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航:对我来说,这一切确实是不可断绝

2015-12-25 史航 一席 一席
编剧史航:我特别希望你们每个人也能写,野生动物在齐齐哈尔,野生动物在石家庄,野生动物在西双版纳... ...你们的童年一定有些人你不想忘,值得回忆,我希望你写进去。我们都是野生动物,就要互相看到,而写作是特别好的事情,虚构是特别好的事情,只有虚构,我们才能团圆,就像今天我们在一起一样。


野生表达
史航
我就是那个被人喊“去死”的街头算命的大仙儿,一个骗子,在不当骗子的时候呢,我是做编剧的。当然我现在也说不清楚这两者之间的区别,反正我到这儿来呢,我可以说我是来编故事的,但我也是骗子,我要骗走你们生命中的30分钟,希望我能够如愿以偿。

刚才我的朋友肖进他在这儿嘚吧嘚的时间比我长,他46分钟,我当时就想,作为惩罚应该把他的狼扣下来,为什么呢,因为我要讲野生表达,可他那个狼才真正像野生,我好像搬不出那么吓人的东西,因为我要讲的野生表达的野生,只是我最近写的一个微博小说变成的一个绘本,跟画家吕欣合作的,在读库出版的,叫《野生动物在长春》。

我写的野生动物不是真的狼虫虎豹,只是我认识的同学、同乡、邻居、老师这些人,他们为什么也有资格叫野生动物呢?这可能是我的一种愿望,我希望他们每一个都能活得自由自在一点。说是愿望是因为我明白他们现在活得并不自在。

这是两头小的野生动物,长得比较俊俏的是家兄史今,那个不够俊俏的被比下去的就是我。这就是在长春的样子。




其实我说野生动物在长春其实真的不够野生,但是呢长春倒是真的,背后的街景就是长春。


其实长春是吉林省的省会,在座也不知道有没有长春人,但我想说长春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东三省有一句话,前有狼后有虎,中间夹个二百五,吉林省长春市这个长春就是二百五,所以我们都带着一种二百五一样的神色。


这都是我的同学们,你们看看他们的表情。当然他们自己未必承认自己是这个样子啊,但谁的一寸照都不见得好看多少,你们想想看你们的吧。




然后我们也看到这种相册,其实每个人都有这样的相册,记载了很多东西:




有时候,我别的哥们儿在我这儿借住一段时间,会把他的相册落我这儿,我翻翻看看就没什么意思了,因为他不是我认识的人就没用,但我要还给他他会很感激,因为他的青春必须要这一段来作为支撑,所以呢我要做这个绘本也是对我私人的一个支撑。


这是我的高中同学的毕业照。最后一排右数第三个,有一个大长头发大脑袋完了个子比较高大的那位,穿个灰蓝衣服的,那位是我们班长。后来他在日本做生意做得挺大,做超市,完了日本黑帮勒索他,他不给钱,最后人家把超市封上门,放火,他就被烧死了。


这里面还有一个朋友,就是稍微有点宿命色彩。紧挨着他的左面数第二个那个长得挺俊俏小伙子,左面数第二个,那个哥们儿呢他是在大连陪客户游泳,商务谈判游泳的时候,好像是心脏病发作还是怎么的淹死了。所以他们俩恰巧是站在一起的。但这边儿这个同学他活得很好。


我看着这个照片,其实就告诉你们说,这是我所有的记忆,它就在这里。





然后这里面有我,边上戴眼镜的这就是我,颜值也不算高,但是调成黑白总比彩色的能看。




我们当时在一个叫人民公园的地方合影,其实每个城市可能都有一个解放大街或一个人民公园。


这是一个女孩儿给我的贺年片儿,所以把它放在这儿,高中的时候。




然后在这儿我要看那几个字,就是墙上写的「不可断绝」。




这是我这一回我回长春的时候,到自己从前的家里,发现那个墙上我刻的字儿,被新房东拿那个白灰刷过之后依稀还可见的四个字儿。其实墙上刻了很多字儿,但我拍这个可能代表一种想法,对我来说,这一切确实是不可断绝的。


我其实刚开始给你们看的那些从前的朋友的照片,我就不放他们现在大腹便便的照片,我们同学会各种合影了,因为反差太大,但是我特别想让我那些同学的孩子们知道,你们的爸爸妈妈从前帅过,他们从前是另外一个样子,他们现在很严肃,他们现在替你开家长会回来都很严肃,但是他们从前求自己的父母去开家长会的时候,他们也是战战兢兢的。我只是想,我们每一个人都像是一个俄罗斯套娃,现在这个样子,一层一层掰开最后里面是一个发育得不怎么样的,营养不良的,神色慌张的,局促的恨不得缩得更小不让人看到的那个我,那个溜边儿的黄花鱼,那是我们每个人。

这个是我88年上大学离开长春的时候,就是我17岁上大学的时候。这一刻有一点记忆,这个记忆更好玩,如果你们细看一点儿,上面那个横幅我可以给你们读出来:东北地区闲置设备和积压物资交易会。我也不知道就我的照片里总是有这些宿命的东西,就是我都不知道被谁给暗算了就变成这样。




这是现在这个,设备闲置物资依旧积压。这是今年回家在自己家门口照的相,虽然围了个围巾像仁波切一样,但脸上还是个倒霉仁波切。




然后要走到我出的这本《野生动物在长春》,但之前我要讲一个我特别喜欢的作家汪曾祺,他写过一个短篇叫《职业》,这个我第一次看的时候没什么感觉,后来好多年以后再看,突然特别感动。


它讲的是在上个世纪40年代,西南联大时期,在云南昆明,很多人在叫卖不同的东西。有一个男孩,他很严肃,才十二三岁,他卖什么呢?挎着篮子,卖一种饼子和一种糕。所以他每次叫卖的时候呢,椒盐饼子,西洋糕,椒盐饼子,西洋糕。后面就有很多小孩呢,也不用去卖东西,觉得他好玩觉得他很傻,于是后面就学他。


但学他慢慢就改变了,变成另外一句话,就是椒盐饼子,西洋糕,捏着鼻子吹洋号,捏着鼻子吹洋号,他喊这句后面别人就跟着喊。但是呢他从来不生气,也不去赶人家,他就像没听见一样,像个老僧一样很严肃接着在那儿卖东西。

有一天是一个晴朗的日子,在一个小巷里头,汪曾祺看到那个小伙子,他穿的不是平时的衣服,是一身大褂,十二三岁小孩穿一大褂,非常的体面,手里也没挎着个篮子,拿着个小包袱。他应该是去参加一个什么长辈的寿礼啊,一个很成熟的场合,他要穿得很成熟,是这样的一身儿。他从家里出来,看看左右没有人,他做了一件很奇怪的事情,他看都没人,他喊了一声,捏着鼻子吹洋号,然后他走开了。这些想起来挺好玩,平时他被别人喊这个,最后他自己喊。

在后来多少年之后,我看这个,觉得是汪曾祺写的小说中最难过的一个小说,因为这个孩子十二三岁,他可以玩儿的年纪,但是他要做生意,他要做生意就不能跟你们认识,如果你们第一排都认识,每个人朝我要一个饼子要一个糕,我给不给,都给我要不要钱,不要钱我就赔了。所以就不能有任何朋友,不能有任何熟人,我送不起这些东西,不能被你们吃,我得沉着脸不理你们。但是他是听得懂你们这句话的趣味的,他也知道,只是他从来不能附和,就看周围什么人都没有的时候,他才可以喊这么一句,他的童心全被他自己给锁定了,锁在那里了,所以那帮孩子永远不知道他这么好玩儿,那帮孩子也不知道,他知道这帮孩子好玩儿,彼此是隔绝的,只是因为一件事儿,职业,他是要卖这些东西的。

这个不能说它是个旧社会的悲剧,任何时代都有这个悲剧,或者都不叫悲剧,就是一种生活中的感伤。那我想着我那帮朋友,他们现在有做老板的,有做干部的,有在税务局的,在各种地方的,或者有的可能是一个门卫一个保卫科长,他们都有他们严肃的职业,他们在子女面前也是严肃的,所以只有我记得他们从前傻淘闷淘的样子,所以我很心疼他们,就想让他们知道我记得他们那个样子,在我的心目中你们还是野生动物。所以有的朋友就记错说,哎,你那个野生长春动物园写到什么程度了?我说不是动物园,没关着,不卖票,不是动物园,我希望他们在街上走着,他们也在ATM机前面存钱取钱,他们也在挤地铁,但同时他们是动物,他们是走着,当然你可以说是穿着衣服的衣冠禽兽,但对我来说他们就是那些穿着衣服,蒙了一头大汗的野生动物,我非常想念他们。

因为我每年回长春都是冬天回去的,所以我见的都是下着雪,长春还是原来的样子,可是这两年夏天回去,我发现雪一化,长春不是原来的样子,变化很大。我离开长春20多年了,我在想着我自己记得的长春,我快记不住了,那些照片没多少用处,不能连成一个记忆。我的长春像是一个火车,在月台上很快就要开走了,那我能做点什么,我宁可不跟我现在生活在一起,我变成一个偷渡客,我扒着那个车跟我的车走了。

那么我怎么做,我把这个故事先写完,我这辆车就跟我连在一起了,我想就这个事情,每次同学聚会就发现有些人名我可能记不住了,原来全班70多人,我现在可能只记得50多人,有可能后年只记得30多人,我已经记得的名字像指中沙一样漏掉了,我不甘心,我怎么办,只能把他们写成我的小说。因为我这么自恋的人,一定会天天看我的小说,所以我就会记住每一个名字,但为了记得更深刻呢,就不直接是王翠花、李富贵,我希望我加上一个动物的名字。所以我的朋友们,所有长春的人们,同学们,老师们,同学的同学们,老师的老师们,只要我记得的长春人的名字,我搜集起来,他们就整装待发,他们就上街,他们就在城市里开始游荡。

现在我们看这个图是一个封面图,这里面你可以看到各种动物,比如底下那个拿一本书,带着眼镜的,那就是我,鹦鹉史航。旁边那个背对着大家,穿个破羽绒服的,那是画家吕欣。底下贴着捧着调色板的是他的女儿,他开始画,而那面是在被画的一切,这就是我的野生动物。有的很难看,是个蟾蜍,但她可能是个女生,有的是个老虎,但是看着很羞涩。那下面我们可以看一两个故事,知道我在讲什么。




比如这样一个故事,草履虫,我给画家一个很大的难题,画一个草履虫。草履虫呢,他那天喝多了,他经过一个小红娘婚介,就进去建档,然后你交了钱就可以选择,你愿意跟谁约会看嘛,他看兴趣爱好,看了中华鲟许群,为什么呢,她的兴趣爱好说,爱写日记,于是呢,他就选择了这个人。请注意,什么是日记,就是一颗心,你们看一下地上那个样子,这就叫日记,所以那个吕欣每次画的时候都有一个这样的片头,那是个上了锁的心,还有一把钥匙摆在那儿。




这两个人物,其实王铁是我初中同学,许群是我高中同桌,他们不认识,我就会经常让一些不认识的人在我的故事里认识。


然后呢,第一次约会就直接带她回家了,那中华鲟,尖嘴儿的,特别紧张,因为就没在公开场合,好像这个男人,他为什么要把我带回家,然后女的想了很多,他会不会是一个暴露狂,他突然就把自己这样掀开。但是我的画家朋友吕欣很细心地画了马赛克在中间。结果呢,他把一大摞日记都抱出来,这个样子,每一本都上着锁呢。




他看着许群,他有点结巴,就是,咱好不成也没关系,你翻翻这些日记吧,我从小学开始记,总也没人看。可能一开始是老师让记日记,后来老师不管,他还在记,但没有人看,一辈子的日记,青春在这里。所以最后看他,他已经不是抱着一摞日记了,是一个服务生上菜,上着什么呢,一个钥匙,同时服务生中间打开一个洞,就像肖进他们那个萨满,中间有一个洞,他那是钥匙,我这也钥匙,但我们的钥匙没有那么重要,卖不了钱,因为只是这一个人的心事。




但是我们生命中,你可能都当过草履虫王铁,或者你有这样的朋友,他不一定讨人喜欢,但他的一辈子也是一辈子。


以前我们老说一句话叫,燕雀安知鸿鹄之志。我老在想,鸿鹄也安知燕雀之志啊,我们都是普通的燕雀,我们都是草履虫,我们的一生,有时候有人打量,有时候没人打量,哪怕我们嫁了人,娶了人,人家也没兴趣听我们的一生。那么怎么办,我有这幅画在这儿等着。


这又是另外一种故事,我们长春的感觉。看这个片头呢,有杯子,还有一个韩剧的录影带,为什么呢,七星瓢虫张英石要去城管大队找蝾螈杨威办事儿,他老丈人的摊子被城管给砸了,完了那个助动车也被没收了。你看这个城管们,生动的样子,我不能说是凶恶,他们非常生动的样子,摔东西各种,各种动物啊,但是你不要因为他们是各种动物,就觉得在说他们是禽兽,因为被掀摊子的人也是禽兽,这里是没有人的。




然后你看这个蝾螈长成那个样子,穿着一身制服,办事儿据说很不开面儿,可是英石楼下大婶儿说,你找他没错,他其实心软,那个大婶儿说的。结果杨威真的帮了英石,车居然给带回来了,你看老丈人在后面那个手舞足蹈。然后这个张英石把助动车开回来了,为什么这么开面儿呢?再下一则故事。




英石问大婶儿,你咋知道他心软?他每次来我这儿租盗版都是租韩剧,所以看这个威风凛凛的这个城管的杨威大哥,穿着这么一身儿,完了怀里还抱着个小熊,搂着小熊一块儿看韩剧,那么多纸巾都快用完了,还有瓜子儿,这就是他的人生。




所以对我来说,就是我要掰开来看每一个人的人生,都是这样的。


我们再看一个特别温柔的,这是《野生动物在长春》第一辑25个故事中最后一个故事。请注意看那个片头,这个非常细腻,那儿有一个狐猴,环尾狐猴,然后那是什么呢,吹拉弹唱,那是蛐蛐儿。于是呢,环尾狐猴栾光辉,他来到鸣放宫,老往鸣放宫里钻。


鸣放宫是我小时候老去钻的地方,这个地方也是长春的历史,特别好玩儿,最早是伪满洲国日本人占领的时候修的,叫神武殿,日本人的神社,后来那个国民政府接收就不是神武殿了。变中华人民共和国之后,它又变成一个会堂叫鸣放宫,因为那时候讲大跃进,大鸣大放,鸣放宫。鸣放宫之后又变成了什么呢,我从小都在那儿看电影,对我来说是个电影圣殿。又多少年之后有一位姓李的,那个搞什么什么功的那位,我们长春人,著名的,不能提名儿那位,他又在这儿变成他带功报告的一个地点,当然最后就被清缴掉了。现在变成一个闲置的地方,有时候老干部在那儿打打乒乓球什么的,所以它是个长春的缩影。


在鸣放宫里他抓蛐蛐儿,抓完什么样子,你看,有一位那个美娇娘蛐蛐儿,被关在瓶子里,另外几个乱跑,两边儿在跑,你看那什么胡琴,琵琶都扔那儿,鼓什么,挺惨的,这是淘气。




栾光辉真的就是很淘气,是我的初中同学,但他干的事儿是我经常干的,我老拿虫子吓唬同学,每次早自习时候晚到一会儿,抓几个虫子,就够那一天吓唬女生的了。


这一天那个海燕桥,这次在桥边遇上一个盲童,这个男孩以为人家迷路了,人家说我是来听蛐蛐儿叫的,可你一来他们就吓住了,本来仨蛐蛐儿是三大男高音,你看中间那个样子,嗷嗷在那么唱,但你一来,人家吓跑了。栾光辉穿着一身校服,很蛮、很痞的样子,但听盲童说这样的话,他挠着头皮,他有点不好意思了。




然后你注意到这个是瞎子阿炳在那儿拉着二胡,这面儿开始唱起来了,不管它是苏州评弹呢还是上海的什么,注意到是石头上刻的,蛐蛐终于叫了,蛐蛐终于叫了,月亮都出来了,这提醒你什么,等了很久很久啊。




然后盲童走了,他家很近,他家很近的意思就是栾光辉不用去送他。然后栾光辉留在原地,对蛐蛐们说,放心吧,我以后不来了,他会来,你们好好玩儿。而这时候你们看到,那个盲童友好的脸,是那个月亮在看着这一切,因为在人间他是盲童,但是到天上,他是月亮,他能看得见一切。




所以这就是我想说的,长春人、东北人不一定都是活雷锋,但他们的粗暴里面都有着木讷和温柔,最里面是温柔,这是我想说的。


我一共写了一百多则,这刚是出第一辑,以后每年出两辑。这些故事中间,我有时候会讲一些特别感触的,比如我最新的一则,是我这回回长春参加30年的同学会,1985-2015,我初三的同学会。我们有个老师姓蒋,蒋晓勤老师,邀不邀请她来,很多同学不主张邀请她,说她太严肃,当时管我们管太严,现在还恨她,30年,尤其女生,就说,觉得不应该找她来,因为当时她对男女生的恋爱管得特别狠,就是特别凶,对男生还行,对女生特别凶。女生反对她来,最后劝着大家,还是请她来了。老太太来了,她说,要站到中间说一段话,老太太站那儿,我看她腿一直是哆嗦的,她说,我以前管你们太严了,我老后悔了,我现在知道没用了,我现在要是能回去啊,我会是这世界上最好最好的老师啊,可我70岁了,我回不去了。我呀,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你们再能聚会喊我,但你们别管我,你们得多聚,老师呢,五年十年喊一次,有他也行,没他也算,你们同学该每年都聚,我希望你们每年都聚,因为以前我把你们管得太死了。

我当时听到这话特别感动,回去我就写了一则,说有一个同学,他回到家,回到单位,一直想着他的老师,完了他单位的小年轻介绍他看穿越小说,他说我也想写个穿越小说,我跟我老师一块儿穿越。说你要穿越到汉朝,还是清朝,明朝?不是,不那么远,我穿越回55年前,我老师15岁,我想带她逃一次学,她这辈子太严肃了。所以我也很希望我的老师能看到这一则故事,我也等着最后吕欣帮我画出来,我觉得这也是我从生活中找到的一丝温柔,我没有地方放这个温柔,它像一个雪孩子,放哪儿都会化掉,我只能把它写进去,写到书里好像就,它在那里了,别的同学看到也能明白了。

我最后讲一个故事呢,是写我自己的,我这么自恋的人肯定要写到我自己。但我是什么动物才好,我不知道,虽然我这儿有个猫,但我并不是要把自己变成一个猫,猫从来不会照顾猫。我养了十一只猫,所以我就不能当猫,我要当别的动物。

因为在微博上我叫鹦鹉史航,所以我写那则故事是《野生动物志》第83则,夜鹦鹉史航,在飞机上打了盹儿,空姐送餐才醒,看着那些塑料的小刀叉,他想起来,自己刚才梦见去世的爸妈了,黑顶鹦鹉史昕,和红顶鹦鹉孙桂珍,他们当年也常出差,有时候居然坐飞机,然后他们就把塑料小刀叉带回来,不给哥哥,那是史航一个人的玩具,那是八几年,然后史航就把这小刀叉揣到了自己的兜里,隔着飞机的舷窗,看着外面夕阳和云层上站着的爸妈,爸妈点点头,没有反对,就是同意他带回去。

虽然史航也没有什么人可以送,但这是我把我的记忆,从前对父母的一个记忆,我就连在一起了,这个很重要。因为我父亲91年去世,母亲97年去世,都是生病。我母亲去世之后,特别奇怪,第二年的春节,我们家老房就没人住,突然一个窜天猴儿就扎进去,然后就把那个房子,它顶楼嘛,全点着了,烧到整个楼啊,就是天花板都没了,直接看着天空那样,就洗衣机只剩一个边,那样一个样子。我那么多年攒着的所有的通信、贺年片、书签,我们那个高中的那些诗集、投稿,所有的一切,都烧光了。我哥听说这事,赶紧冲过去的时候,最关心就栽在那些纸堆里面扒各种东西,撅着屁股扒各种东西,因为他知道这些东西对我很重要,就像是,一会儿还会有一个敦煌研究所的所长会讲他们怎么抢救那些敦煌的遗产,而我哥就在抢救我们家那点儿文化遗产。

其实我觉得那一把火,就是父母给我的一个提醒,它告诉我就说,什么好东西最后剩不下,除非你记住,如果你记不住,就把它传播到哪里都有,总是有备份的。所以云计算、云备份呢,对我来说就是写一个书,然后把它印出来,能多卖一本是一本,然后就存到别人那里。哪怕最后书卖完了,但是有一个人,街上遇到他,他说我记得你那个故事,我因为他可能重新想起来,我就是打着这么一个算盘。




我其实为什么写叫《野生动物在长春》呢,我高中,就刚那帮同学呢,我们长春十二高旁边有一个长春动物植物园,一开始兴建的时候就是一些隔得很远的笼子,这儿就无端放一个大金刚鹦鹉,隔那么远是一个黑豹,隔那么远是一个小熊猫,隔得远到他们根本没有机会知道对方的存在,就好像是,我说不清,就他们散落在世界各地的感觉一样,就好像按照世界地理这么给扔在那里,隔得很远。我经常会背着一个,比如说李白的《梦游天姥吟留别》,背着语文作文,背完了走到下一个动物面前去,但我就是觉得自己有义务探望他们所有人。其实不是了,我就是喜欢逃学。

但是有一次,我当时高中最喜欢一个女生,她告诉我说,她要给我介绍另外一个女生认识,想做我的笔友,然后说那个女孩儿父母很早离婚,跟爷爷奶奶和弟弟生活,很孤独,很喜欢文学。我就很高兴。然后有一天早自习她跟我说,说那女孩儿突然服毒自杀,但没有死成,送到医院去了,抢救了。完了我觉得特别难过,我不知道是因为什么,她说可能是因为恋爱,当时我觉得这事儿很神奇,因为我们都没恋爱呢。然后就说,那晚自习咱们偷偷跑去看她吧。结果那天晚自习调整了,是我的班主任的课,不敢逃学,但上完晚自习的时间再跑别处就不行了,爸爸妈妈不让,说那就明天再说吧。

结果第二天早自习来,我那个女同学告诉我说,别去了,就是那个女孩儿叫刘辉,她在医院里第二次自杀,这次成功了。


所以我本来要带给她去的书签啊,小笔记本,就其实现在看起来很娘炮的那些东西,各种花里胡哨的东西,就不知道去哪儿。最后我们就决定,到长春动植物园,找到一个亭子旁边一颗松树底下,挖一个坑,把所有要给她的东西都埋在那里。然后因为然后马上就上大学了嘛,88年上大学了,每年回去的时候就去那儿看看。


但后来那儿就变成一个真正的动植物园了,亭子都没了,树也没了,于是我也找不到那个地方了,所以那一切连衣冠冢都算不上,就全埋掉了,那唯一的办法我想就是以后我把她写进我的《野生动物在长春》里面。昨在,今在,永在,野生动物就是这样在长春的。

因为我养猫,其实前一段有人问我说,说你要是能带着你这堆猫去一个地方,你愿意去哪儿?我说,它们要真是乖,答应不乱跑的话(但我觉得不太可能),我带着回吉林省长春市,朝阳区四分局那块儿的吉大宿舍楼的三舍。我们家住在顶楼,我带它们回去,然后让它们见到我的爸爸妈妈,见到我的同学邻居,但如果爸爸妈妈生气,我就赶紧说它们是野猫,但不管怎么样,我就希望带着我现在的朋友,这些猫,见到我从前那些人。


我特别希望在座你们每个人也能写,野生动物在齐齐哈尔,野生动物在石家庄,野生动物在西双版纳... ...你们的童年一定有些人你不想忘,值得回忆,我希望你写进去,因为事实证明,即使你不能出成这样的绘本,你写在微博上都可以,你也可以@我,因为我觉得,我们都是野生动物,就要互相看到,而写作是特别好的事情,虚构是特别好的事情,只有虚构,我们才能团圆,就像今天我们在一起一样。

「野生表达」20151122·上海
史航是一席第340位讲者
微信:yixiclub
微博:@一席YiXi
官网:yixi.tv
淘宝:一个礼物by一席
合作:yixitv@vip.163.com


点击图片查看更多推荐▼


张大春:未完成的



一席红得发紫」布袋 新品上市


点击
阅读原文
获取更多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