垃圾之歌——美国街头艺术的发现
城市空间中孕育出的爬虫,有的变身蝴蝶,其余的蛆虫腐朽化为垃圾。但这也正是大城市的生命力之所在。众声喧哗的街头艺术,以充沛的个性,击碎冷漠的城市街道。通过鲜花与粪便并存的街头景观,我们有机会理解美国文化鲜活的创造性基础。
街头艺术 (Street Art)形成于二十世纪60年代中期——纽约地铁中出现了风格化签字(tag),70年代的街头涂鸦(Graffiti)逐渐从文字书写发展为图形为主。80年代之后,板模涂鸦(Stencil graffiti)、海报黏贴(Wheat pasted poster Art)、贴纸艺术(Sticker Art)、街头装置、雕塑(Street installation or Sculpture)等多种形态的街头创作在美国各地涌现,随即拓展到全世界。
纵观当代美国艺术创作的可观之处,并不局限在美术馆中。客观而论,城市街头的混乱空间跟各大美术馆一样有趣。
真正的街头艺术游击队,用占领街道的方式,包围并瓦解美术馆。街头创作标划出更极端的坐标:反权利、反精英、自由主义,表达自我个性,宣讲异端权利。即便被指责为“非法”,被毁灭无数次,离离原上草,春风吹又生——街头创作仍然能够在夹缝中复活。
对我来说,混乱的人造空间比干净的大自然更有吸引力。城市皱褶空间中孕育出的爬虫,有的变身蝴蝶,大部分蛆虫腐朽化为垃圾,但这也正是大城市的生命力之所在。鱼龙混杂、众声喧哗的街头艺术,其看点并不是所谓“美感”或“艺术性”,而是多元呈现。街头艺术以充沛的个性创造力,击碎均一化的城市街道。通过层层叠叠涌现的街头表现,我们有机会真正理解美国文化鲜活的“共创力”。
每个转角都是街头艺术的创意空间(2015年,纽约)
我喜欢纽约的街头空间。无数过客留下印记。遍布街道的乱贴、乱画,就像朋克的纹身一样丰富。
肮脏的纽约城是全球街头艺术的圣地。在20世纪80年代苏活区以及东部空置地带,东村地区、格林威治村、切尔西区、布鲁克林Williamsburg 、Dumbo街区都成了街头作品的集散地。
在外墙上、灯柱上、车体上、门廊上,众人参与涂抹,留下微不足道的痕迹,或基于前人“遗迹”继续改造。旧的图形被新的破坏,被遮盖、撕毁。被改头换面的街头图像,裸露在外,永远处于无法预测的变化之中。
生长的街头破坏物,好像巨量繁殖的爬虫,在城市边缘地带,将城市建筑废墟化。很难称为“艺术”的“垃圾共创”,正是亨利米勒曾经歌颂的、四处传染的“杨梅大疮”。
城市管理者们都倾向于把涂鸦谴责为故意破坏行为。
街头涂抹把城市变得乱糟糟?
反过来,我问,为什么我们热爱整洁、整齐的城市景观?
城市就是空间、时间、人的聚集——个性、情感、表情汇成洪流。街道的混乱,是集体拼图,也是多声部合唱。街道的景观,并不按照个体的意图而发展。
街道空间,是德勒兹”块茎结构“隐喻的转化版本——“多元异质链接”、裂变、无中心蔓延……这些特征都体现在当代街头艺术上。“贫穷但性感(“poor but sexy)”的街景,我将其称为:前网络时代的混杂景观。
每一次涂鸦都是非全景、非规划,无记忆的,自然形成了庞大的城市图式。对应德勒兹的游牧论(nomadism)的“生成状态”,街头行为发挥着“挣脱严谨、固定、独裁、等级制的符号体系藩篱的逃逸线的功能”。城市游牧“没有历史”,“只有地理学”。
在当代,艺术的精神散落在肥沃而肮脏的土壤中。美术馆将原生艺术因素带入展厅,而街道创作的魅力是保持“野生”,拒绝被精英场所“加持”。
纽约的垃圾堆里,通常长出漂亮的番茄。苍蝇和蝴蝶都不会有优越感。精英与草根之间,不存在艺术和非艺术的竞争,而是生命力与非生命力的比较。
废弃物碎片拼贴的“新娘”(2014年,费城)
就在费城老城的石板路深处,我发现了一座惊人的作品。灰色的工业混凝土外立面被发光的马赛克完全包住—— 这个被称为“新娘”(PAINTED BRIDE)的庞大的拼贴作品,吸收了20世纪的多重视觉艺术营养。“新娘”的内部,是个相当不错的公共艺术活动场所。大型拼贴为工业裸体盖上遮羞布,同时暗示了母性体内的孕育之物。
Saiah Zagar还在费城建造了迷宫一般马赛克院子“魔幻花园”。花园与新娘,一个人单枪匹马完成如此体量的两件作品,是令人难以置信的。
街头“新娘”,用废弃物碎片拼贴,建造了能与老城街道对话的当代垃圾纪念碑。以Saiah Zagar为代表的城市浪荡者,为城道加上人性的注脚。他们在石头夹缝里涂抹彩虹,在干枯的树下铺上草皮,将遍布城市的减速符号转化成发散创意的空间。在街角留下一行诗。反讽或诗意的一句话,足以翻转城市风景。
传统艺术家先成为艺术家,然后寻找空间。Saiah Zagar等人的街头创作则与此相反,他们在与街道互动中找到意义。美国街头艺人首要的不是“艺术的表达”,而是发出自己的声音。
费城一系列的街头作品拯救了旧城区。最终人们发现:作为当代城市遗产,人性的残留,痕迹的累积物。比明亮的玻璃幕墙、平整街道更有价值。街头创作者反对的当代城市街道的“冷漠性”,有两种因素构成。
首先,商业主义。街头越来越资本主义化和物质化,全球街道相似度越来越高。最醒目的霓虹灯和广告牌都是全球同步的。
其次,功能思维。人们从a点出发,直奔b点,a与b之间,被视为“过程”的道路,是冷漠的。由于明确的目的性,以及城市人“赶时间”的观念。两点之间的一切,更容易被忽略。
城市的商业主义开辟了视觉暴力,功能主义则是趋于平庸的均一化。
街头创作为城市增加了温度(2015年,波士顿)
街道艺术很容易被清除,或自我消亡,其脆弱意味,对应城市的流动性。街头的庞杂动态,反衬出其中的市民,作为暂时的存在。
街头涂鸦提示我们:城市存在的意义不是消解个性,让所有人变得渺小,街道的初衷也不是冷漠的。街头艺术通过介入空间,留下痕迹,形成新的对话。在庞大的城市体积里,街头艺术揭开了水泥墙的一角,种一颗种子,留一点儿幻梦。
教会区的街头创作,生命力充沛(2015年,旧金山)
观看大规模的街头创作,要去旧金山教会区(Mission District)。那里60%的居民为拉丁美洲移民。随着硅谷科技潮的兴起,初创科技企业大本营的教会区房价持续上涨。“更白、更先进、更正常、更先进”——如此社区标准甚至听起来理所当然。但事实是:多元文化的空间越来越小——缺乏森林的阴翳,蕨类植物、苔藓的生命力受到挤压。
涂鸦是“蕨类植物”发出的反抗之音。从70年代开始,很多自我表达者开始在街道中涂鸦创作。在Balmy Alley、Clarion Alley、Ashbury St等狭窄的街巷,布满了创造性十足的大型壁画。风格各异的作品描绘移民生活、社区矛盾、社会问题、拉丁裔的神灵。
旧金山成规模的涂鸦墙,可以称为“作品”。由于墨西哥文化背景,这里的街头创作更有太阳般充沛的力量感。作者有更明确的构思、艺术表达以及文化诉求——亚文化族群发出反思之声。
班克斯的创作,总透露反讽与幽默*
在六十年代的纽约,信差Taki 183将自己的标记写满城市各个角落,此人成名后,众人效仿,纷纷用喷漆“tagging“涂满地铁车站、车厢。Taki 183带动的标记运动,代表来自贫民窟的纽约少数族裔,用破坏的方式宣告:即便缺乏文化资本,也有机会发出声音。
班克斯(banksy)以“模板喷绘主义”(Existencilism)为自己街头创作命名。他说:“我的风格,就像是拿着一台复印机去背街小巷去搞破坏。”在纽约期间,班克斯的街头创作很快就被官方清除。市长布隆伯格曾公开指责他是一个破坏分子。
Taki 183、班克斯涂画的意图并不是沟通,他们甚至不需要被理解,而是建立文化的“区隔”——与庙堂之上审美的拉开距离。旧金山街头艺术批判性的潜台词是:不相信。安放恶作剧臭屁炸弹,破坏广告空间和文明人的空间,破坏资本主义的秩序性。他们有他们酷的方式以及理由,在被忽略的思想、情绪之土上,开出奇异的罂粟花。
因此街头艺术首先不是艺术,而是宣言。实际上,他们在用无政府主义式的艺术行为,反抗单一文化。用涂抹,解放动物园中豢养的动物,将追求严谨的城市,打碎成游乐场。
对消费主义的反思,也是街头艺术的常见主题*
在艺术领域,街头的显著意义是反抗艺术精英主义准则。
战后美国艺术树立了形式主义的新标准。只是精英主义,装腔作势且缺乏生机,似乎走到了尽头。六七十年代,从民间发起的流氓艺术,更具美国草根文化特征。街头艺术打破秩序,甚至非法侵占空间——从石头的裂缝里长出的草,面对压迫力,其反作用力更明显。
现代艺术家表现街道、描绘街道。当代业余艺术家将街道转化为特殊媒介。
作为新“地景”的街道,与神庙、教堂、纪念馆形成有趣的对应。街头艺术运用独特的开放空间,去掉艺术世界房屋的遮蔽,街头创作试图夺回博物馆话语权,赋予街道更复杂的反抗属性。
Roberto Cavalli侵权使用街头图案*
2015年,旧金山涂鸦艺术家团体状告时装品牌Roberto Cavalli侵权使用街头图案。Maya Hiyuk起诉Coach及歌手Sara Bareilles,指控Coach广告mv以的街头涂鸦为拍摄背景。
一旦有了商业介入,街头创作就不再那么纯粹、“可爱”。正如霍尔所说:“十几岁人的文化是货真价实的东西和粗制滥造的东西的矛盾混合体:它是青年人自我表现的场所,也是商业文化提供者水清草肥的大牧场。”(霍尔《通俗艺术》)
街头创作已全面进入画廊系统,买家将其视为投资机会,对此一掷千金。随后,街头元素融入消费系统。涂鸦与六十年代摇滚乐、RAP音乐类似,逐渐被资本系统收编,失去了反体制功能,成为新的形式主义先锋。街头创意被工业化、庸俗化之后,蕴含大量的商业机会。
在旧金山,街头艺术转化为外墙风格,彰显品牌个性,也是旧金山旅游的看点。街头涂鸦设计风格开始在全球设计圈中风靡,微软、耐克、匡威、阿迪达斯在商业广告中使用街头艺术家。街头创作与全球商业的关系,不仅仅是艺术家出售签名丝网复制品那么简单。
精英主义认为,街头艺术的危机,源自商业收买。我认为,具有活力的形式和风格,成为商业创新的动力,也不见得是坏事。
一切都将销售?一切都将消失?(2015年,旧金山)
借由数字媒体,街头创作更超越了特定街巷空间,全球化风潮进一步涌现。街头艺术成为一套普世语言(universal language),全世界都能懂,全世界传播。
媒体化的街头艺术,在谷歌艺术计划中占有一席之地,墙上的涂鸦被做成了动态gif图。街头作者出身的画廊老板,查理·乌泽尔·爱德华(Charley Uzzell-Edwards)鼓吹Instagram 和 Facebook 等社交媒体的价值,他说:“街头艺术是第一个真正的全球艺术运动,因为它是由互联网推动的。”
艺术掀开了当代城市的水泥墙*
作为创作于城市街道的公共视觉,美国街头艺术以自由为本,以失败为美,以规划性为敌,呈现充沛的生命力和反抗性,
城市街道作为特定时空,具有舞台一般——展现与聚集的双重效应。人群聚集,相互启发,创作涌现。由于聚集和相互连接,街头的创造力有所累加。
美国街头创作的发展,体现野生艺术的“生长性”特点——野生植物的力量,总会赛过修剪草皮的人。野草一般生蔓延的图像,良莠不齐,鲜花和垃圾混在一起,但时间自然会筛选作品。
被商业化、媒体化的街头艺术,一旦脱离了街道,也就脱离了独特的意义空间。反抗文化、小众亚文化往往被商业机器收割。但从积极的角度看,商业也提供了创造力进一步放大的契机。
“前卫精神正被掏空”,知识分子的哀歌唱得响亮,但精英主义却无法预测垃圾堆的演变。因为,烂泥之中正在孕育美丽的生命体。
作者:
王可越, 中国传媒大学教师,博士,从事创新教学及艺术研究。
图片:
除标注*(来自网络)之外,作者均为王可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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