搞我们这个专业,最大的幸福就是你可以亲眼看到这些美丽的生物 | 王立松 一席第953位讲者
而你一旦进入地衣的世界,会发现那是一个很广阔的天地。当你进入到那个微观世界以后,你会发现地衣比人好打交道得多。在野外发现地衣,在显微镜下和地衣对话,我觉得是可以一直做下去的事情。
美丽地衣
2023.06.24 昆明
大家好,我是王立松。我今天想分享一些大家可能似曾相识的、非常美丽的微观生物。
我们通常把沟边、树干或者建筑物表面的一些花花绿绿的矮小生物都叫成青苔。
但实际上它们不全都是青苔,图片上的绿色的部分在分类学或者是生物学意义上来说,分为苔藓、真菌、地衣、藻类、蕨类等等,还有一些微观生物。
我的研究领域就是其中的一类叫作地衣,因为不太好分辨,所以地衣也常常被和其它一些生物弄混。
左边这个叫地皮菜,它实际上是一种念珠藻,可能很多人都吃过。而右边这个就是地衣。
到了青藏高原或者川西等海拔相对比较高的地方,会经常看到左边这些红颜色的石头,当地叫“鬼血石”,其实石头上面长的都是藻类。而右边的是一种叫丽石黄衣的地衣。
从形态上和颜色上看,它们很相近。如果用肉眼的话,很难去区别它们。那么到底什么是地衣呢?
地衣实际上是一个大类群的生物,它是共生藻和共生菌两大类生物中的其中一部分,相互共生在一起后,形成的具有遗传稳定性的微型生态系统。不是随意的一种真菌和一些藻类就可以共生,它们必须具有稳定的遗传特征。
我们切开地衣后,在解剖镜下面看,绿色部分实际上就是共生藻,它是起光合作用的,白色部分就是共生菌。
如果在显微镜下看,白色的部分就是真菌,绿色的部分是藻类。
实际上地衣体的这部分,大多都是由真菌组成的,真菌起到了一个很好的保护作用。
真菌也吸收周围基物上的无机盐提供给藻类,同时藻类也进行光合作用提供给真菌营养,形成了一种互惠共生的关系。
那么地衣有哪些形态,长什么样子呢?实际上我相信在座的都见过地衣,但是没有人留意过。我们看一下都有哪几种形态。
像这种长得像树叶的,我们都叫它叶状地衣。
像这个一块一块贴在墙上或者是树干上的,我们叫它壳状地衣。
▲ 虎斑橙衣(新拟)Caloplaca zeorina
青藏高原,海拔3800-4500m
还有一类是像树枝一样的,我们叫它枝状地衣。像下面这种就叫珊瑚枝,常见于陕西、云南、日本等地。
▲ 珊瑚枝Stereocaulon pendulum
海拔3000-3600m,岩石表面生
有人会好奇在野外要如何区分苔藓和地衣?
除了苔藓一般是绿色,地衣有比较丰富的颜色和形态以外,苔藓一般都生长在潮湿的土上,而地衣的基物比较多样,地衣不仅长在树上和岩石上,几乎所有的陆地基物地衣都可以生长。
这是在青藏高原拍到的,这棵树的树干上挂满了长丝萝,这种地衣在我国的西南、西北还有东北地区都有分布。
▲长丝萝 Dolichousnea longissima
生境:树冠、树干,海拔3400-4500m
也有生长在岩石上的,它是紧紧贴在岩石上抠不下来的。
▲ 金卵石衣 Pleopsidium sp. 石黄衣 Xanthoria sp.
铁器上它也可以生长,可能大家看到这样的东西会觉得它是发霉了,但这其实是地衣。
古文物或者古老的建筑上,也会有地衣的生长,像这个是我在吴哥窟拍到的地衣。但是地衣具有一定的腐蚀性,所以长在文物上也会对文物有一些影响。
甚至我们在玻璃和塑料上也会发现地衣的一些踪迹。
在大自然里,哪些地区最容易看到地衣呢?虽然在大城市的中心,北上广,包括昆明市中心很难看到地衣,但是地衣其实几乎在所有的陆地生态系统都有分布。
如果去到热带雨林里,在树叶上或者树干上,我们就能看到地衣。
这是在云南西双版纳的热带雨林的土壤上,我们发现的一个新物种叫丽烛衣,主要就分布在云南南部。
这种地衣其实不是很高,只有两到三厘米,所以必须要仔细去观察,才会发现这个美丽的生物。
在高山和亚高山地区,一般指的是海拔2500米到3700米的环境里,也有很多地衣的分布。
这个地衣在大理、丽江叫青蛙皮,当地人都会采集来吃,在树干上的覆盖率达到了80%以上。
▲ 针芽肺衣 Lobaria pindarensis
生境:树干,海拔2800-3800m
分布:吉林、陕西、四川、云南、湖南、福建
像这个是生长在高山林地的石蕊,我们在中学时期用到的石蕊试剂,原料就是从这种地衣里面提取的。只不过因为地衣的资源有限,所以现在都用合成的了。
这是我在珠峰大本营附近拍到的地衣。
早期有很多登山队去珠峰登山,我问他们,你们在珠峰看到地衣了吗?登山队员都不关注或者不认识地衣,都说不知道。等我自己去了以后才发现,在海拔5300米的环境里,地衣处处可见。
如果大家跟我爬一次海拔5000米以上的高山,你到了山上可能会超级兴奋。高山上虽然没有很多高等植物,但是遍地都是五彩斑斓的地衣,你会感受到造物者有多么神奇。
在研究的过程中,我们也好奇地衣到底最高能生长在海拔多高的地方?像这种地衣叫多形茶渍,这是在青藏高原海拔7400米的地方发现的,是我们现在已知的、肉眼可见的生物物种里面海拔分布最高的。
7400米是一个什么概念呢?缺氧、强辐射,还有寒冷、疾风,如果这个地衣不能很好地贴近岩石生长的话,它可能就被吹飞掉了或者冻死了。
但事实上,我认为7400米可能还不是地衣的极限高度,也就是说——只要在海拔7400米以上的地方找到某个地衣,它就是世界纪录。
本来我去年到青藏高原考察的时候,准备去破这个纪录,但我这个年纪有点爬不动了。所以希望听这个报告的人,大家如果有兴趣,可以自己爬上去看看,去破一破这个世界纪录。
除了高海拔地区,在干旱的沙漠和戈壁里也有地衣的分布。地衣能承受正70度的高温,在含水量低于5%的环境里面依然可以生长。
山体上灰色的部分全部都是地衣,我们知道沙漠里面的风沙非常大,别的生物很难在里面存活,但是地衣它会相互靠在一起,形成沙漠结皮。
这种生物结皮形成以后,苔藓植物或者是一些小的孢子植物就可以在上面生长,然后逐渐地改变沙漠表面的环境,为其他的小动物也创造了很有利的生存条件。
所以地衣非常厉害,为了适应荒原,进化出了别的生物不曾拥有、也无法想象的忍耐力。在低温、低氧、强辐射等极端环境,地衣的生态适应性当属陆生生物之冠。
在南北极,没有大树和鲜花,地面上大部分都是地衣。干燥后的地衣甚至能承受-196ºC的液氮低温,在真空环境里面,地衣也同样能够存活。
经常有人会问我,地衣如此大尺度的颜色的变化是为什么?地衣的颜色也与它们超强的生态适应性有关。
一般来说,海拔越高的地方,地衣的颜色越是艳丽,大家从照片里也看见了地衣有各种各样的颜色。
这是因为不同的藻类和不同的菌类共生以后,会产生一些独特的化合物,这个化合物就相当于我们人类打的伞或者是抹的防晒霜,可以帮助地衣抵御高海拔地区的紫外线和各种高强辐射。
像这些艳丽的地衣,有时候它们的分布范围远远超出我们人类的想象。
像这种蓝色的地衣,我们是在天山采到的,蓝色的地衣相对比较少见一些。
生境:岩石表面,海拔3500-4500m
我们下面还在研究这些蓝色的化合物到底起到了什么关键的作用,这种地衣的生存智慧跟蓝色有什么关系。
我做地衣工作做了40多年,实际上我的感受是,地衣没有艳丽的花朵,也不可能成为栋梁之材,但是它在悄然地改变着世界的环境。
举个例子,在岩石表面,地衣生长上去之后,产生的地衣酸会把岩石表面生物风化掉。
风化以后,我们可以看到苔藓植物从地衣风化过的土壤里生长出来,然后可以形成群落关系。
这个群落关系一旦形成,那么高等植物像蕨类、灌木,然后一直到乔木、藤本等等,也在这个基础上逐渐生长出来。
但这是一个漫长的历史过程,因此地衣被誉为“先锋生物”和“荒漠的拓荒者”。
地衣在极端环境里的适应性可能是一种顺应自然的无奈,它争不过树,也争不过草,但是它通过自己的顽强逐渐地去适应它所生存的环境,甚至可能有一天会冲出地球,开拓自己的新天地,创造一个崭新的生命世界。
这不是空穴来风,也不是我们刚才一席宣传片里说的异想天开。早在二十年前,欧洲航天局已经做过这样的实验,他们把地衣放在太空舱外的那些小方格里做暴露试验。
不仅放了地衣,还放了很多其他的植物,比如说番茄、玉米等等。但等过了几个月后,拿下来看,其他的基本上都已经死亡,而地衣仍有生命活性,甚至孢子仍能萌发,因此欧航局称“地衣是地球上最顽强的生命”。
现在在科幻作品里已经很常见了,比如火星上没氧气,我们可以用一些方法把地衣先种上去,然后它就可以慢慢改变火星的生态环境,这对以后人类移居外太空可能就会有很重要的意义。
那么地衣这么厉害,它的环境适应性这么强,跟我们现在的生活有什么关系呢?我们为什么要去关注地衣或者研究地衣?
地衣实际上跟人类的关系很密切,在欧洲药用地衣已经很普遍了。法国有一种香味很持久的香水,也是从地衣里面提出来的定香剂。
在我们亚洲国家,特别是中国的一些地区,有的地衣直接摘下来以后就能做凉拌菜,可能大家都吃过青蛙皮、树花这些,它们都是地衣。
除此之外,大家可能之前都不认识地衣,今天听讲后才开始有一点基本概念,但是大家应该都认识金丝猴这种明星动物。
实际上像滇金丝猴、川金丝猴,还有鹿科的一些野生动物,比如说驯鹿,都是离不开地衣的。
之所以离不开,是因为在漫长的冬季,它们没有植物的嫩叶和果实可以吃的时候,都是以地衣为食的。
我们都在强调保护金丝猴,保护这些明星动物,但是如果我们不保护地衣的话,地衣一旦没有了,那金丝猴也将无法生存。
我们更好地认识了地衣的分布规律以后,也可以更好地去保护这些动物物种。
要研究和认识地衣,就需要去采集地衣标本。无论是高山河谷,还是沙漠草甸,我们在采集地衣的时候,都得趴在地上一寸一寸地去找。因为地衣是微观生物,站着是看不见的,不像一棵草或者一棵树,站着远远地就能看见。
能生长的地方我们尽可能都要去涉及,沙漠、高山等等都要去,每次野外采集争取不漏任何一寸土地。
▲ 采集工具和正在采集标本的王立松
因此搞我们这个专业的,需要会爬山、爬树,还需要攀岩。一般来说,我们攀岩也没有设备,每一次攀岩采下来的石头标本可能有三四十公斤,如果还带那些设备的话就太重了,所以我们一般攀岩都是徒手的。
但是搞我们这个专业,我觉得最大的幸福就是你可以亲眼看到很多别人没有关注到,或者没办法体会它到底有多美丽的一些生物。
像我的一些学生和同事去到野外的时候,就会觉得地衣太美了,想多采一些带回家,我就会要求他们采够研究的用量就好了,不能多采。
我们采回来的标本不仅仅是自己去研究,也会在国际上进行合作。欧洲有一些物种是我们没有的,那么我们就会跟他们交换或者是借阅,互相来研究。
中国到底有多少种地衣?说实在的,我最怕别人问我这个问题,因为我现在还回答不了。可能大家会说你回答不了,那你这40年混饭了。
但是实际上前期我国这方面研究太少,基础薄弱,所以大量的物种我们是不清楚的。目前来说,在名录上可以看到的地衣有3000多种,但估计中国实际有不少于3万种地衣,大概有80%以上的地衣物种还在等待被认识。
通常来说,判定一个地衣新物种,一个是要看它的外形,它长成什么样子、长在什么地方;第二个是要看它的化合物组成、显微结构;还要看它的DNA分子数据,才知道是一个已知地衣还是未知新物种。
像这两个都是目前还没有发表的地衣新物种,我们在西南地区发现的,还没有给它们命名。
▲ Rhizoplaca sp.nov(左)
Pleopsidium sp. nov (右)
还有一些物种,是国外同行用我的名字命名的。
在生物界,一般来说,用你的名字去给某个物种命名有两种情况,一个是你已经去世了,人家用你的名字命名来纪念你;还有一个是你德高望重,所以用你的名字命名。我觉得我两边都不是,主要还是因为我对地衣有极大的兴趣。
尽管地衣的生态适应性极为广泛,但是实际上在人类的干扰面前,地衣也很难生存下去。
左边是我2006年在昆明植物园拍的一张照片,这个树干上长满了白色的地衣。但是到了2016年,十年的时间,这些地衣就已经消失了,死亡殆尽。
昆明植物园到市中心也就十公里,我们的城市要发展,工业排放、汽车尾气,还有环境的破坏,导致这些地衣就没有办法生存了。
而且更严重的是,地衣生长极为缓慢,且不能人工栽培,一个地衣体每年生长不会超过一厘米。在这种前提下一旦破坏,它基本上不能恢复或者恢复很慢。
还有一些人为的因素,比如说无序采摘,我们在大理看到了应该是全世界最大的一个地衣批发市场,这个市场里有很多种地衣在出售。
公路建设,比如在青藏高原,因为山比较陡峭,只能沿着坡面修公路,整个坡面就全部被土掩盖了。
筑坝工程,有的地衣是长在河两边的,特别是一些干热河谷地带会有地衣的分布。一旦筑坝建水电站之后,地衣的生存环境就全被淹了,被淹没的地衣中有很多物种还没被我们认识。
我们到各个地区去采集地衣的时候,也遇到一些让我觉得很感动的情况。有一回我们去藏区,那些老乡就非常关注我们,一看到我们来很高兴。
为什么呢?他们生活的地方是海拔4000米以上的地区,很难看到大的景观树种,大部分都是草甸和石头。
地面上有大量的地衣,他们都不认识,但是他们非常爱自己的家乡,爱家乡的一草一木。每次我们一去,他们就会追着问这是什么那是什么,我们就会告诉他们。
尽管到2018年,已经有28个地衣物种被作为保护物种列进了《中国生物多样性红色名录》,但也是徒有虚名。这28个物种,大家不认识,甚至一些搞自然保护的人也不认识,只有我们自己知道。
像这个红雪茶和顶杯衣都是生活在高海拔地区的被保护物种,只有竭尽全力地告诉当地的老乡们这是什么,去宣传这些微观生物其实跟我们也是很相关的,才能让这些物种得到更好的保护。
▲ 顶杯衣 Acroscyphus sphaerophoroides(右)
横断山、北美、日本
中国濒危物种、云南易危物种
还有一件有趣的事情也给我一个启示,我在国内野外采集地衣标本的时候,“咚咚咚”敲石头的时候,所有人问我的都是一个问题,“这个东西可以吃吗,多少钱?”
但是在欧洲或者日本,我去采集的时候,路过的人都会,“Lichen,你在采集地衣”。我大吃一惊,我才认识到他们对地衣的科普率是要远远高于国内的。
他们会有一些地衣俱乐部,或者叫业余爱好者协会,这些协会每年都有很多活动。在芬兰,还有这样的地衣园(Lichen Garden)给公众观赏,大大地提高了国民对这些生物物种的认识。
这是我们全世界搞地衣研究的人的一张合影,是2016年在芬兰召开的世界地衣学大会。我坐在第二排的边上,总共大概200人左右。
下面这张图是2017年开的一个全国的学术讨论会,实际上里面有的是行政人员,有的是地衣爱好者,剩下来的研究地衣的人也不多了。
这个是我们的团队,每年学生都在更替,实际上现在在西南地区研究地衣的人,只剩下我和我的另外一个学生了。
我走上研究地衣这条路是很幸运的,因为我是17岁参加工作,到了中国科学院昆明植物研究所。
当时正好赶上了中国政府组织的第一次青藏高原考察的横断山考察,就是这张照片里最中间那个。
后面是我们考察时坐的车,都是那种大卡车要跑山路,我们坐在后面的篷布里,吐得一塌糊涂。每次出去差不多三到四个月时间才能回来。
那时我是跟着这些老先生一起去考察的,现在他们该走的走了,该退休的也都退休了。
我比较幸运的是,间隔四十年,我又赶上了从2017年开始的第二次青藏高原考察。我在中间,我已经老成那个样子了,周围全部是年轻人了。
所以从1981年开始,到现在也是个结束,我还是感觉比较幸福的,以前是“小鲜肉”,现在是“老腊肉”了。
刚参加工作的时候,植物所的标本馆都没有地衣的标本,到现在我快退休了,采来的地衣标本也快把标本馆填满了。
在国外采集地衣的时候我还有一个发现,他们研究地衣的人有30%到40%都不是本专业的人。
他们可能是律师、医生,还有长途汽车驾驶员,但他们都很有钱。他们在业余时间就去认识自然,然后同样也能在顶级期刊上发专业论文,甚至写出相关的专著。
所以我很希望在座的大家,特别是年轻的同学,不管你是不是生物这个领域的,都加入到我们这个行列里来,我们可以更早地去澄清中国现有的这些地衣生物资源。
研究地衣这么多年,地衣的强大,常常让我自叹不如。我经常会想,地衣如此强大的生态适应性,是因为它会在自然里找到自己的位置去生活,而我们人类也是一样,要在社会上找到自己存在的位置。
而你一旦进入地衣的世界,会发现那是一个很广阔的天地。当你进入到那个微观世界以后,你会发现地衣比人好打交道得多。在野外发现地衣,在显微镜下和地衣对话,我觉得是可以一直做下去的事情。
所以希望大家以后有机会来找我们,一起去大自然里看看地衣。谢谢大家。
文字版内容根据试讲有所增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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