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佳：守护长不大的周蓉
2022年3月29日刊 | 总第2826期
永远长不大的周蓉，无论自私还是自我，我都接受她的一切。
我一部一部作品走过来，大家都知道我是一个什么样的演员了，我永远会用我的下部作品撕下前一部的标签。对我来说，周蓉虽然不完美，但没有遗憾。
在我心中，给予我力量的是表演这件事。我并不想用坚持来形容它，因为一提坚持好像就很辛苦。当你足够热爱一件事时，你就不辛苦了。这是我心中的力量。在平民史诗剧《人世间》的周家三兄妹中，周家女儿周蓉，是让观众情绪最复杂的一个。
作为女主角，周蓉招致了许多骂名。十几岁便远离含辛茹苦把自己养大的父母，追着偶像跑到深山里，是自私自利；送完礼还把礼要回来，是没情商。也有观众心疼她真心错付，付出青春却遭到背叛……
一张张标签贴在周蓉身上，让大家对她又爱又恨。
但在宋佳看来，周蓉是个顶有意思的人。周蓉的纯粹、浪漫、不完美，是她作为演员，想要完完整整守护的女性美感。
宋佳从来不会评判角色的好坏，在她看来，接受角色、抓住表演、保持对演戏的热忱，才是她应该担起的责任。
因为，演戏这件事，她始终觉得十分有趣。守护长不大的周蓉，也是守护她自己的初心。
以下为宋佳的自述。
把送出去的礼要回来，才是周蓉
作为东北人，我对东北土地上的故事，天生有一种好感。
《人世间》开机前一年，还没和李路导演加微信的时候，我就在微博收到了他的私信。他盛情邀请我出演他的下一部作品，说有个角色特别适合我。那时我还不知道，这部剧是《人世间》。但与这个故事的缘分，就从这个约定开始了。
刚拿到剧本时，只有前20集，我就去恶补小说。超级大厚本，哼哧哼哧看完了。小说的故事发生在“光字片”，我当时一看就乐了。这应该写的是哈尔滨“安字片”，我母亲从小就在这里长大，我太熟悉了。还有上山下乡、知青插队，我家里也常讲给我听。
看到周蓉要海参那个情节，我笑得不行。正常人谁会干出送完礼再要回来的事？我特别不能理解，但我觉得这人太有意思了。或许这就是周蓉，既是从小接触西方文学、考上北大研究生的知识女性，也是一个集万千宠爱于一身、从未长大的任性小姑娘。
同时我也由衷地觉得，周蓉太猛了。在那个年代，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敢追着一个比她大二十多岁的诗人，跑到贵州的大山里，简直不可思议。李路导演跟我开玩笑说，周蓉身上这股劲儿，我觉得像你能干出来的事。
但我从来不会去评判角色，不会想“这个人物说这句话怎么这么讨厌啊”“怎么能干这种事啊”。
我习惯很好地接受角色，剧本中怎么呈现，我就怎么演；周蓉是什么样，我就是什么样。她身上的特性，我都想原原本本地守住。
所以无论是周蓉去找郑娟谈话，劝说她同意楠楠和玥玥两个孩子在一起的时候；还是后面她已经有些改变，给投资方敬酒却说出“您要是还没考虑清楚，我可还去找您”这句话的时候；周蓉的个性始终没变，确实都是她能干出来的事。
李路导演对周蓉这个角色的拿捏也非常精准。我记得拍周蓉找投资方喝酒那场戏时，导演还特意嘱咐我：最后这句话一定要说，因为周蓉她没变。
冯化成（成泰燊 饰）对周蓉的种种指责，其实就是在努力地想改变周蓉，他想要周蓉变成一个懂事的女人；而蔡晓光（王阳 饰）刚好相反，他就希望周蓉做回小女孩。
蔡晓光跟周蓉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蔡晓光一直聪明讨巧，世故圆滑，上能帮你搞定房子，下能给你弄来200斤水泥。他一直想着的是如何左右逢源，才能在这个时代中生存。周蓉恰恰没有这些处世的“本领”，却活出自己的潇洒。所以我觉得，或许不能说他很欣赏，但他确实很喜欢周蓉的天真。
周蓉并不是一个内心特别强大的人，在内心强大这点上，她完全不如郑娟（殷桃 饰）。
虽然在那个时代她有很先锋的思想，但她就是一直没长大，由着性子过活。周父（丁勇岱 饰）长途跋涉去贵州的大山里看周蓉，她豪言壮语“我这辈子绝对不会跟冯化成离婚，您就当没生过我”。观众的骂声也大多是从那时开始的。
有几场涉及周蓉人生重大转折的戏份，虽然在不同的集数，但却是在一天拍的。跟冯化成离婚、蔡晓光进来、周父进来，再到周父周母双双亡故，周蓉说“我是孤儿了”，蔡晓光跟她求婚——所有戏份都需要周蓉的情感有相当大幅度的转变，而且一场接一场。我当时开玩笑地说，这是要我的命啊。
在拍完跟冯化成离婚后，周父进到房间里的那场戏时，我看着爸爸，情绪一下子就崩了。我脑中回想的全是当时在大山里的片段，这么一个任性的女孩，家里人没办法只好默认她的婚事，自己还在父亲面前吹过那些牛，到了今天这个结果，千言万语却说不出一句话。所以我当时整个崩溃了。
其实，自私跟自我，只有一线之隔。如果你孑然一身，选择成为你自己，那么OK，我们说你有自我；但在中国传统观念里，落在家庭关系上，只考虑自己，那你就是自私的。在家庭关系中不能只做自己，每个人都要为对方付出。
但永远长不大的周蓉，无论自私还是自我，我都接受她的一切。
抓住表演，是我唯一能做的事
剧本有时要调整，年份十分不同的戏，并不会很清晰地体现出来。
比如说这一场结束，到了下一场，可能就是五年后，在剧本中看不出来，后期剪辑才会加上。这对演员来说是个很大的挑战。
如何让观众在这么一部庞大的群像戏看到你的时候，依然记得之前发生在你身上的故事或情感，是我当时常思考要怎么解决的问题。
但我很快就想清楚了：我要格外抓住表演。
我和冯化成离婚的那场戏，是在我以往戏份中，情感浓度最高的一场。哪怕观众骂周蓉你活该，我也得让观众跟我共情，否则周蓉这个人物心绪矛盾复杂的一面就会有所缺失，会很平。
那场戏里，冯化成做了顿饭，就直接提了离婚。在那一刻，周蓉心里会闪过无数回忆。曾经很小的时候，她就跑到大山里和他相依为命。一步一步走到今天，在那一刻她的心绪是十分复杂的。但她忍住眼泪说，“谁都有年轻不懂事的时候，没事。”周蓉相对来说还是比较体面的一个人。
李路导演是个挺有正义感的人，其实我觉得在片场，正是因为他对很多细节的掌控力很强，周蓉这个人物的细节才很好地释放了。有一场戏我印象很深。周蓉偷看女儿的日记，同时家里人在搬家。搬家实际上是在后景里，所以他们搬了一次，进去就不出来了。导演立即喊卡，冲出来说，你们老周家的人太不实在，在后景给人搬搬家怎么了。
我和扮演周母的萨日娜老师关系很好，《闯关东》时她就演我妈妈，一直都很亲。她跟我讨论红毛衣的事，周母每年都给孩子织毛衣，可见娘俩的情感是非常深的。于是我们商量，加了一场睡前娘俩对话的戏，加厚了一下这种状态。
如果说周蓉这个人物有什么遗憾，我觉得唯一的遗憾，可能是她没有一个相对合适的落点。
一方面是环境因素限制，在原本的方案中，最后周蓉去法国看望冯化成，内心受到触动，性格发生转变。但疫情的原因，去法国的戏份无法完成，所以周蓉从情节上来说是不完整的；另一方面是时长的原因，周蓉本是一个代表知识分子的独立女性，在那个年代具有超越性的人物，但最后的落点却不得不落回到家庭关系上。
这件事梁晓声老师、王海鸰老师甚至在微博上跟我“道歉”，说没有用好我这个演员。
但作为演员，我一点也不觉得遗憾。因为这样一部题材厚重、展现中国家庭命运变迁的剧，本身就提供了一个非常富有营养的土壤，角色在这里面自然生长，并不需要我做太多“揠苗助长”，它也会长得很好看。因为这片土地已经有足够的养分了。
即使周蓉这个角色可能有缺失，但作为演员，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抓住表演，在需要与观众极度共情的戏中释放能量。我不需要这个角色给我多大的表演空间，我只想做好该做的。其他的，都交给观众来评判。
我始终认为，演员没必要特意去分享所谓的创作体验。因为我不想让人觉得我在解释，我在为周蓉去澄清什么。你看到了什么，她就是什么，你觉得她自私，她就自私；有些人觉得她不自私，那她就不自私。这就是见仁见智的东西。
其实对周蓉的成长，表演上的贯穿，我觉得我还是抓住了的。
周蓉并不是一下子就转变的，从不懂事到学会送礼，她经历了一段漫长的过程。有很多剧粉跟我说，后面都不敢继续看了，怕你还惹出什么“幺蛾子”。
后来我也发现了一个很有趣的现象：我演顾秋妍（《悬崖》）的时候，这个“猪队友”一样的角色，被骂得叮咣五四的，那时观众对我的认知度还比较低，许多谩骂甚至上升到了我本人；但到了周蓉，大家会说“宋佳是个好演员，我们去骂周蓉，不要上升到演员”。
尤其后来周蓉转变，大家感叹周蓉终于干了件人事，终于长大了。大家抱着一种看自家闺女的心态，很欣慰。我觉得观众也挺不容易的，好可爱。
这其实是个很有意思的现象，因为我一部一部作品走过来，大家都知道我是一个什么样的演员了，我永远会用我的下部作品撕下前一部的标签。对我来说，周蓉虽然不完美，但没有遗憾。
演戏这事，不能用坚持来形容
从上戏毕业刚入行的时候，我也拿不到什么好角色。一个20多岁的小姑娘，只能演花瓶。这没有办法，因为那时的我，除了年轻，什么都没有。当时我对美的理解是，睫毛一定要涂得很长，嘴唇一定要抹得很亮。
后来机缘巧合，我遇到了张一白导演的《好奇害死猫》。一看剧本，我就好喜欢。
“洗头妹”这个角色，从社会底层一步步爬上来，最后还为了爱情让自己香消玉殒。我觉得这个才是我要演的。演完之后，我意识到我不想再演花瓶，我要当个职业演员。
于是我从上海跑到了北京。在北京，我慢慢开始演各种各样的角色，一部一部演下来，我才意识到：女性的美是很多元的，并不是单一的。
在《风中有朵雨做的云》中我演林慧，每天都在脸上画斑点，肚子上夹肉，我非常不喜欢自己这个样子。有一天我跟张颂文坐在化妆间，我说，颂文，咱们两个怎么这么油腻，我自己都嫌弃自己。油腻、谎言、权、钱、色……每天都在阴暗的泥潭里挣扎，就是这个角色带给我的感觉。
但当我坐在电影院看电影时，我觉得林慧好美，与我扮演她时的感觉完全不同。那种破碎的、毁灭的女性，在两个男人中间被压抑，像工具一样存在的女性，我觉得她拥有女性的另外一种美，就像“水果在腐烂前，会有一种奇异的香气，浓烈而危险”。
演周蓉时，因为是在这样一部史诗作品中，我的即兴发挥还是比较少一些。但在演林慧时几乎全是即兴。
林慧在与唐奕杰（张颂文 饰）结婚那天，在要出门时摔了个狗啃地。这是我即兴加的，因为从某种寓意上来讲，它可能象征这个新娘子将来的婚姻比较坎坷，或者这个人物内心是局促复杂的。包括姜紫成（秦昊 饰）来接我，我把他的雪茄拿过来放到嘴上，也全是即兴。
《盛装》的陈开怡，对我来说是需要在拍摄阶段内保持一种状态的人物，因为她不在我的舒适区。陈开怡的女性美感，就是那种独立女性的力量，在面对许多所谓男权社会的挑战时，比如我跟肖红雪（袁咏仪 饰）可能会斗一下，但突然有一个女性员工受到性侵，两人一致对外，坚决不允许这样的事发生——这种女性力量是很强烈的。
我也很喜欢陈开怡的纯粹，她是一个非常坚定的理想主义者。她可以回家无拘无束地啃面包，第二天还是光鲜亮丽的职场女强人。她极度坦诚，这种人是无坚不摧的。因为她没有任何目的，她的世界里只有《盛装》杂志。这样的女人是非常可怕的，也是非常值得敬佩的。
拥有这样力量的女性，我觉得都是富有美感的。当一个女性的自信出来时，不管她的身材胖瘦，不管她性格有何缺点，她都有一种纯粹的美。
正是因为可以演绎多种我没有尝试过的角色，所以到现在演了这么多年戏，我依然没有疲惫感。结束一部作品拍摄时，可能会有点疲惫。但一看新剧本，我总是“啊！这个好想演”“那个也好想演”，催着问进度，“什么时候进组呀？”
在我心中，给予我力量的就是表演这件事。其实这个东西，我并不想用坚持来形容它，因为一提坚持好像就很辛苦。当你足够热爱一件事时，你就不辛苦了。这是我心中的力量。
现在女性题材的影视作品越来越多，大家都在探讨女性力量，这样很好，可以关注到女性本身的需求。当有一天我们不需要探讨这个课题时，我觉得那才是更好的时候。