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席】留住长江最后一个峡谷|绿色江河杨欣
我叫杨欣，来自于长江源头，我是「绿色江河」的发起人。我们长江源头的保护站，距上海正好六千公里。
今天我在海拔接近0米的地方，明天我就出发，要去海拔5400米的地方，从长江尾到长江头。
看完演讲有任何问题，你可以在文章下评论中提问，我们会邀请杨欣回答。
杨欣
1985年，美国有个探险家肯·沃伦在漂流长江，那时候美国的媒体就说：长江漂流是地球上最后一次伟大的征服。因为此前，地球其余地方的首次探险几乎已经完成，南极、北极、珠峰，甚至尼罗河的漂流，亚马逊河的漂流，恒河的漂流……但长江是条处女河，从来没有人漂流过，所以被称之为「最后的伟大征服」。
这时有个来自四川的年轻人，他叫尧茂书，为了赶在美国人之前首漂长江，他一个人驾着橡皮筏，从长江源头下水，飘过沱沱河、通天河，但在金沙江的时候，不幸翻船遇难。尧茂书激起了80年代热血青年的“长漂”热情，他们组织了漂流探险队，发誓将由中国人首先完成长江漂流。
我参加长江漂流探险队是职业原因。我是一个会计，打算盘的。那个时候漂流队正好缺一个管钱的，我就以会计的身份参加了这个漂流队。其实我自己有我的小算盘，当时是希望能拍一张获奖的照片，说不定就一夜成名了。
哪知道呢，在这个漂流探险队，不是这么行事的。大浪淘沙，前赴后继，把一个会计推到这个漂流探险队的主力位置。当然我也得到了拍摄一张获奖照片的机会，这是迄今拍摄长江漂流最好的一张图片。
但是漂流长江不是像我拍照片那么简单，这张图片拍摄于虎跳峡，长江最险的河段，这段长16公里的峡谷，落差将近200米，林立的巨石形成了无数险滩。
漂虎跳峡之前，指挥长把大家召集在一起，问我们，虎跳峡漂不漂，大家说要漂，不漂我们怎么交代呀，漂到这儿了都。谁漂？大家知道进去以后九死一生，因为在漂虎跳峡之前，已经有五名队员献出了宝贵的生命，在这之前已经五名了。首先队长王岩当仁不让，紧接着谁再上呢，整个会场沉寂了好几分钟，都不说话，后来都是悄悄地，轻轻地把手举起来，哪知道我也把手举起来了，我以为可能不会点到我，哪知道指挥长第一个就点了我：“那就杨欣上吧。”我的心啊，一阵狂跳，那个时候23岁，况且之面牺牲了那么多人，能不能过去是个未知数。
漂流头一天，那天正好是中秋节，我一晚没睡着，第二天你就得上了，得漂了。
汽车把你运到江边，密封船就在那儿了，大家看着你呢，但是你不能表现出你的害怕，还要大气凛然地走上去，还要挥挥手，心里面是狂跳的。然后密封船像坦克一样揭开一个盖，你进去了，当你进去以后，这颗心平静下来了，反正都进来了，是死是活听天由命吧，就这样。外面把盖给盖上了，把你绑上，就推进这个波峰浪谷里。
密封舱里不好受，因为封盖以后氧气就比较少了，你也只有两个氧气枕头。你想啊，一个船进入巨流里，就是在那儿翻滚，它是翻滚着走的。而且密封得并不严实，很快水就涌进来，这时候密封船就成了一个洗衣缸，搅拌着，你在里面翻滚。在搅拌中过了大概20分钟，我终于听到外面有说话的声音，船平静下来了……队友把密封舱的盖打开，我才感觉到，我又活过来了。我们实现了长江的首漂。
但是很多人没有我这样的好运气，1986年的长江漂流，总共牺牲了10个人，加上头一年的尧茂书，总共11个人。那是我的23岁，胡子比现在黑一点。长江漂流以后，开始关注长江，我心也留在了长江，身体也留在了长江。
说到长江，我们不得不说到长江源，地图里最上面那条河叫楚玛尔河，中间那条叫沱沱河，下面的叫当曲，这三条河汇合在一起，人们被称之为通天河，全长1200公里，这个14万平方公里的区域，就是长江源区。
我们看最上面的楚玛尔河，它的发源地是可可西里山，今天我们所知道的可可西里腹心地带，长江的北源。这个地方也是我们中国大型兽类种群数量最丰富的区域之一，耳熟能详的藏羚羊、野牦牛、藏野驴等等，数量相当的大。
但在八九十年代被大量捕杀，捕猎者取它毛下的薄绒，做一种叫「沙图什」的披肩，这种披肩能很轻易地穿过一枚戒指，人们叫它「指环披肩」，而它给藏羚羊招来了杀身之祸，每年数万只藏羚羊被猎杀。
这时出现了一为叫杰桑索南达杰的青年，他一个人一条短枪，对付了偷猎者的18条长枪，他死的时候还保持着准备射击的动作，零下40度里他的遗体冻成一座冰雪雕塑。
受他影响，我决定留下来。在这之前，作为一个探险家，我走遍了长江源所有的角落，迄今无人超越；我作为一个摄影师，我可能拍摄了长江最美的照片，最绮丽的景观，但是这些东西本身是属于长江源头所固有的，你只是拿来作为炫耀的一个资本。
那些年的考察和拍摄让我发现，长江源出了问题：野生动物被大量捕杀；长江源的冰川在退缩；草场在退化……一系列的生态环境问题。我隐隐约约感觉到，自己有点责任，有点责任为这个地方做点什么事情。后来就想到，咱们建一个自然保护站吧。
没钱，就开始筹款。那个年代生态环境保护在大家意识里还是，不要摘公园里的花，不要随地吐痰……所以筹款四处碰壁，实在没有办法，一个朋友给我出点子：既然你有长漂经历，，你不如写一本书，我们帮你出版，帮你义卖，我们用卖书的钱来建立一个保护站，哪怕你建个小木屋，首先证明你在做，才会有人支持。就这样，一个从没写过书的人，硬是把自己摁在桌前，以日记体的形式写出我的长江漂流，就叫《长江魂》，我到处义卖，用义卖书的钱招募志愿者，建起了我们中国民间的第一个自然保护站，也是可可西里长江源的第一个自然保护站，叫索南达杰保护站。
这个保护站建成以后，成为了一个基地，我们帮当地政府反偷猎；帮助很多科学家去开展科学考察；同时招募志愿者到这个基地，服务这片土地。我们要求志愿者回到城市以后，必须做三场以上的演讲，每个人都可以是播种机。
可可西里保护最主要的，就是巡山，把偷猎者赶出这个区域。在保护站建成以后，1997年年底，我参加了一次巡山，这就是那次巡山的照片，我们的汽车在结冰的河面上走，去寻找那些偷猎者留下的痕迹，循着他的痕迹跟踪了十几天，始终没追上。终于有一天，我们几乎跑光了我们的汽油，干粮也快耗尽了。巡逻队队长扎巴多杰决定带队后撤，但是我们走得很远了，离青藏公路还有两天车程，油却只够一天，没有燃油，没有食品，我们撤不出去了，死路一条，除非冒险抄一条近路，走冰面，走一个湖泊的冰面。
那个湖叫库赛湖，大概长70公里，问题在于它是咸水湖，在可可西里，很多咸水湖是零下40度都不结冰的。这个咸水湖的冰到底有多厚，不清楚。以往我们巡逻的时候要走冰面的时候，我们的队员会对着湖面打一枪，然后刨开看一看冰有多厚，这一次，枪也不打了，直接上冰面。反正留在原地也是死，这样走兴许还有希望。
这个湖泊冰面，它不是一马平川的，它有的地方突起来，有的地方有裂缝，汽车在冰面蛇行，特别是撵过裂缝的时候，汽车重压下，冰下的水就会像喷泉一样喷起来。就这样，我们在冰面上，连续开了两个小时。天已经黑了，汽车打着车灯在冰面上走，万一掉进湖里，冰面一封冻，什么痕迹也没有。所以当车子从冰面下到陆地的时候，我的心里面咯噔一下放下来了，弯下腰看了一下车的底盘，除了排气管，整个车底下面全是冰凌。就这样我们上了青藏公路，到了青藏公路的时候，几乎所有的车都没油了，这是的我们冒险走一回。
正是由于这些努力，包括巡山队员的努力，NGO的努力，各界的关注，可可西里从一文不明走到了现在的耳熟能详，可可西里国家级自然保护区也成立了，三江源自然保护区，羌塘自然保护区，阿尔金山保护区，四个保护区连成一体，今天的藏羚羊得到了有效的保护。也正是这个时候，可可西里影响力最大的时候，我们撤出了可可西里，我们把保护站，交给了可可西里国家级自然保护区管理局，现在成为了一个中心保护站。因为在长江源头，还有很多需要关注而不被关注的区域。
就这样，我们从保护站撤出来，回到了沱沱河流域，开始关注长江源冰川。我们做长江源冰川的退缩的调查做了五年，发现长江源冰川40年退缩4000米，看它的对比的拍摄，十年左右的冰川就退缩这么多。
我们还做长江源的生态人类学，搞清楚这里的人与自然的关系，做了6年。我们做长江源的垃圾调查，做了8年。发现长江源头，甚至整个青藏高原，现在面临的最大的问题是垃圾问题。
于是我们在长江正源沱沱河，建立中国民间的第二个自然保护站，「长江源水生态环境保护站」，就是借助这个站，我们招募志愿者，去草原，去牧区，告诉老百姓，这些瓶瓶罐罐如果你乱扔，草原的草就长不好，牛羊吃了会生病；瓶子如果烧了会有有毒的气体，呼吸以后会生病。我们教他们垃圾分类，分了类以后把垃圾带到保护站来，带来10个矿泉水瓶子，我们给就你一瓶矿泉水；十个方便面盒子可以换一盒方便面；10节废电池换4节新电池。就是这样，食品换物品，把草原的垃圾置换在保护站，我们来消毒打包。
因为保护站建得很漂亮，很多游客来了以后，都愿意带走一袋垃圾。只要运出420公里，到了格尔木那个地方，就有处理的垃圾填埋场。但是光游客带是不够的，我们发现整个青藏公路的货运是呈单向运输，物资进去以后70%的返程车是空的，返空车辆的运价就要低得多了，所以我们正在推动青海省政府在青藏线上建8个垃圾回收站，可能明年就能实现，以后大家开车走青藏线的时候，可以到我们垃圾回收站来看一看。
有天一个老太太摇着转经筒来了，她听说这里建了保护站，问我们保不保护大雁，她给我描述，原来这种斑头雁每年来下蛋，周围单位和牧民以为这是天鹅蛋，当地传说吃天鹅蛋对身体好，于是捡回来都吃了。但是他们不清楚，斑头雁为世界上飞得最高的鸟，8小时飞跃喜马拉雅，从印度飞到青藏高原来产卵，来繁殖，10月份飞回，又飞一次喜马拉雅，回印度去过冬。而且它还比较傻，不借助气流，他们硬飞过喜马拉雅，这种鸟，全球种群数量不到7万只。
在班德湖，它挨着我们的保护站，只有四点几平方公里，这里的斑头雁接近全球种群数量的3%。于是我们招募志愿者去建立营地，在那里堵截那些盗取鸟蛋的人。我们从12年开始做，今年第四年，班德湖的斑头雁从1178只，慢慢变为2000只，到2500只，今年是2700只。
保护站建成后，有一个当地的环保组织找上门来，问我们保不保护烟瘴挂峡谷。那个地方规划了一个水电站。
这不是我们看到的那种弯弯曲曲的草原上的小河沟，这可是大峡谷，通天河的大峡谷，非常美的峡谷。
这是万里长江的第一个峡谷，如果这个地方建水电站，就意味着整个长江的水电，已经全部开发完毕，长江的话就成为了一个大楼梯，一级一级的平静的水面，从三峡、葛洲坝一直延伸到，长江的第一个峡谷烟瘴挂。那么长江再也没有自然的峡谷，也再也没有自然的河道。
这是我曾经漂流经过的地方，我三次经过烟瘴挂，我很清楚，这个地方野生动物太多了。过去我秉持着一种观点，不让人知道是最好的保护。但是一旦建起水电站，这个地方就就破坏掉了，于是我们组织我们志愿者里面的野生动物专家，植物专家，人类学专家，组织考察队进入烟瘴挂。
这是我们在烟瘴挂建的第一个营地，汽车能到达，接着让船只从这里运送物资到峡谷里，建立二号营地，以营地为中心开展调查，并且踏遍每一条山谷，标注出峡谷里的重要区域。
我们借助了一些先进的手段，比如这个云台摄像机，我们把它架在重要地点，在10公里的峡谷里面安装了40台红外照相机，招募志愿者呆在旁边帐篷观察。峡谷里野生动物比较多，熊大熊二常常出没，狼和狐狸都是常客。为了保证这些志愿者的安全，我们给每个营地都安装了电网，一批志愿者要在里面蹲守一个月，营地就像兵营一样，里面有厨房，有床有厕所，志愿者就安在那儿，通过摄像机无线传输回来的信号，来捕捉野生动物的信息。
因为野生动物比较多，一不小心我们的一号营地建在狐狸窝的旁边了，都说狐狸狡猾，这次我真正见识了狐狸的狡猾，它狡猾到什么程度呢，它居然能分得清楚，谁是猎人，谁是保护者，对我们这些保护者，它居然一点不害怕，离人的最近的时候只有两米，而且每天晚上，他就来吃厨余垃圾，菜叶子什么的都吃。到后来他也不怕聚光灯了，你们看到那么多电筒照着它给他拍照，他也不跑。
二号营地周围是狼窝。刚去的志愿者很害怕，因为狼每天晚上都开会，就是狼嚎，此起彼伏，大的小的都在叫。我告诉他们，在青藏高原狼是不可怕的，而且狼比狐狸还要聪明。迄今为止，我在青藏高原30年，我也咨询了很多科学家，我们没有见过，也没有听过一次狼伤害人的事，压根就没有过。甚至牧民告诉我们，我们的羊放到狼窝附近去，狼都不会吃。过去听过兔子不吃窝边草，这次见识了狼不吃窝边肉。它很清楚，怕牧民报复。这就是是狼窝的那些小狼崽出来散步了。
狼也给二号营地带来了好运气，有一个志愿者一天早上起来漱着口，看到河对岸有条尾巴特别长的狼，他跑回帐篷拿照相机拍下来，仔细看，才发现镜头里的竟然是雪豹，这个志愿者一直很遗憾，他只有一支200毫米的镜头，当时只能拍全景，据说现在他勒紧裤腰带，准备买400毫米的镜头。
当然在这里面我们拍到了更多野生动物，熊、白唇鹿、马麝、雪豹、岩羊，烟瘴挂的岩羊数量相当大。
岩羊是雪豹的食物，很多科学家通过岩羊的数量，来推算雪豹的数量，怎么统计出有多少雪豹呢，科学家也有办法，但完全要依靠我们的照相机，红外相机能拍到雪豹照片，这是雪豹的尾部照片，这些豹纹跟人的指纹一样，它是唯一的。
对比豹纹，就能区分出来，拍摄到的不同个体有多少。120天的调查之后，我们在这个10公里长的峡谷里，在不足40平方公里的的区域，我们就找到了国家一级保护动物 6种，国家二级保护动物 8种，数量惊人，我们发现的雪豹不低于9只，这是世界上公布的雪豹最密集地区了。
有了这些资料以后，我们的科学家就完成了野生动物调查报告、植物调查报告、人类学调查报告。听说了我们的故事，中国顶级的科学家，动物学家、植物学家都来参与这个项目的评审，最后项目评审组的组长，原中科院副院长孙鸿烈院士签下了他的名字，其中最重要一条——雪豹不低于9只。
水电站的建设项目因此停下来。我们长江的第一个峡谷，保留了下来，保留住长江上游500公里的自然河道。
在西方人眼中，好水是蓝色的，“蓝色的海洋”，“蓝色的多瑙河”；在我们中国人眼中，好水是绿色的，青山绿水，“白毛浮绿水红掌拨青波”。其实洁净的水是没有颜色的，蓝色是澄明天空的反射，绿色是两岸青山的映照，青山常在，绿水长流，是「绿色江河」名字的由来，也是「绿色江河」为之奋斗的未来，我心中、我梦中，理想的长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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