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席说】许成钢:减税不提上日程,内需不足得不到解决
首席说185期长江商学院教授许成钢
从10%到6.7%,中国经济增速已经连续五年高位下行,中国经济出现的问题,很多人认为是由于经济体制问题,产业政策之争烟硝四起,如何处理好政府与市场之间的关系?经济何时能企稳回升?如今,国企改革进入政策落实期,进展如何?在全球经济下行的背景下,中国该如何发力?这些问题不断引发出持续且深远的讨论。
未来中国的经济走向如何?许成钢认为财政刺激一放松,整个经济就会下滑,但是现在的问题,用财政刺激是不能解决的。“现在中国面对的基本问题没有得到解决,而经济暂时没有下滑,是使用某些政策手段暂时顶住所致,只要顶住的手段稍微放松,经济又会继续下滑。其中最主要的手段就是财政刺激。”他表示,中国现在最基本的问题是长期内需不足,现实情况就是全中国个人可支配收入的总值占GDP的比例非常低,这是由中国自身的制度造成的。
而对国企改革的推进,许成钢表示,只要不从基本上改变国有制本身,任何在国有制下通过重组等改变组织方式、改变结构的路径都不可能见效。因此,他认为国企改革的核心,一定不仅是国企改革本身,这个核心重要的一个部分,就是逐渐让所有竞争领域的国企变成民企。
在看待中国债务问题时,许成钢提出,真正解决问题的办法是硬化预算约束,提高效率。“中国的坏债问题不致命,因为经济增长速度快可以稀释它。但是,如果软预算约束很严重,增长速度掉下来了,稀释的手段就没有了。更令人担心的是,最近十年来,大型国有企业在不断加强,就是在加强软预算约束。”
关于未来中国经济的增长动力应该从哪些方面切入,许成钢强调,减税是核心。“中国之所以个人总收入占GDP比例这么低,因为各种名目的税收太多,所以减税不提上日程,内需不足的问题得不到解决。”
关于减税带来的财政收入下降是否会出问题,许成钢认为这关系到体制改革,一方面可以在投资者自愿买债券的情况下,通过大规模发内债和外债解决财政问题,同时把大量的税减下去,这是体制改革的一个大方向。另一个就是压缩行政机构,降低行政开支。
谈到房产税究竟是解药还是毒药,许成钢表示并不反对征收房地产税本身,但这个问题一定不能单独提出来,要与整套制度配合在一起。如果没有整体的改革,没有整体的减税,单独提出多向人们征收一个税种,进一步增加人民的税负,对全国的经济一定是坏事,不是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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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一节 许成钢:把财政刺激抽掉 中国经济远比现在更差
金融界:你怎么看未来中国的经济方向?
许成钢:基本上最近几年大的变化方向在我的预料之内,即中国经济会持续下滑。现在中国面对的基本问题没有得到解决,而经济暂时没有下滑,是使用某些政策手段暂时顶住所致,只要顶住的手段稍微放松,经济又会继续下滑。其中最主要的手段就是财政刺激,财政刺激一放松,整个经济就下滑。中国现在最基本的问题是长期内需不足,这是由中国自身的制度造成的。
非常简单的现实情况就是,全中国个人可支配收入的总值占GDP的比例非常低。有一些人认为,2011年以后,个人收入占GDP的比例有所回升,但这实际上是误导,为什么呢?当我们讲什么东西决定内需的时候,关键不在于速度,而在于水平,在于比例。最近略有回升指的是向好的速度,即相比原来非常低的比例下,有一点提升,但是这一点提升,并没有从根本上改变全体中国个人收入占GDP比例远为过低的水平。
只要全体个人的收入占GDP的比例很低,就决定了全社会的需求不足,大量的东西没有人买,所以经济增长没有力量。所谓过剩首先就是因为需求不足;另一部分的过剩是在中国的制度里产生出来的,我们叫软预算约束的问题。当制度为企业制造出大量软预算约束的现象时,企业就不会管市场上的需求,仍然继续生产。我们现在的通货膨胀率非常低,看PPI实际上是通货紧缩,PMI也已经持续两年呈收缩状态,所有这些实际上都反映了,内需不足导致经济增速下滑,如果把财政刺激抽掉,情况远比现在更差。
金融界:你觉得财政刺激能持续多久呢?
许成钢:财政刺激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从规律性的现象我们知道,现在的问题,用财政刺激是不能解决的。
第二节 许成钢:国企改革的核心一定不是国企改革本身
金融界:最近国企改革进入政策落实期,你怎么看国企改革的推进,有什么好的建议?
许成钢:是不是用“改革”这个词不重要,重要的是发生的问题的实质是什么。国有企业改革的问题,从上世纪70年代以来,全世界的国企改革已经有几十年的经验和教训,一个没有争议的结论就是,只要不从基本上改变国有制本身,任何在国有制下通过重组等改变组织方式、改变结构的路径都不可能见效。
回到中国的国企改革问题,一开始曾面对不允许改变国有制本身的制约。这个限制导致中国上世纪80年代直至90年代中期的国企改革没有取得显著效果。从上世纪90年代中后期,开放了国企改革的新路子,为后来十几年的高速发展奠定了基础,
国企改革的核心,一定不仅是国企改革本身。上世纪90年代末,国企改革之所以有大成就,重要的不仅是国企改革,而是与民企发展并行的变化,使得民企能有持续十几年以两位数的速度快速发展,占据了中国GDP的主体。国企改革核心的一个部分,就是逐渐让所有竞争领域的国企变成民企。当时的政策“抓大放小”,所谓“放小”就是允许一部分的中小国企变成民企。
但是,“抓大”的那部分走的路子不正确。国企改革的方向是,除了极其个别的非竞争性行业之外,所有的竞争性行业企业都应该变成民企,才能真正解决中国经济的问题。如果只是名义上的“改革”,实际使国企越变越大,会对国民经济带来负担,更为它将来变成民企制造更大的困难,那就不是有利于中国改革整体的做法。
第三节 许成钢:解决债务问题要靠经济增长
金融界:债务问题是现在中国经济面临的挑战之一,而且恶化速度非常快。由于中国债的主体是银行,很多人担心银行的坏账率非常高,会影响中国的金融稳定和安全,你怎么看中国债务问题的走向?
许成钢:中国的债务问题,需要仔细看是谁的债?如果讲银行,看一下是什么所有制的银行,就很清楚。中国的银行业基本上是国有制的,中国的金融,主体是国有制的。我们刚才已经讲到,在国有金融体制下,软预算约束的问题是没有办法避免的。
软预算约束问题的核心就在于,资不抵债的国有企业不会破产,靠不断借钱生存。最后,当经济里有大量资不抵债的国有资产靠借贷生存,坏债就会不断积累,而且积累的速度非常快,这不是新问题。上世纪90年代的国企改革,下了重大的改革决心“抓大放小”,深度改革国有企业,就是因为国企债台高筑,使得国家的经济面临很严重的困难甚至危险。但是当时的措施,有一些只是权宜之计。例如,把坏账隔离出来放在另外一个机构,实际上那不是解决问题的根本办法。真正解决问题的办法是硬化预算约束,提高效率。在民企大发展,整个经济的效率全面提高的前提下,虽然软预算约束问题没有完全解决,但国民经济的高速发展把过去在金融领域积累的坏债稀释了。
上世纪90年代末20世纪初的时候,由于坏债问题,中国面临很大的危险,很多人担心中国的经济会不会垮。当时很有名的研究中国问题的美国专家,尼古拉斯.拉迪,写了一本书预言,中国现在坐在火山口上,任何时候火山爆发,中国经济就完蛋了,整个中国的金融已经在技术上资不抵债了,完全以人为的方式在维持,任何时候都可以垮掉。当时刘遵义教授有一个很有趣的比喻,他说中国的坏债问题像老男人的前列腺癌,医学界一个普遍的共识,就是说老男人的前列腺癌基本上不致命,这个人是带着癌死,而不是癌致死。他说中国的坏债问题不致命,因为经济增长速度快,可以稀释它。但是,如果软预算约束很严重,增长速度又掉下来了,稀释的手段就没有了。更令人担心的是,最近十年来,大型国有企业在不断加强,加强国有企业就是在加强软预算约束的问题。
第四节 许成钢:中等收入陷阱是制度陷阱
金融界:你怎么看待“中等收入陷阱”,中国是否进入了这个阶段?
许成钢:所谓的中等收入陷阱,只是人们观察到某些国家似乎有这样的现象。中等收入国家,本身意味着它和发达国家之间还有很大差距,应该都有潜力快速追赶,因此没有道理说中等收入国家的经济增速就会下降。所以,当中等收入国家经济增速下降的时候,重要的是要分析下降的原因是什么。所有中等收入国家增速下降,只要不是战争,百分之百都是因为制度问题。所以与其叫做中等收入陷阱,不如叫做“制度陷阱”更确切。任何中等收入国家,没有能力追赶发达国家,都是因为制度束缚了它的发展,而不是因为中等收入带来的陷阱。
中国的增长速度慢,直截了当的第一个原因,就是内需不足,而内需不足的原因是全体国民个人所得的可支配收入占GDP比例过低,这实际上是相关制度带来的,相关制度使得各级政府以各种方式收集的财政收入,其增长速度一直快于GDP的增长速度,导致了这个后果,这是近20年时间积累的结果。现在全体个人所得收入占GDP的比例只略高于1/3,世界罕见。相比之下,美国、日本、韩国、印度、巴西、俄国都是50%以上。
第五节 许成钢:减税是解决内需不足的核心
金融界:现在中国经济和全球经济都很疲弱。对中国来说,你觉得增长动力应该从哪些方面切入?
许成钢:从基本面上看,决定中国经济增速下滑的决定性原因是内需不足,为什么内需不足?因为全体中国国民的个人总收入占GDP比例过低,怎么解决?减税是核心。中国之所以个人总收入占GDP比例这么低,因为各种名目的税收太多,所以减税不提上日程,内需不足的问题得不到解决。
金融界:如果让国家降低财政收入,个人收入占GDP的比例提高,现实中有什么措施能够实现呢?
许成钢:这实际上直接关系到体制改革。如果把财政收入降下来,突然间不能支持财政开支,会不会出问题?
发达国家是如何解决相关问题的?历史上开创产业革命的国家是英国。产业革命的条件之一就是保护产权,减税。但当时英国在与法国打仗,如何解决财政收入问题?他们是通过在市场上大规模发国债来解决的,包括内债和外债。发国债远远不是一个简单的技术手段问题。为什么法国不能通过发国债解决财政问题?关键在于一个国家有没有在对内、对外大规模举债方面的信用。我这里讲的发国债不是用银行的方式,而是用在市场上卖债券的方式,买的人都是自愿的,而不是强迫的。在这个条件下,可以用大规模发内债、外债的方式解决财政问题,同时把大量的税减下去。这本身是体制改革的一个大方向。
另一个体制改革问题,就是如何压缩行政机构,降低行政开支。这里包括国企和各级政府。另外,中国的债务问题很大一部分是地方政府债,所谓的地方政府债,实际上多数是以国企的名义,用变相的方式从银行里借出来的,这很危险。危险的原因是它以土地抵押从银行里借钱。如果地方政府债是以市场上发的长期债券为支撑,就不这么危险,但它是用抵押贷款的方式从银行借来的债,就很危险。
金融界: 2016年民间投资下滑特别严重,为什么现在民间投资信心不足?怎么扭转这种趋势?
许成钢:实际上市场面对巨大的困难,最基本原因就是内需不足、严重过剩,民企需要生存。面对硬预算约束,如果滥投资将造成资不抵债,是要破产的。所谓的硬预算约束说的就是破产,软预算约束说的就是不破产,所以,当整个市场内需不足,面对硬预算约束的民企,就会很谨慎,不敢投资。
另一方面,当政府用刺激的方式来支持经济增长时,民企很难参与其中,结果就变成了国企更发展,而软预算约束的国企发展靠借债,而这个债往往要变成坏债,这就是很多年人们讲的“国进民退”的趋势。当没有弄清楚如何改革国企,没有弄清楚如何解决内需不足,民企当然更没有兴趣和机会去投资。
第六节 许成钢:单独征收房产税不是好事
金融界:对于发达国家而言,房地产税是地方税的主要来源,你怎么看中国最近的房产税问题?
许成钢:很多人可能认为这是在学习发达国家,但是现在我们必须先要认清楚,发达国家是在什么制度下这样操作的。所以发达国家的共同的基本制度的一部分,就是私有土地制度。因此,政府不能靠卖土地获得收入,而是依赖征收房地产税来解决地方财政问题,而且征收房地产税的具体安排,是按照地方人民的意愿选举的地方议会,自主决定的。
相比之下,中国是全面的土地国有制(农村集体的农用土地,必须在国有化之后,由政府在市场上出售),地方政府靠卖土地的租期和出租土地获得大量财政收入。所有人现在使用的土地都有租期,买来的都是租期。在这种背景下,我们再讨论房地产税,有两个基本问题要综合考虑,第一个基本问题是,征税的法理和居民的关系是什么?第二,内需不足的原因是全体个人的可支配收入过低,即税过高,如何解决这个问题?
我并不反对征收房地产税本身,但是这个问题一定不能单独提出来,一定是与整套制度配合在一起的。如果没有整体的改革,没有整体的减税,单独提出多向人们征收一个税种,进一步增加人民的税负,对全国的经济一定是坏事,不是好事。
第七节 许成钢:资源配置离不开制度问题
金融界:结合中国或者发展中国家的实践来看,当代经济学理论的创新探索方向在哪?
许成钢:经济学最老的传统是亚当.斯密时代,亚当.斯密的时代叫政治经济学,即politiCAleconomy,非常着重讨论人类社会的制度,当时不同学派的学者之间的辩论,多数着重的是制度问题。但是在19世纪后期,经历的产业革命的国家里,市场制度和市场经济大发展,趋于成熟。与此相应,产生新的经济学,今天我们叫做古典经济学,其重点离开了制度问题,转移到了资源配置问题。实际上资源配置原本是离不开制度问题的,但是当这个概念出现了以后,重点就集中在市场上。
为了能够定量地讨论市场上的资源配置问题,受当时分析手段的限制,最重要的一个变化是,把制度假设掉了。但实际上,当离开了发达的市场经济之后,你就发现非常巨大量的资源配置问题,根本不在市场上,是其他的制度在起作用,比如政府。因此,假设没有制度,经济学就只限制于讨论非常发达的市场经济,或者假定这个非常发达的市场经济没有制度的因素干扰它们。这样的经济学,在取得了很大的进步的同时,它的发展也受到了很大限制。因为,即便在理解发达经济时,制度也一直是很重要的。
金融界:有创新思考的学者提出的哪些观点已经得到国际上的一些关注呢?
许成钢:在经济学里,中国的学者在国际间获得最显然承认的,可能首先是理论经济计量学的学者,中国有若干学者在国际间得到很高的承认,比如老一代的邹至庄教授等。应用计量经济学家,刘遵义教授等。我们这一代的,哥伦比亚大学的白聚山教授,耶鲁大学的陈晓红教授,宾夕法尼亚大学的方汉明教授,斯坦福大学的洪翰教授等。讨论到和制度、和政治经济学相关的,从纯方法论上,就是机制设计理论。机制设计理论方面,中国也有若干在国际间受到很好的承认的有影响的学者,例如上海交通大学安泰经济与管理学院院长周林教授,上海财大的田国强院长等。
中国的学者在新的政治经济学比较弱,但是在讨论制度方面并不弱。钱颖一教授做的,关于制度方面的工作在国际上得到了非常充分的认同,而且这个讨论,是以中国为主要问题,但不限制于中国的问题,有大量和其他国家的对比,在国际间有很大的影响力。魏尚进教授、林毅夫教授和老一代的张五常教授等,都有在经济学界影响力很大的工作。
广义地讨论经济学,应该包括金融学。在这方面,麻省理工的王江教授,普林斯顿的熊伟教授等,都是国际上公认的做出过非常杰出贡献的经济学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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