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狱里会有酒馆卖这些瓶装阳气，鬼可以用吸管喝它 | Maria Luisa Uth 一席第981位讲者

Maria Luisa Uth，设计师、插画师。

想象力这种能力，即使你躺在床上什么都不做，一根手指都不用动，就可以飞到宇宙边际，可以到月亮上拜访嫦娥，可以和树精一起喝茶。

让古老的灵魂穿越时空

2023.04.22 北京

大家好，我是 Maria，我是一个插画师、写作者、平面设计师。四年前我搬到了中国，现在住在杭州。

我在家乡德国汉堡学艺术，遇到了我现在的丈夫马千里，他在同一所学校读设计。

毕业后，我们搬到了德国的另一个城市——基尔，我学插画，他学界面设计。读硕士的时候，我们在丹麦结婚了，丹麦就像是欧洲的拉斯维加斯，在那里结婚特别容易。

毕业后，我们决定搬到中国，其实我们并没有真正规划什么，只是想看看有什么可能性在等着我们。来杭州也不是特意计划好的，只是觉得杭州很美，有山有水的，所以就来了。

▲ Maria与马千里在丹麦

千里先找到了一份工业设计师的工作，但我很快发现，自己作为一个外国设计师在这里很难找工作。我不愿意做外语老师，所以在杭州没有一份工作适合我，我就待在家里，花很多时间思考。

那时我在读蒲松龄的《聊斋志异》，脑子里冒出了一个想法，我想做一个桌游，把蒲松龄的怪异故事都包含进来。

2020年，马千里和我决定成立我们自己的工作室。2020年秋天，我们有了第一位员工，Fortuna浮途文创设计工坊就这么成立了。

转世为人或者修炼成精

但是一开始，我们没有什么客户，那怎么办呢？我们就把这个我一直梦想去做的桌游做出来了，它花了我们很长时间，大概一年，终于生下了我们的桌游宝宝——万灵重生。

▲ 《万灵重生》 绘图：Maria

万灵重生是一个关于轮回转世的桌游，每个玩家一开始都是一个没有身体的灵魂，第一个转世的人就赢了，你可以转世为人或者修炼成精，中文用「鬼」这个字，但这是一个统称，代表各种奇形怪状的生物、动植物的精灵鬼怪。

想要赢得游戏，玩家至少要拿到5张人属性卡才能转世为人，或者拿到5张鬼属性卡修炼成精，游戏里总共有 54 张属性卡。

我们的灵感包含了各种各样来自中国、日本和欧洲的鬼故事，因为这54张属性卡每张都有不同的插画和背后的故事，所以你赢了以后就可以知道你转世后的样子。

▲ 《万灵重生》实体

如果你转世为人，可以看看你变成了什么样的人，比如你擅长做规划吗，喜欢吃东西吗，会多愁善感吗？

▲ 《万灵重生》中的人类的属性，绘图：Maria

如果你修炼成精，就可以看自己会变成什么样的精灵，是毛茸茸的吗，只有一只眼睛或者有长长的脖子吗？

▲ 《万灵重生》中的鬼类的属性，绘图：Maria

很多人第一次看到我们的桌游都会觉得它像塔罗牌，可以占卜未来，我们觉得这个点子也很酷，那我们就用这54张属性卡做一个算运势的系统吧。所有属性卡都会属于火、土、风、水四大元素之一，元素之间的平衡或者一个主导元素就可以预测你的未来。

我们甚至在展览上用了摇签桶，把桌游中的属性写在竹签上，很多女孩子来排队预测她们未来的爱情运势。

刚才提到我是被蒲松龄启发，但我从童年起读过的所有东西，其实都为我带来了启发。

我小时候特别喜欢欧洲的童话故事，比如《爱丽丝梦游仙境》《姆明》《指环王》。长大一些后，我开始读魔幻现实主义的小说，我喜欢所有这些故事，因为它们将梦境、现实、奇幻、魔法都融合在了一起。

2015年我第一次来中国，马千里送了我一本《西游记》，这是我读的第一本中文小说，我特别惊喜地看到梦幻、现实与魔力的元素融为一体，这在中国文学中也可以看到。但因为相信轮回和前世的信仰，这些神奇元素是不同的，比如在《红楼梦》中，黛玉的命运在她的前世就注定了，要以眼泪报答宝玉。

我想再具体讲讲这些属性背后的故事，希望大家能看到万灵重生这款桌游不仅是关于奇怪生物，更是关于人，可以让我们思考作为人的意义和可能性。

比如这是鬼的属性「树灵」，它的灵感来自《西游记》中的一个情节。

▲ 「树灵」 绘图：Maria

玄奘遇到了一棵树，树精化身为一个老人，请他一起喝茶，这个情节让我想起了典型的欧洲童话故事，树可以走路、说话，变成人的样子，但是中国和欧洲的故事有些不同。

在中国的故事中，那些动物和植物经过道家的修炼，能够集聚天地之气，可以长生不老，化作人形，这对我来说是新鲜有趣的。然而我们人类并没有真正懂得如何集聚这天地之气，所以我们生下来之后就长大、衰老，最后死去，我们存在的过程中唯一不变的就是永远在变化。

有些人觉得这很丧，但还可以更丧，比如这个鬼的属性「无尽的悲伤」。

▲ 「丧气」「情绪变化」 绘图：Maria

它的灵感来自典型的鬼故事，有人被残忍杀害，含冤而死，灵魂就会被困在他被谋杀的地方，为命运的不公而痛哭，永远陷入一种悲伤情绪。但是我们人类在很短的时间里可能有很多不同情绪，每段伤感总有结束的时候。

这是另一个鬼的属性「骷髅」，灵感来自欧洲传说。

▲ 「枯骨」 绘图：Maria

在欧洲，骷髅是死亡的象征，但也是「Vanitas」的象征，Vanitas的含义是「生命的空虚和无意义」。骷髅提醒我们，每个人最后都会像这样，不应该在虚幻的外表等无意义的想法上浪费生命。

Vanitas的概念来自基督教、犹太教传统，认为每个东西都是虚无，我们的身体也被认为是徒劳无意义的，因为它终将消亡。很多人无法和自己的身体和解，许多人觉得自己的身体要么太大，要么太小，要么太老，总之哪哪都不对劲。

但是读到了树精的故事，我意识到，植物要花那么多时间和精力去采集天地之气才能得到身体，而我们已经有了身体，为什么还不满足呢？

这个「假心」的属性，灵感来自蒲松龄的《画皮》。

▲ 「假心」 绘图：Maria

我第一次读这个故事的时候，为里面的鬼感到遗憾。虽然她掏出了王生的心，但是我觉得鬼只是想要王生的爱情，有点像美女与野兽反过来的版本。

王生最后之所以能活下来，是因为他的妻子将一颗真的心注入了他的身体，那颗心是靠疯道士的魔力吐出来的。我觉得这个故事里最没心没肺的角色，可能是王生，而不是鬼。如果我是那个妻子，我才不会去救这个不忠的丈夫呢。

我们作为人类可以决定自己要往哪个方向发展，你会发现有些属性可以是鬼的属性，也可以是人的属性。如果有慈悲的能力，我们就可以变得像圣人一样善良，慈悲心可以让人们感受到他人的内心，这不一定是件好事，但可以激励你帮助别人。

▲ 「慈悲」 绘图：Maria

故事本身比绘画的形式更重要

很多人想知道，为什么我这个德国人会画这样的画呢？为什么会被中国的艺术影响得这么深，而且还看起来有点怪怪的？解释这件事最方便的办法就是给你们看我平时看得最多的画，比如这些唐朝的画，韩国的画，年画，阿拉伯书籍中的插画。

波斯和印度的微型画，以及欧洲中世纪的图书插画。

我喜欢所有这些画，因为它们描绘了传说、魔法、神秘事物、占星术，画风其实不重要，因为它们有故事可讲，故事本身比绘画的形式更重要，这并不是要贬低画的地位，只是它所承载的意义早已由故事决定了。

具体来看看我在画画时亚洲和欧洲文化是怎么在我的脑海中融合的。

给大家看看另外两张属性卡，比如这个「奇术」属性，在读钟馗的故事时，我觉得他就像一个魔法师一样有神通。

我猜如果你的工作是捉鬼，可能还是需要些魔力的吧，作为一个魔法师，你需要穿一件有星星的长袍，因为欧洲的魔法师就是这么穿的，最终这个「奇术」属性就变成了这个样子，化身为了中国的魔法师钟馗。

这是另一个鬼的属性「阳气」。

我们人可以吃喝，那在鬼的世界里，对等的东西是什么呢？我猜它们吃人，但不一定是为了能量和营养，而是为了得到阳气。

怎么描绘这个概念呢？我想到炼金术士的太阳灵丹妙药，阳气就这样被放到瓶子里，在我的想象中，地狱里会有酒馆卖这些瓶装阳气，鬼可以用吸管喝它。

每个人都有点怪，

但这不是寂寞的理由

这本书叫「孤独和怪」，里面的神奇生物会告诉我们一些关于人性的东西。去年在波兰出版，今年会被译为法文。

▲  Gudu&Gwai，绘图：Maria

Gudu和Gwai是两个生活在深山老林里的生物。

他们的家是一个巨大的蜗牛壳房子。

这俩就是Gudu和Gwai。

Gwai觉得自己很奇怪，他觉得自己的鼻子太长，耳朵肥嘟嘟地耷拉着，毛上还有好多条纹，每一个可以定义他的特点他都不喜欢，这就是他从不离开家的原因。

这是Gudu，他很孤独，因为他觉得没人能理解自己。他认为自己的想法太复杂了，所以从来不和任何人说话，也觉得自己没有能力去交流。这是他为什么从不离开家。

Gwai的一天总是以绝望地试图成为另一个人开始，他想要通过不同的服装、面具、妆容、甚至纸口袋变成别人，但都不能很好地掩盖他的外表，都不能让他满意。

这是Gudu想象中对话的样子。

Gudu和Gwai彼此不认识，因为Gudu住在蜗牛壳屋的最深处，而Gwai从来没去过那里。

有一天，Gwai忽然听到蜗牛壳深处传来哀号和抽泣声，他走下楼梯，发现了在黑暗角落里哭泣的Gudu。当然故事的结局是完满的，Gwai帮助Gudu突破了交流障碍，而Gudu也帮Gwai摘掉了面具，他们最终一起离开了蜗牛壳。

他们意识到，在外面的世界，其实每个人都有点古怪，都和别人不一样，但这并不是我们寂寞的理由。

你们可以看到，这个故事受到了中国艺术的影响，这次甚至在语言上也有影响——从「孤独」和「怪」这两个名字就可以感觉到，但其实它们在德语里听起来很可爱，很像童书里的人物。

另一方面，蜗牛壳屋是来自一个德国谚语：“你必须从你的蜗牛壳里出来”，人们常常对害羞和内向的人说这句话。

这是一本儿童读物，但触动了很多成年人，他们说“Gudu不就是我吗”，“我和Gwai好像啊”。我当然特别能理解，因为我自己既像Gudu又像Gwai，可能更像Gudu一些，所以站在这里分享我的想法，对我来说是一个巨大的挑战，有点像噩梦，希望你们也能懂我的感受。

观音和柏拉图如何讨论爱

神奇生物的故事就先讲到这里，下面进入到我第二喜欢的主题——爱。

爱是什么？这是我在「生命的另一边」这本书中提出的问题，这本书里是观音和柏拉图的对话，他们说的是一个长生不老的生物，叫作Andgogynoi。

▲  ON THE OTHER SIDE，绘图：Maria

Andgogynoi不仅不会死，还有另一个特点，它白天是男人，晚上就会变成女人，它穿越不同的时代，从古希腊到中世纪的欧洲，再到大清帝国，故事结束。

Andgogynoi 很快意识到，在每个时代和文化中，人们都有一套不同的观念和信仰去对待女人和男人。

这些观念和信仰将女性和男性区分了开来，我用欧洲艺术中的名画来说明历史上人们对男人和女人不同的期望。比如男人好像应该要强壮，有权力，要时刻准备战斗。

而女人似乎应该美丽，应该是母亲，最好是美丽的母亲。

这本书主要是简洁的铅笔画，但是对于每一个时代和文化都有一个例子来说明爱可以是什么。那些关于爱的画面都是彩色的。

这个故事的基础是《会饮篇》，这是柏拉图的对话体作品，一群男人一起吃晚饭，决定不再像前一天那样喝醉，而是来思考爱情的本质，每个人轮流分享他们的观点。

我想和大家分享阿里斯托芬对爱情的看法，因为这就是Androgyoi这个名字的由来。阿里斯托芬讲了「圆球人」的传说：我们人类以前是圆球形的，从前不是有一个脑袋，而是两个脑袋，胳膊和腿也不是两只，而是各有四只。

圆球人有三种不同的类型，第一种起源于太阳，由两个男人组成。第二种起源于地球，由两名女性组成。第三种起源于月球，由一男一女组成，被称为Androgynoi。Andro意为男人，Gynoi意为女人，所以男人和女人组成了完整的圆球人。

这些人（作为圆球人的我们）觉得自己太强大了，就决定与众神作战，诸神在奥林匹斯山上，讨论如何处置我们。其实很容易，杀掉我们就好了，但这样就没有人留下来照顾圣殿的圣火了，所以宙斯决定不杀我们，而是削弱我们。

他拿了一根线，在两只手之间拉紧，用线一划，所有圆球人一个接一个地被切成两半，就像切开煮熟的鸡蛋一样。

最后，阿波罗治疗了我们的伤口，只留下一个疤痕，也就是肚脐，提醒我们曾经背叛众神。

这就是为什么我们人类将拼命寻找失去的另一半。

这时也许有人会讨厌这些神，但是我可以告诉大家，宙斯甚至考虑过，如果我们再次背叛，就把我们再对半切开一次，那时我们就只能像蛇一样在地上爬了，而且必须要找到另外三个失去的部分才行，那就一点都不浪漫了。

这就是「生命的另一边」，这本书想追问的是，成为别人是什么感觉。作为一个女人，我想知道做男人是什么感觉，我也希望会有男人想知道做女人是什么感觉，两者都不是的感觉又是什么，在生命的另一边会是什么样。

这就是为什么我选择观音与柏拉图对话，因为「她」也是「他」，我猜她/他肯定知道另一边是什么样子。

让我们继续聊爱情的话题，《月之暗面》，这是一封情书。

这封情书讲的是嫦娥和后羿的故事，这是中国最古老的爱情故事之一，但是它有许多不同的版本。以我们的现代标准来看，很多版本其实并不是真正的爱情故事。

嫦娥经常被描绘成自私和贪婪的人，想把长生不老的仙丹据为己有，在一些版本中，后羿甚至试图用箭射她，但她逃到月亮上去了。所以我们重写了这个故事，让它成为真正的爱情故事。

在我们的版本里，后羿要把九个太阳射下来，因为它们要烧毁地球，但是第九个太阳逃到了月球的暗面。

嫦娥拿走了仙丹，但并不是因为贪心，而是要和第九个太阳作战，阻止它来报复后羿。

后羿醒来后发现嫦娥和仙丹不见了，起初以为嫦娥是觉得长生不老比他重要，但后来他在梦中看到她住在月亮上，看守着第九个太阳。从那以后，他每天都烤着嫦娥最喜欢的月饼，晚上把它们放在月光下献给她。西王母被后羿对嫦娥的爱感动，又给了他一颗长生不老的仙丹，就这样他成了太阳上的圣人。

嫦娥和后羿的故事是一个太阳和月亮的爱情故事，不论是哪种文化，从非洲到欧洲，从美洲到亚洲，几乎每种文化都有一个太阳和月亮的爱情故事，我觉得人们可能喜欢听对立的双方相爱的故事——如果你们还记得我刚才讲的关于圆球人和Andgogynoi的故事，这之间可能有某种联系。

为了呈现嫦娥和后羿的故事，我们没有选择书籍形式，而是选择了一种传统的折叠方法，叫作Puzzle Purse，谜题信。

这种方式起源于日本，在18世纪传入了欧洲。欧洲人认为它特别适合写情书，因为当你表达爱意时，不希望它过于突兀，而是让感情一点一点地流露，让心意一点一点地呈现出来。

当你一点一点地打开这封情书，故事的内容也就慢慢地呈现了出来，你甚至可以在里面放一些小礼物，比如干花或者首饰，或者像欧洲人一样放一捋头发，虽然可能有点吓人。在信的背面，你还可以写上自己的悄悄话。

我们希望所有古老的故事和古老的灵魂都不会消失，我们可以一直将这些故事讲下去，也希望大家都可以更多地使用我们作为人的属性和能力——想象力。

想象力这种能力，即使你躺在床上什么都不做，一根手指都不用动，就可以飞到宇宙边际，可以到月亮上拜访嫦娥，可以和树精一起喝茶。

想象力让你可以离开这个世界一小会儿，回来以后，你就会有新的想法、新的梦想。

策划丨Star、瓜西西

剪辑丨Star

特别感谢｜挠挠、西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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