,这就开始唱了。就这样,我们整了一捆苇子回来。


三家就我有一个小锅,从食堂里买了干粮来熥熥这么对付。后来老宋嫂一个瓷盆子、一个饭盆支着当锅,洗脸盆又当锅盖又当水缸。我们就这样活着,到后来一天比一天过得好,一年比一年过得好,慢慢地、一点一点地都过得好起来了。



1985年女儿考上大学,姜淑梅有了第一张照片


我60岁的小目标是学认字、学写字。


一开始是我丈夫死了,是车祸死的,我闺女想叫我分散精力,说妈呀,你学认字、学写字吧。那时候她爸刚死了,我哪有心学啊。我说我没心学写字,我就想找一个没人的地方待着。又过了三年以后,她还催我,叫我学认字,我就开始学认字。

 

我学认字的时候快,我自己编快板,编歌词,叫我外甥女写,我这样一个一个地念,不认识的也能顺过去,等她回来的时候我再给她念一遍。一个歌词,抱着孩子的时候我念,孩子睡了的时候我就学画字。我外甥女说:“姥娘,你那样写字不对,从上到下、从左到右、从里到外,这样写。”后来我也学得会一点了。



一开始的“作业”



现在的“作业”


我75岁的小目标是学写自己的故事。


想写我自己的故事的时候,我回安达了。安达是我家,回去了以后我就看我哥,他比我大五岁,也是个文化人。我说哥哥,这回我再去绥化我就跟你外甥女学写文章。俺哥哥就仰面大笑,笑了一阵子说:“写吧,写吧。”他知道我不认字,你这一个文盲写什么文章。我又跟儿子说,我回到绥化想跟你妹妹学写文章。我儿子说:“妈呀,你要是能发表文章,胡锦涛都去接见你。”


我写了一万多字的时候,闺女给我贴到博客上了。有一个河南的,叫马国兴,也是个作家。他看见我写的东西,说我写的东西好,要帮我投稿。往哪投啊,往《读库》投,《读库》稿费多。往《读库》投了一份稿,给我邮回来三千块钱的稿费。这一回我是太高兴了,我这一辈子也没那么高兴过,我写的东西还能发表文章?


我闺女天天早晨问我,娘啊,你睡得好吧,我就说睡得挺好。就这天问我,我说睡得不好,为啥呀?我高兴得一夜都没睡好觉呀。我翻过来掉过去想着我写的东西还能发表文章?以后我出书也没有那么高兴了,就那次我太高兴了。

 

我的第一本书是《乱时候,穷时候》,出第一本书的时候,中央十台找我录节目,我在中央十台吹大了:我说我不要求数量,要求质量,十多万字的书,我一年写一本。有些观众又鼓掌又笑,我也不知道咋回事。我问我闺女他们笑啥,我闺女说妈呀,你吹大了,我说怎么吹大了呢,闺女说:“你一年写一本书,人家专业作家也不敢报这么高的产量。”今天告诉大家,我做到了。我这四年写了四本书了,第五本书、第六本书现在正在准备呢。



我的第三本书、第四本书都是上货上来的。大家可能不知道我这个上货是怎么回事吧:人家作家、记者都是采风、采访,人家都是有文化的人,我一个文盲写书,不能跟人家掺和,我出去采访不说是采访,我说是上货。一般的货我还真不要,我要什么样的货呀,我就要人们不知道的事,世上少有的事,很稀奇的事,我要的是这种货。


我现在都80岁了,80岁的小目标是要学画画。


我第五本书都是小唱(民谣),这小唱上都得画插图。我想了,我要是画得好那就更好了,要是画不好我还画,一直画。画好了,能用了,就算拉倒了。



学画画

 

早先我就知道做梦,不知道什么叫梦想,通过看电视,我现在知道什么是梦想了。我现在是作家,要是老天爷能给我时间,我的梦想是90岁之前成为一名画家。


我写了四本书,现在是四年级小学生了,我在这里祝愿大家,心想事成,家家平安无事,大家健康长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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