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也是为什么广州人QQ说得很清楚,北方人非要说成「秋秋」或者「抠抠」|严修鸿 一席第921位讲者
同一个村庄、同一个祖宗下来,他们离那么近,根本没有大川大河,没有长城,没有珠穆朗玛峰,可是他们语言出现了系统性的对立,而且有些自己都敏感地感觉到了。
大家好,我是严修鸿,广东外语外贸大学的老师。我从事汉语方言的调查研究已经有31个年头了。
我们都说十里不同音、五里不同音,今天我最后会讲一个现象叫「百米不同音」。
这是我的家乡,准确说这是我家的房子,在竹林前面。
我的家乡在福建武平县民主乡坪畲村,在福建、广东、江西三省交界处,说的是广东口音的客家话。南边是广东,北边是江西。
有时候我们到乡里赶集还要经过江西。所以我从小对方言就有深切的感受,口音很不同。
1991年我到福建师大读方言学硕士,开始研究方言。1994年到复旦大学读博士,博士论文当然想到先做我们家乡闽西的客家话。就是图中绿色部分,福建西部靠江西、广东的这一大块。
我先到闽西的一个县叫连城县调查了四个地点。做了一个暑假之后,发现我走不出连城了。因为连城方言太复杂了。我就把博士论文的点缩小在连城及周边的范围内。
那么连城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呢?它东边是永安、沙县,是闽中方言。东南是漳平、龙岩,说的是闽南话。西边的长汀、武平、上杭说的是一般的闽西客家话。这些客家话互相可以通话,但却不能跟连城通话。连城跟东边不能通话,连城内部也不能通话。我连城的大学同学之间,他们都要用普通话来交流。
连城方言很复杂,有人说连城方言有36种、72种。经过我的研究,连城差别比较大的口音大概有十几种。
▲ 连城及周边地区的不同口音
方言学是一个成熟的学科,有成熟的方法。我们首先要找一位当地的中老年男性发音人来配合。他要很耐烦,要坐得住的。我们会问他一些基础的字在方言里怎么念,用国际音标记下来。
问了一些字之后,就可以归纳出这个方言究竟有几个声调、几个声母、韵母。比如:
得出了声韵调系统以后,我们面对陌生的方言就不那么害怕了,甚至可以去猜发音人讲什么。
记录了字音之后,就可以进一步记录词汇。少则几百条,多则上千条。
调查一般在县城或乡镇的宾馆,比较安静、可以录音的地方。有时也会变动工作场所。比如左图是在一个发电站旁边。因为发音人要看守发电站,没有别的时间。
右图是在半山腰,发音人在那养鸡,我只好将就他,因为他是非常宝贵的发音人。做了录音以后,也方便回去之后进行校对、分析。
就这样1995-1996年,我在连城调查了20个地点。
01
山川会造成方言的阻隔。连城东边、北边、西边都是高山。还有几条河流,北边的两条流入闽江,在福州入海;东南角那条流到漳州入海。西南这条流入汀江、韩江,在潮州入海。
老百姓在战乱时期是从平原往山区搬。这样的地理会带来不同来源的移民、不同方言的融合和碰撞。
但是连城城关周围是很平坦的,可以建飞机场的。这样平坦的地方还是存在很多方言差异。比如「有」字,不管什么粤语都是「iau」,不管什么闽南话都是「u」。可是你看连城城关一带这么小的范围内是怎么念的:
城关的西康村叫「you」,这种很常见。但是两公里之外的姚坊村叫「he」,没听过吧?然后三公里以内还有叫「hai」「huai」的。这么小的范围内,这么常见的字就出现这么大的差异,让我很震惊。
这个跟连城城关话权威度不够、向心力不够强有关系。
连城当地有个传说,当年选县址的时候,州府老爷来称泥土,哪里土比较重,就选哪里做县城。为什么选在现在的地点,传说城里的人搞了鬼,土里掺了铁砂。这肯定是荒诞不经的故事,但是说明周围乡镇的人心里并不服气。
乡下还说城里人是簕瓜佬(黄瓜佬),不好交朋友,只能打一次交道。叫做「黄瓜打铜锣,一敲就断」。
所以当地有一种城乡矛盾,城里的方言对周围乡镇没有辐射力,分布范围很窄。
另外,语言是一代代传下来的。中国尤其是南方是一个宗族性比较强的社会。方言跟宗族相关。连城东部的姑田镇每年元宵有一个舞大龙的活动,号称「天下第一龙」。
舞龙是向自然宣示人的地盘,也是向其他族人宣示宗族团结的力量。姑田舞大龙主要是由当地的江姓、华姓轮流做东。这两个姓的方言口音也相同。
当地还有蒋、周、俞姓,他们方言口音不同,也没有加入这个舞大龙。姓蒋的人认为江、华两姓的口音不能代表姑田音,他们跟姓江、姓华的也直接讲自己的蒋屋话。
四川客家人有「宁卖祖宗田,不卖祖宗言」的说法,等于把方言跟祖宗联系在一起。我们闽西客家人也说「吃男饭转男声,不转男声人看轻」。连城的一个发音人告诉我一个说法,是我在其他地方没有听过的,叫「卖酒唔卖罂,卖人唔卖声」。意思是我酒可以卖给你,但是我酒坛子不能卖给你;女儿可以嫁出去,但是女儿回娘家的时候不能把外面的口音带回来,不然别人就会嘲笑她。
所以方言不光是纯粹理性交际的工具,还是一种感情的纽带。你如果带上别的口音,意味着你对我们的一种背叛。这样的语言忠诚,强化了他们的语言意识,语言就纷繁变化。
传统自然经济是小范围的,方言的差异跟乡村相关联,出了村子就不一样了,虽然可能还听得懂。
所以在这种情况下,如果方言调查的点布得太少、太稀疏,是不是就不够呢?
比如连城北部的北团镇,1995年我只调查了罗王村,用这一个点来代表整个北团镇的方言。同样以「有」字为例。罗王村叫「u」,可是附近其他村子有叫「you」的、有叫「hai」的、还有叫「hao」的。
所以罗王人问 「有(u)无」(有没有?),其他村子的人可能回答说「有(hai)呀」。虽然他们彼此还是听得懂,但外地人可能会觉得很奇怪。
02
既然连城方言这么复杂,我为了对得起它,为了心里平安,为了晚上睡得着觉,2014年我就重返连城,在连城及其周边方言关系密切的地区进行密集布点的调查。一共设了110个点。
也不是每个行政村都调查。我到乡下去问当地人哪些村子口音不同,如果两个村口音很相似的话,就不一一调查了。但当地人认为差异很小的一大片区域,为了空间均衡,也会适当设点。
每个点调查700多个字音、200多条词汇。这个数量足以反映当地方言的本质和互相的语音关系。一个调查点要在一天内做完,就我一个人,又要记音,又要录音。从早上八点一直做到下午五六点,甚至做到十一点的都有。
叉尾斗鱼
这样对一个县的方言密集地做下来,可以问到一些很有意思的条目。有的词汇条目一般的方言调查不会去问,但我会问。比如大家知道这个叫什么吗?
▲ 连城北部乡镇叉尾斗鱼的各种叫法
有带「扇」字的,可能形容它游动起来像扇子一样轻妙。有带「蓑」字的,比如「蓑衣鱼」,可能是着眼于它粗糙的皮肤。
囝(jiǎn)
再比如「儿子」,客家话是叫「子」「仔」或者「赖」,而闽语叫「囝(jiǎn)」。比如福州话「囝」念giang,厦门话念giã。呼儿曰囝,这是闽语的特色。
那连城各地「儿子」怎么说呢?通过下图可以很清楚地看到,连城大部分地方都是说「囝」的,就是那些蓝色圆圈的地点。
以前的方言调查都认为连城方言是客家话,但它有一些像「囝」这样具有闽语特征的词汇。我认为连城方言早期可能是闽语,后来又不断向客家话靠拢。
gi、ki、ji、qi
方言在不断变化,历史上有些变化已经发生了,过去没有录音机,常常也没什么记录,我们不知道真实的变化过程是怎么样。但通过这样密集的调查,就可以发现一些很有价值的中间环节。
比如很多汉语方言曾经发生了这样一个语音变化:
gi- > ji-
ki- > qi-
这些方言曾经有 gi、ki 这种音节,但后来 gi 变成了 ji,ki 变成了 qi。g、k 在 i 前面的这种变化叫塞擦化。
但有的方言 g、k 没有发生塞擦化。比如说「坚强」,梅州的客家话念「gien kiong」。但是北京话已经塞擦化了,所以「坚强」念「jian qiang」。
g、k 的塞擦化不光是「坚强」两个字的问题,涉及到「基、剑、肩、姜、敬;欺、欠、牵、羌、庆」等一系列的字。
上图红点是像梅州客家话一样没有塞擦化,保留了 gi、ki 的方言,主要分布在福建、广东、广西、海南。绿点的方言,包括长江、黄河流域,基本都像北京话那样 gi、ki 已经塞擦化了。
这也是为什么今天常用的软件QQ,广州人、潮汕人都没有问题,「kiu kiu」说得很清楚;北方人非要说成「qiu qiu」或者「kou kou」。因为北方话塞擦化之后就基本没有 gi、ki 这种音节组合了。
那么历史上 gi、ki 的塞擦化到底是怎么发生的呢?gi、ki 是同时变的,还是 gi 先变或者 ki 先变?
这是一个历史拷问,我在连城找到证据了。
连城既有像梅州客家话那样,g、k 没有塞擦化的地点(下图红色方块),也有像北京话那样发生了塞擦化的地点(下图蓝色圆点)。
▲ 连城及周边方言塞擦化类型分布图
但是,我发现连城还有第三种类型—— g 还没塞擦化,但 k 已经塞擦化了。gi 还在,ki 没有了。「坚强」既不叫「gian kiang」也不叫「jian qiang」,而是「gie qiong」。
是我听错了吗?没有听错。我再找了很多别的字进行了验证。一两个月之后调查到另外一个村也是这样(上图五角星)。
这两个村的材料说明,g、k 的塞擦化不是同步发生的,应该是 k 先走一步,先有 qi,再有 ji。
为什么是 k 先塞擦化?语音上怎么解释?我到意大利米兰的国际会议上解释了这个问题。
j、q(国际音标写作 tɕ、tɕʰ)里面都有一个擦音 ɕ。而 k(国际音标写作 kʰ)里面有个送气成分 h,h 有摩擦,与擦音 ɕ 相似。所以 k 要变成 q 比较容易。而 g(国际音标写作 k)没有送气成分 h,也就没有摩擦,要变成带擦音的 j 的话更难。也正因为 ki 变成 qi 了,带动 gi 也变成了 ji。
▲ 听不懂也没关系
因此我们可以得出一条规律:ki 先塞擦化,gi 后塞擦化;如果一个方言中 gi 塞擦化了,那么它的 ki 也一定塞擦化了;但如果 ki 塞擦化了,gi 不一定塞擦化。
语言学有一定的自然科学的性质,是可以验证的。后来我调查到广东省连州市西江镇三禾洞客家话,还有别人调查的四川苍溪县、湖南湘潭、赣州上犹的方言都共同指向这个结论:最初的变化是从 ki 开始的,没有从 gi 开始的。
所以通过这样密集的调查发现了关键的中间环节,多好哇。向大家报告,大家对迷迷糊糊的语言规律不是更明朗了吗。所以我们要珍惜这样的地方。
03
连州是广东清远一个偏僻的县级市,也是三省交界处,临近湖南、广西。1998年我调查过那里的方言,知道它也很复杂,所以连城做完以后,我就来做连州。目前已在连州调查了161个点。
连州的方言种类比连城更多,有连州土话、客家话、粤语、官话,还有潮汕话方言岛、吴语方言岛、赣语方言岛。大家听听「他怕蟑螂」用连州的三大方言——粤语、客家话、土话分别怎么说。
连州县城的本地话叫「阿B声」。「阿B」是「什么」的意思,大家阿B阿B听得多了,就把这种话叫阿B声。所以「你讲什么」叫「你讲阿B」,那「你姓什么」就叫「你 sa a B」。
😳
我不是乱讲的,因为这个方言里「xing」这种音节里的鼻音都消失了。这是我编的一个段子,请发音人念出来,你听得懂吗?
「sa sa sa sa sa」是「惺惺惜惺惺」。惺(xing)念sa。所以「你sa a B」是问「你姓什么」,你别生气。
互联网上有很多活跃的网友经常跟我讨论方言,有一个叫洭水蛮的网友刚好是连州的,他说他们村子方言跟周围不一样,而且村子内部又不一样,让我马上去调查。
我就三次到这个地方调查。他们村分为新村、老村两个村庄,相距只有120米。今天我们主题「百米不同音」说的就是这里。
新村、老村同姓唐,同祖宗,第三代开始分化,有不同的祠堂。各自有各自的后龙山和神庙。
以前新村的经济比老村要好一些,田比较多,地主比较多。他们有矛盾、不团结,求雨的时候也是你求你的雨、我求我的雨。其实他们的田都连在一起的。他们互相有一些贬称,比如新村嘲笑老村人口比自己多一点点,叫「稗子兴过禾」,就是说杂草比稻子长得还茂盛。
▲ 严修鸿和老村发音人唐章波(中)、新村发音人唐成芳(右)
我在新村、老村各找了一位发音人。老村的发音人就是前面那位网友的伯伯。
我们发现这两个人的方言有四个韵母不同,然后在两个村又各找两个人调查,证明这是两个村的差异,不是他们两个人的差异。
他们自己经常举一个字来说我们村跟他们村口音不一样,就是「杰」字。这不算特别口语化的字,但因为两个房派的字辈都用到这个字,所以他们非常敏感。说「杰」新村人叫 [ cʰei ],我们老村是 [ kʰəɪ ]。
没有经过训练的人乍一听可能觉得差不多,但是他们很敏感,认为完全不一样。
根据我们有限的材料,两个村的词汇也有一些不同。「打人」,新村叫「dou 人」,老村叫「de人」。「知了」,新村叫「jin jin vang vang」,老村叫「je je vang vang」。最有意思的是这个:
骂小孩的时候,新村说「庵堂后个鬼」,老村说「茶仔塘个鬼」。茶仔塘就是老村的乱葬岗,专门埋葬夭折的婴儿,而新村是埋葬在庵堂后的。他们埋死人也不埋在一起。
他们认为老村的口音更「重」,新村更「轻」。这其实是一种心理折射,折射了新村历史上经济比较发达。
所以两个村这么近,真的是鸡犬之声相闻,但他们有系统的语音差异,也有不少词汇差异。我是很吃惊的。
之前我在连城也发现9个村有类似的情况,同村同姓的两个房派出现了语音差别。但好像没有这个村差别这么多,还有待深入调查。
同一个村庄、同一个祖宗下来,他们离那么近,根本没有大川大河,没有长城,没有珠穆朗玛峰,可是他们语言出现了系统性的对立,而且有些自己都敏感地感觉到了。为什么?
我语言里的变化你不想学,你语言里的变化我也不学。我爷爷传给我的变化,歪嘴和尚念歪了经我也跟着念。坚持自己的,不学对方的,逐渐地,他们口音就出现了分离。这个叫做「心墙」。
这个是特朗普建的。我们连州他们建的是另外一种 heart wall。
但是有一个人,他虽然是新村人,口音却接近老村。就是这个人,你看他是在比心是吗?
不是,他是拿着一个手机。他经常去老村打牌,和老村人合伙做屠宰。他的口音虽然也有新村自身的特点,但是部分语音也往老村上靠。所以我说他是突破心墙的人。
04
我们调查的时候接触很多发音人,都叫他们「发音老师」。我们尊敬他们,尽快获得他们的信任。他们给我们讲这些方言语音、词汇和他们的生活。我们尽最大的效率把它记下来。
时光荏苒,右边这位现在大概已经90岁了,是1995年我在连城的发音人。2015年我又想办法联系到他。他年纪大了,不能再做很系统的调查,但见一见面、简单录一点音也好。
他旁边那位是赖先生,1952年生人,2015年已经去世了。但是他给我讲的那么生动的故事、那么多有趣的俗语谚语,我都记下来了,还把那些材料送给他的孩子。我听到他的录音,很怀念他。
这是我妈妈,她是一个文盲,只在扫盲的时候念了一些字。但是她记性很好,熟悉乡土生活,又很爱说话,尤其爱跟我说话。我一开始可能有点厌烦,后来发现我老妈口音很纯正。她放牛的时候,我就拿着录音机一直跟她走,录上一段回来整理。
我在广州,她在老家,她打电话来的时候我都在很兴奋地做笔记。我本来有一个客家话词汇调查计划,已经收录了一万多条词汇了,但是她总是让我惊奇,有我都没有听过的有意思的表达。
这是我潦潦草草的笔记,这里写了一个「盐上米下」,说的是广东的盐往江西挑,江西的米往广东卖。我原来有「盐」这个词条,但是没有「盐上米下」,所以赶紧记下来再输到电脑里面。
这样我们各得其所。妈妈也许不知道我的「别有用心」,以为我非常孝顺,怎么讲半个小时电话还不放下来。她觉得我真好,我也觉得老妈很好,总是有那么多的词语。
我性格比较急躁,其实跟我爸一般都是不满一分钟电话就挂掉了。但是因为特殊的原因,方言加深了我们的感情。
方言是我们中国文化多元化的一个基础,是我们知识的来源、感情的依赖。今天在大家学英文、学普通话,走向大市场、大认同的时候,不要忘记你的家乡话。有可能的话,把它传下去,或者向别人学习一些方言。
大家要善待方言,去发现方言的美好。
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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